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一聲綿長,一聲……
顧連洲被眼前女孩攔下之後, 又瞥向二樓一眼。
方才分明的人影,眨眼的功夫,竟隐匿得無影無蹤了。
他目光鎖于那堵掉漆皮的牆邊幾秒, 才看到那兒有灰蒙蒙的影子探出來。
眼神低怯。
“……顧老師?”孫子桐心跳如鼓,見面前的男人尚未反應, 又鬥膽重複道,“顧老師,我真的喜歡你很久了。我……”
顧連洲微頓, 将目光收回到眼前人身上。
似是認真回想過姓名,最終還是因為無果而作罷, “孫……孫同學是嗎?”
男人聲線微沉,使孫子桐臉頰不由一熱,心中卻同時燃起了淡淡的不詳預兆。
——被喜歡的人稱呼, 卻被這樣生疏冷淡地稱呼。
她眼眶已經微潤,錯愕地擡起頭。
顧連洲平淡地看着她,聲音同樣:“你喜歡我什麽?”
“……就, ”她嗫嚅道,“還記得您是去年來霧大的。我當時上過您的中國建築史賞析, 很是醉心于您的學識廣博、謙遜嚴謹,還有講課的幽默風趣, 對您印象很深……一直念念不忘, 有在關注您, 這次來鄉建調研, 也是因為……”
“你看到的我,只是你美化過的冰山一角,你确定了解我嗎,就擅自說出喜歡?”
顧連洲并不怎麽禮貌地打斷, “學生缺乏經濟基礎和社會閱歷,很容易因為學識落差和部分物質因素,對教師産生崇拜心理,但那大概率不是喜歡,僅僅是處于動物本能的慕強心理,你能明白嗎?”
孫子桐怔住了,“顧老師……”
“你6月份畢業?”
“我……是。”
他聲線稍松,半笑的輕松語氣,“不确定,你是不是專門選在畢業前跟我說的。但還是由衷謝謝你給我留了飯碗,不至于在學校鬧得人盡皆知,以致失業的地步。”
“……那就先祝你畢業順利吧,很多事情,等你步入社會自然明白。”
孫子桐咬了咬嘴唇,埋下頭,幾乎快要哭出來。
對面她最仰慕的人啊,把少女心事都歸咎于慕強和迷戀,就這麽輕飄飄地否定了她最熱戀真誠的全部。
甚至在他的組裏,他連她的名字都沒記住。
“……我明白了,顧老師,我對您産生了困擾。”
少女雙肩緩緩地塌陷下去,微頓了片刻,她又挽回道,“那……我下個月做畢業設計答辯之前,能找您請教些問題嗎?就……像普通師生……”
出于體面大度,她篤定顧連洲不會拒絕。
然而,顧連洲下一句卻接得很快,“還是不必了。”
“解院長鄒老師的水平也很高,而且他們樂于跟學生交流……至于剛才你說我對學術的态度,就說錯了,我不大度,只帶自己的學生,抱歉。”
“以上,還有問題?”
這是他最後一句。
孫子桐臉上霎得冷熱交替。
幸而夜濃,才沒有明顯露出滿臉的難堪,她又低下了頭,手指蜷進掌心,帶着哭腔說了聲“沒了”,立馬轉過了身,沖向與外廊相接的樓梯。
顧連洲卻淡淡擡眉,又往二樓掃了一眼。
薄薄的預制樓板傳來震顫與咚咚上樓的聲響。
司玫從嘈雜聲中分辨出幾聲的心跳,轉過頭,就見孫子桐出了樓梯間,小跑過來。
她默不作聲地将鋼筆塞進兜裏。
“孫子桐,你沒……”沒事吧?
“我沒事!”孫子桐擡起雙泛紅的眼,又迅速避開她,“……我沒什麽事!”
說完,她從她身旁擦肩,跟着就是“哐”的一聲碰門。
老房子的隔音并不好。
下一秒,她就隔着牆聽到了裏面傳來的嘤嘤哭聲。
她一時進退兩難。
畢竟和孫子桐只是點頭之交,開門去安慰顯得唐突,可是她就這麽在門口空站着,等她情緒複原,似乎也不是個辦法。
這時,手機震了一下。
顧老師:【你剛才找我什麽事?】
她低頭摸了摸兜裏的鋼筆,拇指在鍵盤上快速敲動。
然而消息還沒發出去,對方又跟過來一條:【還是昨天的位置,下樓說。】
司玫一愣,回頭看向緊閉的房門。
他的話好像是指令,尤其在大腦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指一條路,讓她有選擇可以照做。
昏黃的吊燈在長廊上灑下一捧一捧傘狀的光。
少女身影輕輕,掠過牆上連續的格窗,扶着欄杆轉向樓梯的通道。
顧連洲眸光在夜裏微微斂住,才低下頭。
……還真是她,在那裏躲着。
聽進去多少?以她的立場又會怎麽想?
心頭湧現一線不該有的疑慮,但他轉瞬強壓了下去。
半分鐘後,司玫下到一樓。
院子已經很靜了,刺槐迎着夜風輕搖,也沒有一點的聲響。
顧連洲果然還坐在昨天的位置。
月光涼涼的,他身上的黑色襯衣也帶着幾分疏離偏冷的質地,截角袖口被捋上去了一點,露出的腕骨白皙,有種分明的凜冽。
或許與剛才聽到他那段話直觀的感受有關。
她走過去,“……顧老師,您找我?”
顧連洲已靜了下來,面上佯得波瀾不驚,看她一眼,看向對面的石凳,“不是你剛才找我有事嗎?……先坐吧。”
坐下來聊,對應促膝長談的意圖。
他還沒意識到自己這麽做,已經有點欲蓋彌彰。
他另起一句:“工作簽了嗎?”
“……還沒,”司玫一怔,笑意雀躍起來,“不過還要謝謝您提醒我,我後來又收到TEK的面試邀請了,時間就定在回去之後。”
少女已經在他對面坐下。烏發散落在肩上,襯得月下冷白的膚。
迎面一陣風,推過來幾縷香橙味的微甜,她眨了眨眼睛,唇角有酒,眼底有笑。
顧連洲對她說的毫無意外,卻在擡頭看她時怔冷一下。
将目光收回于手機的屏幕,看似漫不經心,其實讀着條已閱的郵件。
才淡淡問:“你作品集還是之前那個?”
“呃,我之前請教過一次鄒老師,稍作了修改。她說沒問題了,我就沒再改動。”
他還是低着頭,似乎在壓抑着什麽,沒吭聲。
司玫想了想,“您要不要看看?”
不說話等于沒拒絕。她便笑着翻出PDF遞過去,顧連洲沒說什麽,只把她的手機拿過去了,預覽。
因為兩人是面對面的位置,司玫視角倒轉,不得不起身繞到他身側站着。
恨不得兩只耳朵支起來,屏住呼吸,連一縷夜風的聲音也不敢放過。
她還是挺忐忑的。
目睹他雲淡風輕拒絕別人,本是與己無關的事情,心裏卻說不出的古怪。
就好像之前在工作室時,目睹他對着別人的階段性成果發脾氣,而她在後面托着自己的作業排隊,小心翼翼,又怕被遷怒。
而且他剛才分明說過,只給他的學生看圖,現在卻……
言行不一的顧連洲,很讓人容易誤解自己是特殊與例外。
“最後這個設計是什麽?”他突然出聲,回頭。
游離、過火的思緒,司玫有點慌,磕巴一聲,“是……畢業設計。上個月畢業設計做完,我就順便放進去了。”
顧連洲又往後翻了兩頁。
無論是鳥瞰、還是分析,都太熟悉了。
同樣是科技産業園的項目,梯形地塊,産業定位相近,而且從風格上,有種……在看自己方案的感覺。
“又做的産業園選題?有完整圖紙嗎?”
“有的。”
還不及多想“又”字,司玫拿回手機,在雲盤裏找到文件,遞了過去。
少女的手指涼涼的,細細的,無意撞到他無名指上。顧連洲喉結微動,大喇喇拿了過去,低頭開始看她的設計選題。
大方向相似,好在內容并非照搬照抄。
譬如在空間結構、建築形式、流線組織等具體內容上,她做了自己的嘗試,還算言之有物。
安靜的幾秒鐘,誰都沒有說話。
手機長時間沒有觸碰,屏幕熄滅。
顧連洲才回過神來,“司玫。”
轉頭準備把手機還回去。
“……在。”
聲音是從側耳後傳來的。
“你站這兒幹嘛,還等着我評圖?”
“……您不是打算給我評圖嗎?”
“……”
顧連洲忍不住笑了,饒有趣味地“嗯”了一聲,“你讓我怎麽評呢?罵自己嗎?”
言外之意,不就是她照着他的手法在做方案。
司玫有種被剝開心思的羞恥感,臉頰熱起來。
卻聽他繼續說:“……不過,産業園區的概念也就那些。什麽生态綠色、交流科技的,有文脈的挖一挖文脈硬套個傳承的概念,再加個地鐵TOD導向,差不多齊活,應付個畢業設計夠了。”
不知是嫌棄,還是開解她,末了又加上一句:“一套下來,也就那個劇場設計,有點意思。”
司玫眼神一亮,“那個戶外劇場……其實是我大一下時被廢掉一個階段性方案。”
他看她一眼,沒打斷。
她眉眼彎彎,繼續道:“當時是解老師帶我那門課……說出來不怕您笑話,我當想學紮哈的手法,就選了幅康定斯基的抽象畫,來解構場地的點線面元素。做這個,只顧自己開心了,結果解老師看完眉頭一皺,他給我打了B……大學唯一的B!我直接傻眼了。”
說完,少女面頰依然挂着笑,唇角下兩枚淺淺的梨渦,晚風有了宿醉的感覺。
顧連洲笑,斂眸,“初稿還在嗎?”
“當時是手繪的,就拍了張照片。”她笑意微斂,從相冊裏調出來,“……喏,您看,是這個。”
顧連洲拿過來,沉吟片刻,“……确實不該是B。”
“是吧,我就說嘛……”
他半笑的語調,“你要是在我這兒,得拿C。”
方才還洋洋得意,以為是自己懷才不遇,這冷水說潑就潑下來了。
司玫抿了抿唇,拿定了顧連洲不會對她怎樣,小聲嘀咕,“那還好您不是我老師了。”
……還好他不是她的老師。
顧連洲頓了頓,啧了一聲,“你誠心想讓我給你批兩個紅叉才甘心?”
“您批也不算數啊,”她仗着他今晚的縱容,“……鄒老師帶我的畢業設計。”
“有沒有紙筆?”
他目光一收,沒搭她不需要批紅的腔。好像鐵了心了,今天晚上非得在她畢設裏挑點刺來。
這還,動真格的了?
司玫這時才想兜裏有支淩美,她最初找他,也是為了還筆來着。她拿了出來,連帶還掉出了張折疊成方塊的調研表。
顧連洲沒說話,直接把紙拿過來展開,将她手中的筆也抽了過來。
今晚俨然難以逃脫,被他評圖支配的恐懼。
司玫喉嚨一緊,噤了聲。
他擡眸瞧她一眼,示意她重新調出手機裏的地形圖,只好照做。
顧連洲一改尋常慵懶,将微掀的袖口扣好,仿若為繪圖而做的儀式感。
繼而将鋼筆往指間一夾,拔開筆杆套到尾端,雙手展開調研表的背面,EF的細尖滲出墨水落到紙上。
時而擡眸看一兩眼手機,長抖線交接處利落幹淨。
寥寥幾筆,把基地和周邊交代得清清楚楚。
他在某個景觀節點上畫圈,回頭,“過來評圖。”
“……”
很想說,就算有問題,她也不打算改了,沒幾天就畢設答辯了。
沒辦法,司玫還是硬着頭皮,湊過去聽他講。
從空間組織結構,到功能分區、景觀節點的布置。
再往深入了,考慮空間之間、空間與景觀之間的交互滲透,還有她這幾個節點串聯起來的邏輯聯系,是否嚴缜。
目前的形式在建築未來性的挖掘夠不夠深?是否讀過類型學的書,有沒有考慮過建築将作為怎樣的人類活動發生的容器。
司玫本來打定了,絕對不改圖的主意。
他給自己一連串的提問,大部分确實都有考慮,可就未來性這塊,确實問得她莫名心虛。
洋洋灑灑,掰扯半個小時才算完。
顧連洲将鋼筆一合,壓上稿紙,擡眸看過去,竟發現身側的少女直接傻了,嗫嚅半天,“謝謝老師,那……我再看看。”
看她真被糊住,神情懇切,顧連洲有些許想笑。
但還是正色,“你什麽時候答辯?”
“……7號。”
“今天幾號?”
“2號。”
“你也知道還剩五天?”
“可您不是說,在未來性這塊……”
他不知道該如何說這傻學生了是迂氣過剩,還是太過真誠,頓了頓:“我不問,答辯現場還有別的老師嗎?”
恍恍然的,捕捉到了重點,“……您不問?”
“哦,原來在你們學生眼裏,我就那麽愛多管閑事、為難人?”
她一笑,“沒沒,您是治學嚴謹。”
顧連洲輕咳一聲:“你到時候把TOD導向這塊就行了講清楚,揚長避短。”
“哦……好。”
“還有別的問題嗎?”
“……沒了。”
不過,起初不是他主動看圖她的作品集嗎?
她沒打算問他問題來着。
“沒別的事兒……”
顧連洲看了眼時間,“那今天就先到這兒。”
他站起了來。
“顧老師再見。”
司玫忽然反應那支淩美還在自己手裏,忙低聲,“顧老師,那個……您的鋼筆。”
“……你先拿着吧。”
他已經轉身,背影隐沒在樓梯口那盞黃澄澄的光下。
後知後覺,這晚信馬由缰講到哪是哪兒的對話,是他的撫慰。
庭院阒靜,白色刺槐悄悄地降落。
司玫的耳邊和心裏,一聲綿長、一聲短促的,初夏蟬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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