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我好像……喜……

雨後初霁, 月朗星稀。

車輪碾破水凼的波紋,水中一閃一閃,全是月光的碎片。

迎着光隐約看到宿舍鐵門, 司玫揪着安全帶默數剩下的時間。

或許只有一分鐘,車停下來了。

她偏過頭, “顧老師,那我就走……”了。

話還沒說完,溫熱的手掌又貼上了額頭。

司玫如同被點了穴道, 一下子僵住,定定看向身畔的人。

顧連洲面色并無波瀾, 淡淡地看着她,似乎是在認真感知手背的溫度,落在她臉上的目光也是輕輕的, 頓了片刻,“燒退了,回去吧。”

端得一副成年人使喚小孩兒的語氣。

可他們明明年齡上也沒有差太多, 司玫本能地想抗争這種身份的錯落感。

咂摸半天,她終究沒說什麽, “謝謝顧老師關心,我走了。”

“去吧。”

拉開車門前, 司玫忽然想到, 又回頭, “那支淩美, 我明天再……”

“你明天不去醫院打針嗎?”顧連洲沉默了一兩秒,“而且我周末去外地出差。回頭再說,我還能怕你跑了?”

她一愣,笑了。

他斜她一眼, “笑什麽?病好了,精神了?”

猶豫了一下,司玫還是誠實交代:“我還以為您要說,那只鋼筆也沒多少錢,就先算了……”

“是沒多少錢,但我在你們眼裏,不是向來锱铢必較嗎?”

他從她那處斂眸,喉結微動。

即便是送人,也沒有送舊筆的道理。

“沒有啊。”

司玫吸了吸鼻子,笑:“……您在我們眼裏向來大方闊綽的。”

在外面上了幾天班,小朋友也學會恭維這套了。

心裏想歸想,顧連洲看她一眼,面上沒什麽波動,催她趕緊回去,車裏抽紙盒已經空了,可沒紙巾再給她擦鼻涕。

“那顧老師,晚安。”司玫抿唇,悄悄用晚安替換了再見。

“……嗯。”

碰得一聲,車門碰上了。

黑越越的校園小徑上,兩道澄澈明亮的車燈裏,少女的背影消失在轉角。

他堪堪收回目光,掉頭。

司玫回到宿舍已經十一點多了。

她随便洗了個澡,盡量放輕動靜,但腳步帶着忍不住的咳嗽聲,還是把岑露吵醒了。

“……司玫,你才下班回來了,這麽晚?”

隔着床簾,她聲音懶懶的,很清楚能讀出被打擾到的暗示。

司玫忍着濃重的鼻音回道:“我去了趟醫院才回來,不好意思啊。”

“你感冒了?”岑露聲音一頓,例行公事的語氣,“那你注意休息啊。”

司玫溫和地應了兩句,用溫水服完膠囊,便抓着扶杆上床躺下,拉扯被子蓋好。

不久前在醫院時,她第二次往顧連洲肩膀上靠,還真的小睡了二十分鐘,所以現在還不算困,只是睜眼看着漆黑的床簾,放空發愣。

翻了個側身,司玫繼續在APP上搜羅房租信息。

屏幕強光刺激之下,愈發感到眼睛漲得難受,索性将手機一丢,閉上了眼。

意識半清醒半朦胧,也不知是做夢還是什麽。

她迷迷糊糊的,眼前似有白光,光線的形狀類似醫院的觀察室裏的燈管,長長一條,燦亮極了。

渾身酸軟無力,燥熱與滾燙從內而外地翻湧。

就在這時,她意識到身畔有一座溫潤的冷玉,散發着淡淡的寒意。

司玫尋求降溫似的,張開雙臂抱了上去,額頭也往上抵蹭,卻發現這枚玉兼備石頭的堅硬與溫水的柔軟。

直到手輕撫着她後背上,溫柔地将她整個人環住。她一愣,想開睜眼,視線裏漏進來幾點光亮,卻被另一只手掌捂住了眉目。

她仰起頭,“你是誰呀?”

他起初不語,漸漸又低下頭,在少女發頂落下一吻,聲音帶着笑,“黏黏,你說我是誰?或者……你希望我是誰?”

“你是誰?”

好脾氣的她鮮少有這麽着急的語氣。

很顯然,她心裏其實已經有個名字呼之欲出了,但沒有确定之前,她仍懷着一線希望,伸手去掰開遮擋視線的手。

像是出于對她縱容,眼前的阻礙輕輕一掰,就掉了。

世界驟然天光大亮,所有隐秘心事曝光于刺眼的光明之下,司玫目光一霎凍結。

哪裏有什麽冷玉?

她此刻是被男人環在臂圈中,背靠他硬朗溫熱的胸膛。

他深深褐眸,似笑非笑地垂下來。

手懶懶地撫了撫她的發頂,又順着瘦削的側肩滑下,與她指隙緊扣,“黏黏,想被老師揉揉頭,還想牽老師的手? ”

這一聲質問裏,司玫驟然醒來。

新的一周,TEK築方建築事務所。

上午,司玫把剛做完的圖紙發給同事,悄悄拿出手機給程媛元發消息:【學姐,有個事兒想找你幫忙。】

程媛元:【什麽事?】

【幫我還一個東西,】司玫拉開抽屜,拍了張鋼筆的照片,【媛元姐,我估計今天晚上七點回學校,到時候去研究生宿舍找你。】

程媛元:【不麻煩,舉手之勞嘛![呲牙/]】

關掉對話框,司玫稍稍緩了口氣,低頭又看了眼桌上這支墨綠色的鋼筆。

昨天無稽的夢讓思緒徹底混亂。

近日以來,與他相關的時間似乎都被裱上了鮮豔的花兒。這一刻幡然清醒,原來當時無端湧起的竊喜、欣悅、不安、忐忑,都有跡可循。

當自欺無法自欺,當否認無法否認,當潛意識戰勝理智,出現在夢裏。

她不得不承認她喜歡他了。

——最不該喜歡的人。

當晚下班,司玫按約好的時間去了研究生宿舍樓。

有段時間沒見,兩人不免在走廊上寒暄幾句,程媛元說起了上次某約炮學長的結局,是被兩個女生聯合挂校園牆上社死了,不要太大快人心。

司玫卻望着久違的校園夜景,朝建院樓的方向微微出神。

“司玫,你在聽嗎?”

“……在呢。”她轉回頭。

程媛元一笑,“哎,還有件事啊!前段時間有個女學生給顧老師表白了……”

“媛元姐,”司玫打斷,“我想起來宿舍還有事,就先走了,鋼筆你記得回頭捎給顧老師啊!”

程媛元“哦哦”兩聲,看了眼手裏的淩美,眼前的少女已經轉身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司玫宛如幽魂逃離,回到宿舍後有氣無力地坐在桌前,什麽也沒幹,連岑露喊了她兩聲,直到走過來拍她,她才轉回頭,“……岑露,怎麽了?”

“我跟你說租房子的事呢,”岑露手機遞過來,“這是租房信息……你看看行不行?可以的話,我們這周末去看房。”

司玫眨眨眼,也不知想了沒想,“好……周末再說吧。”

但生活還是按部就班地繼續。

次日是周二,司玫比平常晚醒了五分鐘,胡亂地梳頭洗漱,沖去地鐵站,可到公司還是晚了,險些打卡失敗。

周三,金色的日光強烈,已經有了初夏的毒辣。

司玫則被安排了新的任務,跟着方案組團隊去某施工現場溝通圖紙。

偏偏事出突然,她穿的白色連衣裙、板鞋,在塵土飛揚,黃沙漫天的工地奔波了一整天。

頭頂的安全帽焖了一頭的汗,白裙子沾了不少灰,回到宿舍後換掉衣服,脫鞋,腳後跟兩個血淋淋的水泡。

司玫不是喜歡處處向別人傾訴的性格,這麽多年自己受的委屈,也大多自我消化了,沒怎麽跟媽媽說過。

洗完澡,她一個人端了板凳,在浴室泡腳。

微信工作群裏,被Cue到今天辛苦了,暴走三萬步。

她客套地回了回,心裏門兒清,只流于言語上的關心,是最無用,最虛無缥缈的東西,可既然以人的身份活着,就得服從叢林法則。

凡事也有例外。

陸予詩敲她小窗:【去外場好玩嗎?累不累啊,看你們現場返圖,灰太大了吧。】

司玫:【……還行吧。】

陸予詩:【你腳磨破了?我這兒有個泰國的藥膏,明天帶給你。】

司玫微愣:【好,謝謝。】

陸予詩:【不客氣,還有個問題!想問你,他們在群裏發的運動步數,在哪裏看的呀?】

司玫今天第一次很自然地笑了。

心念,小公主在國外呆了太久,連微信運動怎麽開通都不知道的。她給陸予詩口述了一遍,疑心她沒找到按鈕,又掉頭去微信運動截圖。

而剛點進去。

微信步數33221,排名第一。

程媛元、黎峰、……顧連洲等人贊了您的微信步數。

鬼使神差的,拇指又往上滑了幾頁,在密密麻麻的人名裏找到他。

周一,只有3451步。

大抵從建院大樓到綜合樓上課,兩個來回的距離。

周二,5798步,多了點。

這一天,他應該是多去了一趟學校禮堂,聽說這段時間正在召開霧城市建築學高校教學研讨會。

周三,12982步,步數多得有點出奇。

他今天是不是也出學校了,在外面談新的項目。

……

原來,她告誡自己離他遠一點,才過去短短三天。

可為什麽,她還是好想知道,他每天上過哪些課,見過那些人,又在做些什麽。

還有,顧老師。

鋼筆你收到了嗎?我大概……不會再去找你了。

滴咚,消息提示音喚回意識。

司玫後知後覺眼前蒙蒙的水汽,定神緩了緩,才看清是陸予詩已打開的答謝。

又兩日過去,周五。

雲霭盤桓在城市的上空,司玫站在玻璃幕牆邊發呆,咖啡機發出輕微的噪音。

陸予詩推開茶水間的門進來,“黏黏,你幹嘛呢?”

“……沒什麽。”

司玫回過神笑了笑,轉身取了兩個杯子,摁下按鈕,半分鐘後,遞過去一杯。

陸予詩抿了一口,“謝謝,真香。……哎,我看你最近兩天,好像心情不太好,怎麽了?”

“……有嗎?”

“沒有嗎?第二次看到你在茶水間發呆了。”

陸予詩越過她往玻璃窗外看,除了江水還是江水,只覺得無趣。

卻不知道,司玫看的是江心那一渚沙洲。

“黏黏,我把你當成我回國後交的第一個朋友,”陸予詩看向她,靜靜道,“你如果有什麽不開心的事,你完全可以跟我說,我絕對是個合格樹洞。”

司玫一剎猶豫,定定看了她一眼。

值得傾訴的朋友嗎?

兩人在茶水間相對無話片刻。

陸予詩斂眸,準備出去,“好吧,原來你沒把我當朋友,是我自作多情了。”

司玫急了,近乎抓住流逝于指縫的流沙,“等一下,予詩。”

她自我封閉得太久,差點忘了自己也是需要交際、需要朋友、需要與人交流傾訴的。

陸予詩回頭。

她沉吟半晌,終于自我剖白,輕輕緩緩的。

“我好像……喜歡上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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