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章華宮內,荊王聽完伍員的禀告後,霍地起身往殿後挂劍臺沖去,一把将含光劍拔出,砍向面前臺幾,紫檀木的臺幾應聲被砍為兩半,大吼道:“燕欺我太甚,欺我太甚!”左右相救不及,又從未見過荊王如此大怒,個個吓得兩股戰栗,不敢喘息。滿室只能聽見荊王因氣極而無法平複的呼吸聲。

良久,伍員忖度時機成熟,前道:“大王息怒。燕王好色,國人盡知,只是不料竟會将原為太子伋聘的宋女納入宮中。燕王做出此等醜事來必将為天下笑。爾後燕國大臣争為太子伋另聘他女,我荊國雖地處南蠻,但國力雄厚,足以為外援,否則太子之位必危,所以才有燕使求親之事。但因為之前燕王做下的醜事,燕使不敢據實以告,怕大王知曉實情後必不肯遣嫁公主,所以才出此下策。這些都是臣剛得到的消息,不知大王以為為今之計該如何?”

荊王餘怒未消,怒道:“寡人不知。”

伍員接着道:“昔我先人開國,廣地千裏,及至昭王戰勝諸侯,東向問鼎,甚光美。然自昭王後,荊國數亂,內争不斷。近十年間魏侵我北向之地,秦對我虎視眈眈,荊國堪憂。大王曾數對臣言道,‘直願複昭王之故業。’現今荊國內有屈氏之憂,外有韓魏之迫,真危急存亡之際也。大王以為臣言如何?”

荊王沉默良久,方道:“是。”

伍員接着道:“臣俯首謹死以拜言:與燕聯姻有利吾國,不可以以私廢公,因顧惜骨肉而不全大局非明主所為。而大王諸女中,仲芈侍神,季芈年幼,所以,九公主是最合适的人選。唯大王慮之。”

荊王冷笑道:“不知宋公遇到這種事情是如何想的,荊大于宋,寡人貴為荊王竟然不如宋公。”

伍員安慰道:“大王……”

荊王打斷他,疲憊地道,“寡人知道了,你下去吧。”

伍員告退。走得遠了隐隐能聽見身後傳來一聲低低的嘆息,“九兒也是我的女兒。”

未幾,宮人來報道:“啓禀大王,翟姬求見,已經在宮門前跪下了。”

荊王大揮袖喝道:“讓她跪!”宮人噤聲。荊王嘆了一口氣,像是突然間蒼老了十歲,擺擺手道,“寡人知道了,下去吧。”宮人行禮告退,未至宮門,只聽見荊王突然道,“回來。”接着道,“去,叫江芈來。”宮人應諾而去。

叔芈劈頭問道:“子起走了?”

“昨晚連夜走的。給他備了盤纏。”屈穰點頭道,“他托我跟你說,保重。”

叔芈輕笑一聲,略沉吟片刻,問道:“有沒有說要去哪國?”

屈穰搖頭道:“沒有。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更為妥當。”

叔芈點頭稱是,放下心來,疑惑道:“衛隊的審問已經出結果了,只是尚未發出公文,大概也就是過幾個時辰的事情,子起走的正是時候。不過,你與子起和大司命之死有什麽幹系?”

屈穰為難道:“說不清楚。”想到什麽,又道,“江氏果然手腕高超。”

叔芈脫口道:“難道是怪力亂神?”聽到屈穰對江中的議論,只是皺了皺眉,并沒有說什麽。

屈穰搖頭道:“這世上唯一接近真相的人正在接受審問。”

叔芈道:“搖光?”

屈穰點頭道:“是,不過我恐怕他已經将我們當作害死他師傅的兇手了。”

叔芈沉思片刻,道:“你怎麽看搖光這個人,我看他平日裏不像是會理世俗之事的人。”

屈穰贊同道:“的确,但是大司命在他是孤兒的時候收養了他,又向國君進言,将他擢升為少司命,對他可謂恩重如山。如今他以為是我們害死的他師傅,我們又無法解釋,日後但有他掌事的那一天,恐怕……”

叔芈試探道:“他現在還年輕,挑不起大梁,離那一日還很遠,你若是不放心……”

“不!”屈穰急忙道,“不至于如此。”

叔芈攤開雙手,解釋道:“我也就是說說。”

屈穰仔細辨認叔芈臉上神情,見不似作假,才放下心來。想到今日見面的目的,終于開口道:“我今早在屈氏接到通告,燕使之事不知是否确切?”

叔芈輕嘆道:“事已極矣,沒有轉寰的餘地。”

屈穰苦笑着看着眼前的少女,不比之前每一次見面時的神采飛揚,此刻的她眼神暗淡無光,仔細一瞧,似乎和宮中翟姬那永遠淡漠無波的申請越發相似。

叔芈與屈穰對視,不無傷感地道:“這也許是我們此生最後一次見面了。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屈穰笑道:“是,此生不見了。叔芈,可以告訴我,你想要什麽嗎?如果有一天,你執掌荊國大政,想要做什麽?如果我們此生還有見面的機會,我是永遠不會這樣問的,但既然沒有了,你可以告訴我嗎?”

叔芈睨了屈穰一眼,想了一會兒,笑道:“沒有這麽一天的,我是一個女人。不過既然此生永別了,表兄,我想要複莊王故業。”

屈穰道:“自莊王後,沒有一個荊國人不想複莊王故業的。熊渠時有言‘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谥。’直至莊王,荊才有問鼎的實力。莊王之後,歷代荊王無不以複莊王故業為志,但沒有能及得上莊王的。你這樣想,也在情理之中。”

叔芈笑道:“我記得稷下宮夫子提問時,你也是這麽回答的。這樣想沒有錯,但我想複的莊王故業不止這些。在莊王的事跡中,我印象最深的是這兩件。一,莊王圍鄭,鄭伯肉袒謝罪,曰:‘孤不天,君及敝邑,孤之罪也。若以臣妾賜諸侯,亦惟命是從。若君不忘厲、宣、桓、武,不絕其社稷,孤之原也,非所敢望,敢布腹心。’荊群臣曰:‘王勿許。’莊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國其民,庸可絕乎?’乃引兵退。二,荊圍宋五月,城中食盡,易子而食,析骨而炊。宋華元出告以情,莊王曰:‘君子哉!’遂罷兵去。這樣的王者風範才是一國之君當有的,這樣的君子行徑才是國人當仿效的。”

“你是這樣想的。”屈穰道,“可是叔芈,為人君者無論其後立身多正,在取得王位的過程中沒有不血腥肮髒的。一,莊王之父穆王,是荊成王太子商臣。史載商臣以兵圍成王,成王求食熊蹯而死,不聽。二,莊王那個‘不飛而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典故背後,莊王對無數進谏忠臣冤死的無動于衷,君視臣如棄子,君臣情義何在?”

二人之前從未進行過此類對話,第一次真是了解到對方的想法,都有些詫異。叔芈想了一會兒,道:“阿穰,你我真是在不同的地方糾結。一,在王位傳承中,各諸侯國都有弑君弑父的例子,我荊國往上三代,何如也?你屈氏往上五代,則何如?二,手段與目的是不同的。就比如,日後國人并不關心你是如何執掌荊國朝政的,國人只關心你執政以後持怎樣的施政理念,這才是能夠真切影響到他們生活的。所以,各諸侯國取得王位的那些人哪有幹淨的,大王即位時不也沾了悼惠王和吳起的鮮血嗎?重要的是如何做一個有利于民的王。”

屈穰聽後低低道:“這就是我和子起一心追随你的原因了吧。”

叔芈苦笑道:“這些想法對我來說是一種折磨。如今徹底絕了此念也罷。阿穰,如後你有機會,記得要造福國人。”

離別在即,屈穰只覺有萬般言語梗在喉間卻吐不出來,最後蹦出一句:“妹妹,活下去。”叔芈只是淡淡看了屈穰一眼,并不言語。

屈穰看着叔芈遠去的背影,想着:“從此以後,我的願望是:有一天,你能實現你的願望。”

叔芈回到宮中坐定,沒一會兒有宮人來報道:“公主,翟姬在章華宮外已經跪了兩個時辰了,天又下雨……”叔芈聞言一驚,直起身子欲往門外走,尚未提步,想到什麽按捺下來,平靜地揮揮手道:“孤知道了。”

翟姬衰绖跣,來至章華宮前,朗聲道:“翟姬求見大王,求大王收回成命。”

二個時辰後,一陣腳步聲從身後傳來,走至身邊時停了停,只聽見一個微弱溫柔的女聲嘆道:“你這又是何苦?”翟姬微微轉頭掃了一眼,并不做聲。原來來的是江芈夫人。江芈走至宮門,輕聲道:“江芈應大王召。”宮門應聲而開。不多時章華宮門再次開啓,江芈從宮內走出,臉上帶着愁苦神色,走至翟姬處忍不住搖頭嘆息,遂加快腳步離去。

“夫人,翟姬這事……”侍從一邊仔細為江芈撐傘,一邊低聲道。

“哼!若不是大王怕得罪燕使,需要做做樣子,翟姬恐怕連在宮門前跪着的機會都沒有!”江芈道,“她女兒嫁人,還要我兒去送。燕國路遠,得趕緊為大公子準備衣物。”說着漸行漸遠了。

江芈走後,叔芈才趕至章華宮,看到翟姬散發,身着白衣跪在席上,适時天降暴雨,雨水早已打濕了周身的衣物,順着發梢一直往下滴,落在地上彙成小股溪流。叔芈在心中嘆了一口氣,走到翟姬身邊跪下,勸道:“母親,回去吧。女兒遲早是要出嫁的,日子還要過下去。”

翟姬冷冷地瞥了叔芈一眼,恨聲道:“吾将蹈東海而死!”說罷吃力地站起身,叔芈見狀忙攙扶一把,為翟姬終于回轉心意而放下心來,又為剛才不詳的話語而揪心。翟姬勉強站穩後一把推開叔芈攙扶的手,回身凝視着章華宮,神情悲憤而幽怨,好一會兒才踉踉跄跄朝宮外方向走去。

下雨路滑,翟姬又堅持不肯打傘,二人好一會兒才走到住處,叔芈馬上吩咐宮人拿了幹爽衣服給翟姬換上,又親自給翟姬擦頭,一邊低聲說些寬慰的話,只是這些話聽着連自己都不能說服,說着說着就沒了聲音,只是繼續手中的活兒。翟姬躺在榻上,聽見叔芈自說自演也沒反應,只合目眯了一會兒,待養足了氣力,揮開叔芈在自己發邊拿帕子的手,有氣無力地說道:“好了。”說着勉力支起身子在榻上跪坐。叔芈不敢說些什麽,将手中帕子拿給宮人,示意她們下去,也在位上正襟危坐,等待翟姬開口。果然,不一會兒,翟姬開口道:“你說,自己遲早會出嫁。我倒是要問你了,你此去燕國,可能活?”叔芈聞言一怔,待要回答“是”,只是看着翟姬的眼神,愣是說不出來。翟姬站起身子,似笑非笑地掃了叔芈一眼,神色悲苦,道:“你,随我來。”說着步入內室,叔芈緊跟而去。

二人屏退左右,相對坐定,叔芈凝視翟姬未及擦幹的發梢與決絕的神色,感覺這人離塵世更遠了,率先道:“母親。”

“今日,母親要告訴你一件事情。我問,你要如實回答,不可偷奸耍滑。”翟姬鄭重道。

“是。”叔芈看着翟姬臉上凝重神色,老實答道。

“齊襄公其人如何?其政如何?”翟姬問道。

“諸兒?”叔芈疑惑問道。

“史載不詳。不過女兒想,一定有其過人之處。其父釐公,精明強幹之主,二弟賢公子在側,襄公為太子三十三歲不易,必非常人也。即位十六年,只有伐紀之舉,論理不該。其後桓公為春秋始霸,史家諱言也未可知。若非襄公橫死,哪有桓公為君的機會?”叔芈道。

“齊襄公因何而死?”翟姬問道。

“死于公子無知之手。史載襄公因殺誅數不當,淫于婦人,數欺大臣,致使群臣離心。绌無知秩服,無知懷怨;失信于葵丘之戍,二子不服;誤鞭主履者茀,此數人作亂,則身死人手。很難相信這是大國之君的死法。”叔芈道。

“什麽使得襄公臭名昭著?”翟姬問道。

“亂妹。”叔芈擺擺手,道,“母親,你到底想說什麽?這和我們有什麽關系?”

翟姬一字一句道:“我畢生致力于使你舅舅遠離亂妹的惡名。”

叔芈如遭雷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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