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傅大學士幺女傅茂英年少時嫁與懷寧侯為繼室。

傅氏才名遠播,以她的出身,原本可以嫁得更好。無奈當時有人以權勢地位相迫想要強娶。傅大學士便做主把她許配給了懷寧侯。這樣一來,有郜家和穆家護着她,那人也無可奈何。

傅氏的年齡與穆霖的長子差不多。婚事定下得倉促,夫妻倆年齡相差将近二十,算不得是情投意合,卻也相敬如賓。

穆霖脾性寬厚,但凡傅氏有點什麽事情,他都極力護着她。

只是這兩年,傅氏已經認不出他了。即便穆霖想要為她做些什麽,也都無可奈何。

宴席将要開始。

穆霖懷念地看着桌上那套由傅氏親手挑選的粉彩桃紋茶具,喚過婆子來問:“人都到齊了嗎?”

婆子道:“基本上到齊了。只表少爺和玲珑小姐不知道去了哪。”

“他們啊。”穆霖說:“沒事。清言帶着玲珑在府裏認路去了,很快就能回來。遣個人去找找。”

婆子應聲退下。只是還沒來得及遣了人去尋他們,就有丫鬟跌跌撞撞氣喘籲籲地跑了來。

蔣氏坐在廳堂中看到這一幕,氣不打一處來,心說今兒怎麽了一個兩個的都這麽沒規矩,呵斥道:“做什麽呢?幾天不讓你們練禮數,就真的一點規矩都不記得了?”

丫鬟趕忙福身行禮。因為激動且緊張,腿發軟,撲通一下跪到了地上。

“侯、侯爺,夫人、夫人來了。”她太緊張,連說話都有些磕巴。

“夫人來了?”穆霖猛地轉身,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聲如洪鐘地高聲詢問。

“是!”丫鬟喜極而泣,“夫人好好的,和玲珑小姐牽着手,有說有笑地過來。傅少爺就在旁邊跟着呢。”

她話沒說完,身邊一陣風刮過,穆霖已經腳步如風地沖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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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正相攜着往這邊來。矮一些的小姑娘玉雪可愛,笑容甜美。高一些的女子,端莊華貴,有着辨不出年齡的美麗。

穆霖看了片刻方才回過神來,快步過去,小心地問:“茂英?”

穆夫人傅氏微微笑着,應聲道:“是我。侯爺怎麽了這是?瞧着跟不認識我了似的。”

不想打破現在美好的情形,穆霖什麽都沒多講,只道:“你瞧,宴席都快開始你才來。可是有點晚了。”

說着,他握了傅氏空着的手,“不如我陪你一同過去吧。”

傅氏愉悅地點了點頭。

看到侯爺和夫人關系那麽好,玲珑就悄悄地松開了手,落後兩步跟在他們後面。

丫鬟婆子們歡喜地奔走相告着。

“快,快,侯夫人來了。多準備碗筷。”

“讓廚裏趕緊的,添置些夫人喜歡的菜式!”

……

這時候玲珑恍然反應過來,原來穆夫人裏的“夫人”稱呼指的是欽封的一品诰命。雖然傅氏才三十多歲的年紀,可依着輩分,府中上下合該喚她一聲“老太太”才是。若她早些想通,當時聽到那稱呼的第一時間就該想到跟前的人是誰。

她正暗自思量着,突然身邊傳來一聲笑打散了她的思緒,“在想什麽呢?”

玲珑擡頭,看到的是傅清言溫和的笑容,就道:“我琢磨着,以後遇到事情需要多想想,多考慮。不能再一根筋想得太簡單了。”

“誰說的?小孩子家,不用想那麽多。”傅清言的笑容微斂,認真道:“在這個年紀,只管好好玩就行。其他的事情,自會有人替你操心。”

玲珑不想他為她擔憂,揚起笑臉“嗯”着答應了一聲。

·

宴席一共擺了兩桌,男人們一桌,女人孩子一桌。都是自家人,不用分得太清楚,兩桌就都擺在了同個屋子裏,中間也沒設屏風。

因為傅氏的到來,不管真心假意,所有人的面上都帶着欣喜的笑意。飯後說話也小心謹慎了許多,挑着平和的話題來講。

傅氏顯然很喜歡玲珑。每當有人誇玲珑的時候,她就開心地把玲珑摟在懷裏。後來也不讓玲珑自己坐了,把自己那張太師椅騰出來半邊兒,攬着玲珑一起坐着。

說笑半晌後,傅氏有些累了,牽了玲珑的小手離開。

等到她們的身影消失,屋內先前一直伺候在穆霖身邊的一名婦人才開了口,小聲問:“侯爺,就這樣讓玲珑小姐跟着夫人去秋棠院玩,會不會不太妥當。玲珑小姐畢竟是七爺送來的,若夫人并未痊愈情況再有反複……萬一傷到了玲珑小姐,小姐有個差池的話,您該如何向七爺交待。”

她鬓發花白,年紀和懷寧侯相差無幾。身穿栗色雞心領直身褙子,戴祥雲紋碧玉簪。雖然如婢子一直侍立在側,穿着打扮卻和主子沒甚差異。

此人正是侯爺屋裏的袁老姨娘。

袁老姨娘是自侯爺少時起就貼身伺候的丫鬟。後來被侯爺收了房。待到先侯夫人生下世子穆承軒和大姑太太後,府裏就給她斷了避子湯藥。袁老姨娘自己争氣,生下二老爺穆承軻。

這般從小到大的情分,是侯爺身邊另一個姜老姨娘比不了的。

姜老姨娘是先侯夫人帶來的陪嫁丫鬟。被收房後,生下一女,是已出嫁的二姑太太。

其實認真說來,袁老姨娘陪伴幾十年的情分,莫說姜老姨娘比不上,就連故去的先侯夫人,也沒法兒比。

聽聞袁老姨娘的話後,穆霖暗自思索着。

一旁的姜老姨娘快速地觑了袁老姨娘一眼,沒吭聲。

倒是不遠處正打算離開的蔣氏,腳步一轉走了回來。

“侯爺。”蔣氏笑着說道:“依兒媳看,袁老姨娘的話是沒道理的。”

袁老姨娘垂着頭,低眉順目地說:“婢子也就是小聲和侯爺商量下,沒想着驚擾了大太太。”

“什麽驚擾不驚擾的,說得我好像在偷聽似的,您這話我可不依。”蔣氏半真半假地笑說着,與穆霖道:“老姨娘這話聲音不小,我離得不遠,聽見了倒是罷了。若是被那些伺候的人聽見,少不得要在背後說夫人一聲不好。再怎樣,夫人也是我母親,而且,夫人即便是在病中,也沒傷過人吧。我是看不得旁人講母親壞話的。要我說啊——”

蔣氏輕飄飄斜睨了袁老姨娘一眼,語氣喜悅地和穆霖道:“要我說,玲珑就是夫人的福星。玲珑一來,夫人就好了。有玲珑陪着,夫人非但不會再病情反複,反而要一下子就痊愈起來。侯爺,您看是不是?”

穆霖哈哈大笑,“說得好。玲珑這孩子是個好的。讓她和茂英多處處,是好事。好事!”

蔣氏又說了一通好話,方才福了福身走出屋子。

到了院子外頭,周圍沒有旁人的時候,蔣氏把後頭跟着的孫媽媽喚到跟前。

“那個袁老東西。”蔣氏咬着牙和孫媽媽低聲抱怨:“仗着自己在府裏的時間長,就倚老賣老。侯爺時常想去探望夫人,都被她用這樣那樣的理由給拖住了。如果不是她,侯爺常常去探望夫人常常陪着,說不定夫人就不會病得那麽厲害了。”

說到這兒,蔣氏嗤了一聲,不屑道:“原先夫人病了,她還能做張做勢。如今夫人好了,我倒是要看看,她那張老臉能撐得了幾時!”

孫媽媽一味地聽着,沒接話。

自打夫人病了後,袁老姨娘就以“大太太年輕忙不過來”為由,在侯爺跟前亂說一通,把廚裏食物采買和針線購置的權力給要了去。現下府裏後宅雖然是大太太當家,可袁老姨娘握着的卻是最能撈油水的活兒了。

雖然袁老姨娘說自己身份低微,不能做主,所以一切經她手購置的東西都從賬房走賬。可侯府那麽多銀子,來來往往那麽多帳。賬面上做得好看的話,什麽假的虛的不能圓過去。

再說了,如果袁老姨娘真的沒點本事的話,以大太太的能幹勁兒,怎麽還治不了她?還不是因為和侯爺确實情分深,所以大太太也奈何不了她麽。

不過大太太說的也是。

這些都是夫人病了後的事情。夫人沒病之前,這些都是夫人管着的。

侯爺再怎麽脾氣好,再怎麽樣信任袁老姨娘,也不會做出寵妾滅妻的混事來。

“您就好好等着,有夫人在呢。”孫媽媽最終說道:“就算她想用夫人現在病沒好全為借口,您搭把手幫幫夫人,這些事兒不就解決了嗎。”

“可不是。”大冬天裏,蔣氏氣得出了一層的汗,拿着帕子在臉頰邊上扇着風,冷笑,“不止是夫人那裏,就連玲珑,我也要幫着、哄着。再怎麽樣也是七爺的人、夫人的人。把她伺候好了,讓她站在咱們這邊兒,那老東西就更翻不出花樣兒來了!”

孫媽媽遲疑道:“二夫人那邊呢?”

二老爺是袁老姨娘生的,因此二房那邊和袁老姨娘一條心。

蔣氏哈地笑了一聲,把帕子塞好,抿了抿鬓發。

“只要夫人能壓的住那老東西。”蔣氏道:“二房那邊我自有法子對付。”

·

原本傅氏病情好轉的事情不該告訴外人知曉。可是事關玲珑,而且玲珑做了件大好事。思來想去,穆霖還是遣了人去國公府,尋七爺把這事兒說一聲。

郜世修進宮一趟,下午方才回府見到侯府派去的人。

此人是穆霖身邊的一個小厮,年紀不大,很機靈。把當時傅氏帶着玲珑去參宴的情形說了。還把自己聽到的細節盡數禀與郜七爺。

“……是玲珑小姐去了後,夫人好起來的。夫人現在可疼玲珑小姐了,把她當正經主子寵着,去哪兒都帶着。”

郜世修沉吟片刻,問他:“你是說,侯夫人病了那麽久一直不見好,反而看到玲珑後就好起來了?甚至于,像是要痊愈了?”

“對。”小厮喜氣洋洋地說:“大太太還逢人便說玲珑小姐是福星呢。”

郜世修讓人賞了他些碎銀子。

待到小厮歡天喜地拿着銀子離開後,郜世修與身邊幾名親衛說道:“我去侯府一趟。你們稍等片刻。”

親衛沒料到會這樣,急聲問他:“爺。您不是說這個差事耽擱不得,需得趕緊出城嗎?再去侯府的話,會不會來不及……”

“無妨。”不等他們說完,郜世修翻身上馬,拉起缰繩,“若是晚了,和守城的人說一聲,讓他們打開城門就是。”

語畢,再不理會其他,當即策馬馳騁而去。

·

天色正好。晌午刺眼的光亮過去,到了下午後半段時候,柔和的陽光灑在身上,溫暖而又舒适。

玲珑正在秋棠院裏吃果子,紅霜急忙來禀:“小姐,侯爺那邊遣了人來說,七爺來了,說是要見您。”

“真的?”玲珑驚喜地問。

得了肯定答案後,她開心地把果子随手抛到碟子裏,拎着裙擺往外跑。

傅氏笑着嗔道:“這孩子,喜怒都擺在臉上。郜七爺就那麽好麽?冷冰冰都不帶笑的,她也真樂意去見。”又大聲地說:“你慢着點兒。別摔着了。萬一跌倒了,可沒人背你過去。”

這話果然奏效。

玲珑聽到後,跑得沒那麽急了,明顯小心許多,腳步放緩一些,也知道低頭看路避開石子了。

傅氏這才放心下來。目送她遠走後,進屋讓人準備點心去。

去到花廳門口,玲珑深深呼吸了幾下,等到氣息平順一些後方才讓丫鬟撩開簾子,邁步進去。

屋裏沒有點火盆,有些冷,有些涼。可是看到裏面那個挺拔的身影後,一切寒意都算不得什麽了。

玲珑明明告訴自己要冷靜些,卻還是忍不住開心地飛奔了過去。

“七叔叔!”她高興地喚着。

看到她的笑顏,郜世修也忍不住露出微笑,颔首“嗯”了一聲。

玲珑眼巴巴地擡頭看他。

“急什麽。看不到你的話我又不會走,不用那麽慌地趕過來。”郜世修遞過來一方帕子,“擦擦汗。我待不了太久,沒讓人生火盆。若是有汗的話你容易着涼。”

這是一方素帕,綢緞質地。有着他的體溫,還帶了淡淡的墨香和茶香。

看它那麽幹淨整潔,玲珑都有點舍不得拿它來擦汗了。可七叔叔說了,她就得照做。于是小心地沾了下額頭。再沾一下。

幾回下來,郜世修看不過去了,從她手裏抽出帕子,在她小臉上輕柔地抹了一通,又把它塞回懷裏。

盯着玲珑在旁邊椅子上安穩坐好,郜世修方才落座,說道:“聽聞侯夫人是見了你後好起來的?當時發生了什麽?你說與我聽聽。”又補充說:“巨細靡遺,盡數講出。”

玲珑沒料到他來是為了這件事。

雖然他的聲音很溫和,一點也不嚴厲。可玲珑還是瞬間提起了心,開始緊張起來。

她知道,七叔叔十分敏銳。在他面前,好似什麽遮掩都無所遁形。

這樣的情況下,有些話不說出來比較好。

可是、可是七叔叔要的是“巨細靡遺全部說出來”,而她又不想欺騙他……

沉默許久後,玲珑還是把當時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慢慢講了。

說完後,她緊張地揪着衣角,低頭看着腳前的地面。

郜世修兀自沉吟着,擡指輕叩桌案。

指尖與桌面相擊的咚咚聲,仿佛敲在了玲珑的心上,一下一下,叩得她大氣也不敢出。

半晌後,敲擊聲突然止歇。

玲珑剛要松一口氣,就聽郜世修低沉的聲音緩緩傳來。

“有件事情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你父母究竟為何刻意遮掩住你身上的異香,不讓旁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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