14 調研
為了照顧黃美茹的術後恢複,司玫四月底才返校。
之前談好上海的那家面試自然告吹,主要責任在于自己沒信守時間承諾,她也沒什麽好說的,又開始輾轉于雙選會投遞簡歷。
好巧不巧,還沒找到合适的單位,又撞上了五一休假。
等待回複的空檔,鄒春雨有了一件事情找她。
霧大的建築與規劃研究院和政府有個某扶貧鄉建的項目合作,即将啓動對周邊某城鎮的土地可開發資源考察,為後期土地規劃做準備。
這一行由鄒春雨帶隊,約莫十幾個學生同行,政府和學校的車費與餐補,一天一百。
啓程前兩天的下午,司玫去打印店打表。
幾百來張調查表,捧在手裏厚厚的一沓,還殘餘着油墨打印的餘溫。
她對着桌子磕齊,緩緩往包袋裏放,生怕弄出一丁點折痕。
“哎,司玫學姐?”
駱鈞不知從哪裏出現的,男生身上一件寬大的白T,眼底帶着微青的倦意,手裏舉着張A2大小的高光相紙,聲音倒精神洪亮。
司玫轉頭,慢慢拉上背包拉鏈,微微一笑,“是你,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
男生爽朗一笑,雙手把紙張卷成個圈,紙張的下邊緣在他懷中震蕩,字跡一點點被卷進去。
課程名稱:高層建築設計
指導老師:顧連洲
學生:駱鈞
吧嗒,駱鈞從旁邊的桌上抓過一只黃色皮筋掼上去。
“學姐,你也來打東西的?”
她微遲一刻,收回目光,“嗯,我已經打完了,正準備走。”
“巧啊,你去東苑?”駱鈞回笑,“那一塊兒吧!”
從打印店出來,太陽輻射強烈,行道香樟茂密,樹幹上藏着的蟬,低調地吟誦初夏的預兆。
起初,司玫走在陰翳的外側。
駱鈞卻繞行到她的側邊,“學姐你靠裏走,外邊太陽曬。”
“……謝謝。”
駱鈞捧着圖紙,不以為意,“學姐,我有段時間沒在學校看到你了,還以為你已經去上班了!”
她失笑,“還沒去,還在等面試通知。”
“唉,羨慕你快畢業了,我還有得熬!”
駱鈞憤憤,開始控訴起專業課程不要太滿。
瞧,他手裏還拿着等會兒要交的成圖呢,《高層建築設計》這課綿延了小半個學期,磨得人死去活來,可算終結了。
說着,他愈發覺得湊巧。
今天遇到了學姐,打的圖也是是他們第一次見時上的課程,一路上不愁沒有話題講。
“幸虧你早上過這門課了,跟我不是一屆的。能想象嗎?起初我概念稿被顧連洲打回重做七八次!”駱鈞揚手拍了拍圖,“為出這張破圖,我直接熬了三個通宵,60多個小時沒睡了,就特麽離譜。”
司玫忍俊不禁。
通宵趕圖的經歷,建築學系學生無一例外,幾乎都經歷過,調侃起這個,自然感同身受。
但除外,好似還有點什麽,讓她挺想笑的。
不知不覺,二人走到站臺附近。
駱鈞擡眸,只見他要坐的校車班次迎面而來,趕忙收住口中的繪聲繪色,“學姐,我車來了,我先走一步啊。”
“好,拜拜。”
男生個高腿長,往前幾步就趕上車了。在門口排隊時,不忘回頭跟她招手道別,臉上笑容熱情不減。
司玫失笑,也輕輕招了招手。
很快,校車啓動,從她肩側劃過。
低頭長舒了口氣,司玫揪着背包背帶,心中尚未放下找工作的事,腦中混混沌沌,溫吞地踩着水泥地上,堆疊落錯的樹影。
篤篤——
身後兩聲鳴笛。
司玫腳步一駐,回過了頭,冷氣登時竄上了天靈蓋。
行道樹下,一輛黑色的,沃爾沃。
顧連洲當過學生,當學生時也沒少議論過學院裏的老學究。
角色調換後,他當然清楚自己背後也沒少學生的議論,就是沒料有朝一日,能當面聽跟傻子一樣的倆人,讨論得繪聲繪色,渾然未知他在後面。
當然此刻,只剩下一個傻子了。
少女穿着淡米色T恤,水洗藍色的牛仔褲,一頭長發在天熱之後束成了馬尾,輕輕搖晃着。
半邊側臉落于在陰翳,半邊側臉在太陽下發亮,雙手拘謹,猶豫再三,還是溫吞吞地走了過來。
司玫隔着車窗,“……顧老師,好久不見。”
她惶恐極了,上一次事後,她只在微信上和顧連洲道過謝。
返校非但沒當面道謝,今天反倒因為是她在背後議論人,被抓了個正着,可不是尴尬到家了?
“去哪?”顧連洲隔着車窗問她。
“去……找鄒老師。”
“上來,順路。”
司玫猶豫了一霎。
快要到課間人流量大的時間,迅速拉開車門上了後座。
這回,顧連洲沒說什麽,啓動車子。
看上去,他是剛下課的樣子,鼻梁上的眼鏡尚未摘掉。
襯衣挽起露出手腕關節那一片冷白的皮膚,擡手撥開送風葉時,小臂有肌肉線條的牽拉,手掌在出風口試了一下,懶懶搭回方向盤。
幽幽地,她對面吹來的涼風,減去了幾分暑意。
司玫意覺,擡眸看向他的後脊。
“顧老師,”她說,“上次,您送我去醫院,我還沒專程跟您道過謝……”
跟着又補充了些醫院的後續,老生常談的致謝。
顧連洲似聽非聽,并不怎麽在意的模樣,更像聽會般的例行公事,末了,輕輕“嗯”一句,像是答應,又像安撫。
直到司玫将話題進行到端頭,再無話可說,幾分尴尬地收緊了懷中背包。
顧連洲掃向後視鏡,“工作定了?”
“……啊?還、還在找。”
“你去年秋招的時候在幹嘛?”
當時在确定推免的事情,後來又搖擺不定,秋招并沒有找到合适的單位,就暫時擱置了。
沉默了片刻,司玫覺得說出來不好,索性憋着。
“……投了哪些?”顧連洲說。
“城聿、創譽、還有中建X局霧城分公司……”
顧連洲眉頭皺了一下,打斷,“創譽你也投,接的都是産業化小項目,完全走量的,沒什麽創新性,你當你是本三的學生,去當畫圖女工?”
不知是不是錯覺,竟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惋惜。
“沒,”司玫一噎,忙解釋,“我就是……想就在霧城發展,所以給很多本地的事務所都投了。”
當下媽媽的身體還沒完全好,她沒有離家太遠的心思。
顧連洲看了少女眉眼低垂,不鹹不淡道:“……TEK築方呢?”
TEK是目前霧城最有名氣的新銳工作室了,整體規模不大,但涉及項目廣泛,小而精巧,在業內有極好的名望和口碑。
她倒是想去啊,可惜……
“……TEK去年秋招時來過學校,人招得差不多了,春招沒聽說要人。”
顧連洲沉吟片刻,“……你問了?”
“問了,我還加了他們的人事。”
“什麽時候?”
“就上周。”
“我沒聽說。”他淡淡一句。
言外之意,他不可能有問題,肯定是她的問題。
司玫疑惑不已,低頭點進TEK人事的微信,溫習了一遍對方的回複,确實明确拒絕她了呀。
她拇指停在聊天框,發呆,“那我、再去問問……”
“剛才那男生叫什麽?”顧連洲話鋒跟着方向盤突然一轉,像是要打斷她。
她問:“哪、哪個?”
打斷顯然成功了。
司稍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顧連洲問的駱鈞。
所以上車前她和駱鈞的講話,全被他聽到了?她沒說他壞話的話吧!
“他……不是您班上的學生?”司玫選擇裝傻。
“我學生海了去了。”
“就、我幫忙……代課的時候偶然認識的,不知道他叫什麽……”
“也無所謂,記得臉了,”顧連洲截斷,“出圖出了60個小時?行,我等會兒就去收圖,好好看看。”
嘶……60個小時,這麽細節,他到底聽進去了多少!
司玫牙關一陣酸意,羞愧地擡手輕掩眉。
巧得是,顧連洲在此刻擡起了眸。
內後視鏡裏,明明與她對視了一眼,但少女轉瞬就把眼睛一掩,偏頭瞅向窗外,雙手緊地抱着懷裏的包。
她五官本就生得冷,眉宇疏懶淡薄,一股子倔強到底的勁兒。
此舉就更像要徹底劃清階級界限,襯得他們兩個學生是無産階級同志,聯合起來對抗他的霸權。
他收回目光,另起話題給臺階下,“你來給鄒春雨送東西的?”
司玫:“嗯,周末去Z鎮下鄉的調研表,鄒老師讓我……”
“你也去?”
“對,”她一愣,“……您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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