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金色的撩動

顧連洲終還是沒有拉着她走完這條林蔭道。

往前走了不遠的幾步, 他便松開了少女細細的手腕,敦促她走快點,畢業典禮還有十分鐘就開始了。

不久前談易陽說他什麽來着, 離經叛道?

不怎麽貼且,但也不能說完全的錯。

顧連洲扪心自問, 他向來我行我素慣了,大不在乎旁人怎麽編排自己。

但她還是涉世未深的女學生,即便馬上要脫離身份的桎梏, 他枉顧一切,在校園裏拉她一把, 也是極其荒唐的一件事。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校園小徑上現在沒什麽人。

司玫跟在男人側後,默默握了握右手腕。

皮膚上還帶着一層薄薄的餘溫, 亦或是她自己的體溫作祟,人整個人像是在燒着了。

林蔭道上,涼風習習。

她加快步伐跟上男人的背影。

沒多久便走出了這條小道, 初升的太陽明亮刺眼,兩個人都暴露在天光之下, 司玫才把臉皮上的熱與心底的幽微壓下去一點。

但喊他的時候,心跳還是亂撞, “顧老師……”

“那個男生叫駱鈞?”

顧連洲本走在前面, 忽然偏了一下頭, 像是在等她般, 放慢了點步調。

“是,他是大四的,您帶過他的……”

“不記得。”他淡淡說,“但就拿本書、拿封信這麽追女生, 也屬實窮酸又沒品。”

“……啊?”

“我說他動手動腳,你既然不喜歡,你不知道拒絕的?”

他一字一句,擺足了封建大家長式般的不屑與傲慢。

又好像真的是她的父兄,語重心長地教育她擇偶前要擦亮眼睛。

是啊。

顧連洲本人英俊富有,才華橫溢,唯一的缺點傲慢與毒舌,在鐘情的人眼裏也是十分可愛。

他若是以自己為标準,當然不可能看上別人了。

司玫……也一樣。

她走在靠香樟樹影的一畔,輕微地低着頭,寬大的學士服随步伐擺動,像在發呆。

他說:“司玫?”

“嗯?”她回過神,“……我、我當時就是愣住了。”

他輕笑一聲,“第一次聽人表白,愣住了?”

“當然不是!”矢口否認,又壓了壓腦袋,“是因為……”還是忍住了後半句,因為看到了他。

顧連洲愣了一下。

卻捕捉到其他的,笑了,“哦,你是說聽少了。”

司玫一時沒轉過來,“什麽?”

“還得多聽幾次表白。”

多聽幾次表白。

聽,誰給她表白……

司玫的心情起起伏伏,宛如坐過山車。

在高處與低谷間來回跌宕,完全不知道怎麽把話接下去了。

好在這時,二人已經走到了大禮堂的石階下。

“司玫,快來呀,清點人數了——”

岑露排在他們班隊伍最末,向她招手催促。

司玫望向身畔的男人,“那顧老師我就先走了……”

轉頭的時候,學士帽一側的流蘇低垂四散,有幾根金色的線,纏上了少女耳後微亂的發絲。

他暗自搓了搓指腹,淡淡颔首,“去吧。”

大禮堂內。

全校兩千多的畢業生齊聚一堂,鼎沸的人聲快要閑翻屋頂。

他們建院的座位安排在左側的前中排,前面正對着今天出席的嘉賓。大學五年才見一次的校長、校辦領導,還有幾位名譽院士,以及教師代表。

司玫伸了伸脖子張望。

畢業典禮剛開始。

男女主持人你一眼我一語地發言,沒什麽含金量,臺下鬧哄哄的,并沒有多少人聽。

舍友們顯然也不以為意。

都人過來八卦:

“司玫,剛剛那個學弟是去給你表白的吧!怎麽樣!”

“別讓我失望,我剛剛還打賭,壓了五毛,你今天肯定要脫單的。”

“……司玫?”

她回過神,眨眨眼,回道:我拒絕了。

三人大失所望,搖了搖頭,專注于今天的畢業典禮。

跟着,校領導、教師代表等人的發言。

前方的人頭攢動,司玫可算是看到了,顧連洲在那一排的端頭,他起了身,為解院長讓道路。

經過剛才那一遭,司玫的心情仍舊沒法完全的平複。

尤其他還在自己眼前不遠處。

她不知該如何抉擇了,究竟是希望他離她遠一點,還是貪戀這此刻他還在自己眼前。

解院長正在臺上講話。

司玫的手機裏跳進消息。

陸予詩:【怎樣,你今天見到他了嗎?】

司玫見身畔的舍友們都在專注聽會,悄悄地回:【……見到了。】

陸予詩:【我就說有戲!】

司玫:【但是剛才,遇到了件很尴尬很社死的事情。】

她把被他目睹,其他人向自己表白的經過說了一遍。

屏幕上方,閃爍着“正在輸入中”。

但司玫還沒有等到,身旁的岑露頂了頂她的胳膊,十分激動:“司玫,到我們學院了,馬上要撥穗了!”

她遲遲“哦”了一聲,将手機放進攜帶的方包裏。

沿着座位出去,正好排成了一列隊。經過走廊時,不少男生大喇喇地跟解院長招手示好,氣氛熱鬧極了。

司玫知道他就在解院長旁邊,極心虛地目視前方。

別過頭不看才奇怪,她又轉過來。

不少人也在跟他打招呼。

他流露出平日少見的親和,快跟他們班男主打成一片了。

又或許,只要他想,他就能在人群中游刃有餘。

有女生經過時跟着問:“顧老師,你等會兒給我們撥穗嗎?”

“解院長還坐在這兒呢,你這話不該問吶。”

“哈哈,那祝你早日升職了,顧老師!”

大家嘻嘻哈哈,都笑了。

其實都清楚是玩笑話,撥穗的人必須是德高望重的領導或院士。

但那個女學生問顧連洲這句,意味就不一樣了,多少帶着幾分調侃、套近乎、亦或……近似調情的感覺。

司玫在一旁,喉嚨癢癢的,無名的酸意。

擡手攏着耳邊的鬓發,以掩飾挪開目光的不自然,顧連洲卻定定地看過來一眼。

……

他的眼神很短。

短暫得,司玫還沒确定,她已經不經意間站上了舞臺。

列好了隊。

工作人員們協助頒發畢業證,解院長和校長等人都上了臺,從一頭往另一頭挪動。

司玫站的位置靠另一頭,在她上來位置的反方向,因而在最後,是解院長撥的穗。

最後,從另一頭下來。

舍友們喊她去舞臺下面,寫着“我們畢業了”的巨幅海報上簽字,又是一番拍照留影。

過了小幾十分鐘,司玫終于從禮堂後面繞回座位,沒着急去拿手機出來看,而是先翻開了畢業證書。

……她真的,正式畢業了。

又悄悄擡頭,看了眼前面。

土木系的男生列隊,正在往前走,阻擋了走廊的視線,尋覓無果。

司玫這才把畢業證書放進包裏,打開手機。

陸予詩:【啊這……重點是,他拉你手了哎!】

司玫舒了口氣,抱歉地說自己剛才撥穗去了,現在才回:【确實拉了一下下,可後來他對我講的話,又很模糊……像個兄長的關心。】

陸予詩:【哎,倒也是。正常人見有情敵,不得立馬A過去,直接表白了!】

陸予詩:【他不對勁!】

陸予詩:【黏黏糊糊、磨磨唧唧,養魚呢吧?算了算了,別追了,回頭我把我哥介紹給你!~】

司玫失笑,剛在聊天框裏打出“不用”倆字,上方彈出的新的消息。

顧連洲:【拍完照了麽?你來趟外廳。】

司玫一愣,懵了,去問陸予詩的意見。

陸予詩:【靠,那還不快去!】

司玫背着包,從禮堂出來。

外廳沒什麽人,也比熱浪滾滾的裏面涼快多了,風夾雜着香樟樹的味道,幽幽地往裏吹。

她挎了挎背包,卻沒見到人。

學士服穿在身上發悶,人也緊張得有幾分口幹舌燥,司玫便去自動販售機買了瓶水,手機準備詢問,走廊端頭傳來了腳步聲。

熟悉的人影。

司玫攥着礦泉水瓶過去,“顧老師,您找我……”

走進一看,才看到他手上抄着本厚厚的書,側邊寫着:貝聿銘全集。

顧連洲瞥了眼旁邊的休息長椅。

她了然,跟着他走過去,他才把書往桌上一放,推到她面前。

“……這是?”

“不認識字?”

“哦,我的意思是,”司玫遲疑了一下,拿起來,“這個是……”

顧連洲說:“之前不知道誰寄工作室去了,順手就拆了。”

既然駱鈞方才把話都說透了,他還不至于貪窮學生的一本作品集,索性取來給她。

司玫端着這本厚厚的大師作品集。

确實……可以拒絕表白,卻沒法拒絕這本書。還有,她怎麽沒想到以借書為理由,去找顧連洲呢!

顧連洲雙臂端在桌上,有幾分疏懶。

不就是一本貝聿銘的書,至于這麽如數家珍?

他淡淡:“哦對,情書也還辦公室,你要麽?回頭讓程媛元給你送過去。”

她合上書頁,嗆了聲:“這個,您剛才都看到了,我是拒絕的,就……不要了!”

“那書還留着?”

“總不能糟蹋書啊,而且貝老是我最喜歡的現代主義大師了,尤其他盧浮宮的設計……”

顧連洲漫不經心:“哦?這本書,我好像有英文原版。”

“真的?那,我回頭能找您借嗎?”

“……都在工作室的書櫃裏堆着,平時也沒人看。”他依舊淡淡。

放在書架上蒙塵,多可惜啊。

那、她可以借來看嗎!

少女精巧的下巴,同聲線一齊微擡。

顧連洲似乎認真想了下,不太友善的語氣告誡,弄出褶子找她的事兒。

她釋然一笑,跟他道謝,又像極力證明自己也是愛書的人,翻開手裏這本厚書,也只是用手指輕輕提着,沒用手壓中線。

顧連洲在她對面,幽幽地看向垂頭的少女。學士帽外下來半截,金色的流蘇搖搖晃晃,從左邊墜了下來。

她讀得倒是專心致志,幾分不耐煩,擡手将流蘇收束合攏,信手就挂在右邊。

他笑了笑,摩挲了一下指尖。

這時一通電話打進來,是海城那邊的朋友,顧連洲舒了口氣,默默起身走遠幾步。

司玫回過神,擡頭。

他走後,目光全被牽引走,自己反倒沒心思讀書了。

男人立門廳前,背影逆着盛夏的光,清隽又颀長。

片刻,他轉身踱回來的時候,腳步卻有點急。

司玫合上書,放進包裏,立刻站起身,“顧老師,您……要走了?”

“有點事。”顧連洲目光還是逡巡到了她右側的流蘇。

司玫沒有勇氣,去逾矩地問他發生了什麽事,只好作一個正式的告別。

她抿了抿唇,“那、顧老師再……”

話說了一半。

男人忽然走到了她的跟前。

她眼前就是他的喉結、微隆起的胸膛的肌肉都如此清晰,能感覺到他散發的熱量,與吞吐出來的清新的呼吸。

金色的穗被撩動。

司玫心髒完全亂掉,仰頭,正對上了他的眼睛,深褐色,明亮而澄澈,他也極其專注地看着她,先是澄澄的眼,而後視線下移幾寸,劃過少女秀挺的鼻尖,與……唇。

偏粉唇釉,鏡面通透水潤的質地,略帶一股香甜的果香。

短暫的停頓與沉默。

司玫嗓音微顫:“顧……”

“好了,你回去吧。”

顧連洲指腹合攏收回,轉瞬回頭,朝禮堂大門走去。

司玫在原地愣着,擡手摸了一下帽沿。

五分鐘後,回到禮堂。

陸予詩直接打了電話過來:“怎麽樣,怎麽樣!他跟你表白了嗎?”

室內人聲嘈雜,就像她無法恢複的狂亂的心跳一樣。

司玫用手掩着話筒,“……沒有,但是他給我撥了穗。”

低頭看她的樣子,卻不像撥穗,而是像……給她掀頭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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