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重新記憶

影帝只放了一句話就不再吭聲了,悄無聲息地走了過來。

顧小橹吓了一跳,季槐風按住他,半個身體都擋在了他前面。季槐風看到影帝背上背着一只藤筐,藤筐裏面綠油油的一片,似乎是些野草樹根什麽的。

季槐風絲毫不肯退讓:“我說過了。這和你沒關系。”

影帝冷冷地說:“和他有關系,就和我有關系。”

季槐風覺得事情似乎有點不妙。金陵沒事那麽關心顧小橹幹什麽?難道難道他們

可是看看顧小橹對金陵的态度,又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顧小橹自己的原因

無論如何,事情決不會像金陵說的“不想一個壞蛋住進自己對門”那麽簡單。

“哦?什麽關系?你是他爸爸還是媽媽啊?為什麽不幹脆說清楚點,我們來個痛快?”

季槐風說着握緊了拳頭,指節咯咯作響。

影帝像一座山那樣定定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但是季槐風看得出來,他那兩只拳頭也在積蓄着力氣。

季槐風差點忘了,影帝雖然看上去溫文爾雅,卻是學武出身。在入行演戲之前,拿過全國散打冠軍。

季槐風和金陵對峙着,兩人挺拔的身軀伫立在河岸邊。涼風吹過,把河上的蘆花吹得紛紛揚揚。一時間,天地肅殺。

就在兩人準備揮拳痛毆的剎那——

“等等,我和他好像真的有關系”

顧小橹的聲音弱弱地插了進來。

兩只拳頭在半空中頓住,季槐風和金陵同時望向顧小橹。季槐風失望且憤怒,金陵眼中卻閃過了些得意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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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的是兩人期盼的眼神,都盼着顧小橹再多說點啥。

“但是我不記得是什麽關系了。”

餘下二人的表情再次凝固。顧小橹有些驚慌失措:“喂,你們別這樣啊,我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

他本領雖然不大,嗅覺卻十足地靈敏。那兩人殺人的目光聚焦過來時,他飛快地起身,半蹲,然後用百米沖刺的速度跑了出去。逃跑的時候還不忘開脫:“不管我事我什麽都不知道啊啊————”

季槐風和金陵聽到他喊出的最後一個字從感嘆變成了驚叫。然後他們看清楚了,顧小橹的腳似乎是絆到什麽地方,然後他整個人淩空飛了起來,像一只青蛙一樣,向前飛撲了出去。

然後顧小橹消失在了不遠處的草叢中。

季槐風和金陵對望一眼,同時沖了過去。

顧小橹趴在地上,嘴裏啃了滿嘴的草,兩眼緊閉——不省人事。

季槐風和金陵一人一邊胳膊把他拽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掐人中,揉太陽穴折騰了好一陣,顧小橹才悠悠醒轉。

他迷惑地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抓着他的兩個人。

“這裏是哪裏?你們是誰?”

金陵哼笑一聲,季槐風張大了嘴巴。

顧小橹的頭很疼,疼得仿佛就要裂開了。

他實在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兩個男人抓着,那兩個人又究竟是什麽身份

偏偏那兩個人除了那樣怔怔地盯着他之外,連哼都沒哼一聲。

顧小橹炸毛了。

“說話啊!你們到底是什麽人?抓着我想幹什麽?!”

那兩人仿佛有千言萬語要說,然而互相瞪着對方,仿佛只要對方說一句假話,另外一個就會毫不客氣地撲上去——兩人幹瞪兩眼,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最後左邊那個人說:“我叫金陵,是住在你對門的鄰居。”

右邊那個仿佛松了口氣,含笑說:“我叫季槐風,是你徒弟。”

“哦那這裏”他疑惑地望了望四周。

季槐風忙說:“我們出來砍蘆葦。你看——”說着指向不遠處已經砍下的蘆葦堆。

“哦那他”

金陵面無表情地說:“我出來采藥,正好遇上你們。”

在針鋒相對的強大的輿論監督下,顧小橹得以知道事情的真相。

顧小橹看看季槐風,又看看金陵,用力揉着自己太陽穴,艱難地爬了起來。

“徒弟,蘆葦砍好了沒?”

“好了。”

“我們走。”

顧小橹扛着柴刀吹着口哨走在前面,季槐風扛着那一大捆的蘆葦杆和蘆葦葉跟在後面。片刻之後。

顧小橹:“采藥的為什麽和我們一起走?”

金陵面無表情:“我說過了住在你對門。”

“哦。那你走前面吧。”

金陵瞟一眼季槐風,得意洋洋地背着竹筐越過他們二人。他的腳步走得太輕快,以至于竹筐裏的草藥跟着他的腳步一跳一跳的。季槐風看不過眼:“為什麽讓他走前面?”

顧小橹理直氣壯:“因為我不記得家在哪了。”

金陵:“哼哼。”

季槐風:“”

無論如何,龍虎鎮總算是到了。守在鎮口的依舊是李雷和張寶,他們的肩上依舊扛着兩杆長槍。金陵和季槐風只覺得眼前一花,顧小橹就不見了。再找到他時,卻是趴在了路邊的草叢裏——一個勁地向他們擠眉弄眼,又驚恐萬分地指指李雷和張寶的槍。

“他他他他他們是不是打劫的?!”

季槐風很洩氣。

“起來吧,他們是給我們看門順便收保護費的。”

通過鎮口的關卡的時候,顧小橹依舊驚恐萬分,縮在季槐風身後盯着李雷和張寶的槍瑟瑟發抖。金陵主動上前解釋:“他剛才又昏倒了。

李雷理解地點點頭。

顧小橹發生這種狀況的次數并不多,一年大概就那麽三四次,但是足夠讓周圍的人司空見慣。

“刀用完了就還給我,別人還等着用呢。”

顧小橹繼續縮着,兩根手指拈着刀把哆哆嗦嗦地遞了過去。李雷實在受不了他那個畏縮的樣子,瞪眼說:“滾吧,過了交易日記得來交稅!”

顧小橹抱頭鼠竄。

回到家之後他一氣沖進去,橫到床上去了,也不知道是睡覺還是在躲什麽——像一只小豬那樣鑽在幹草堆裏縮成一團,懷裏還抱着一大團幹草不放。

看他睡着之後,金陵不再客氣,一把揪住季槐風的衣領把他拽了出去。

顧小橹睡得迷迷糊糊的,隐約能聽到一陣争吵的聲音。他聽不清那兩個人在吵啥。

又過了很久之後,他感覺到有人從後面抱住了他。

“我不走,我再也不會走了。”

那個人喃喃地說。

顧小橹傻笑,不知道是在說夢話在是在回答他:“呵呵,你騙人。呵呵”

他起來以後,就看到自己屋後多了一間嶄新的獨立“衛生間”。

之前忘掉了的事情又漸漸地記起一些來了。他想起了自己在鎮上的生活,想起了自己昨天收留了一個陌生人,還收了他做徒弟;他帶着徒弟挖坑,還出到鎮外去割蘆葦

只是那個人的名字和樣貌他死活都想不起來。

季槐風不得不重複地告訴他自己的名字,然後強迫地扳過他的腦袋讓他好好地看自己。

折騰了半天,顧小橹總算記住了。

總的來說,顧小橹對季槐風的手藝還是相當滿意的。兩人烤了肉吃,又痛快地用了一次新廁所,胡亂睡去。第二天早上,他就帶着季槐風去鎮長那裏辦留居手續。

龍虎鎮在剛剛建鎮的時候,居民是鎮長帶着他的兄弟們随便從周圍招來的——只要是人,就能進來住。等鎮上漸漸地熱鬧起來了,人口也開始飽和了,他們就開始限制鎮上居民的數量。眼下的龍虎鎮作為災後世界上數一數二的繁華地帶,居留權比當年的北京戶口美國綠卡什麽的不知道難搞了多少倍。

要成為龍虎鎮的居民,首先必須有一個龍虎鎮的正式居民做引薦人,而作為引薦人的這個龍虎鎮居民在最近三個月裏面不得有違反鎮規的行為,也不得有拖欠的保護費和交易稅。

這條件的第一條就非常的麻煩。因為龍虎鎮的鎮規多如牛毛且十分變态——居民們有時候放個屁都能違規;而違規就意味着要交很多食物作為罰款。大家都明白這是當局用來搜刮地皮的陰謀;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只能由着他們壓榨。結果就是,要找最近三個月以內還沒有違反過鎮規的人,簡直就是在禿子頭上找頭發——毛都沒有。

如果申請人能僥幸找到一個三個月內沒有違反過鎮規的人做引薦人,那麽他就必須在兩天以內交上一百斤鮮肉(肉幹腌肉和臘肉都不要)作為考核費用。交上肉之後,鎮長會向全鎮的人公開申請人的身份,并且給申請人五天的時間暫時住在鎮上。這五天他必須完完全全地按照鎮規過日子,而鎮上所有的人都有權指出他違規的地方。一旦被舉報的違規內容超過五項,他就要被掃地出門。

鎮上的人已經相當多了,做生意的競争也激烈得很,沒有人會樂意後面再來人分這鍋粥。所以不用懷疑,申請人出錯了他們絕對會挑出來;即使申請人沒有出錯,他們也要創造條件挑出來

除了居民們火眼金睛的監督之外,申請人還要通過一系列的體能和文化測驗(內容就是鎮規),在全部都及格之後,方能獲得鎮長的準入許可。

在獲得許可之後的半年裏,他必須繳納比別人多一倍的保護費和交易稅;定居半年之後才能享受和現在的固定居民一樣的待遇。

簡單來說,外人要進龍虎鎮并非不可能,但真能進來的,絕對是變态中的變态。

所以季槐風無比地感謝上蒼,給他一個可以進鎮的機會。

這三個月以來顧小橹夾着尾巴老實做人,愣是一條鎮規都沒違反過。臨進鎮長家門前他得意洋洋地說:“虧了我一向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有我引薦,你就燒高香吧!”

季槐風:“現在還有香可以燒麽?”

顧小橹:“”

龍虎鎮鎮長韓尚坤家一樓的客廳內。顧小橹說明了來意之後,韓尚坤就叫鎮上的文書廖春把刻在牆上的鎮規念給季槐風聽。廖春念了足足半個小時才念完。廖春念這些的時候,季槐風和顧小橹就抱着胳膊站在那裏打量鎮長家的擺設。

鎮長家是這小鎮的廢墟上唯一一座沒有完全倒塌的小樓。樓有兩層,雖然塌了一面牆,但是另外的三面牆還有地板和天花板都只裂了幾條長縫,補上牆之後絕對足夠遮風擋雨了。韓尚坤因為怕屋頂會塌下來,中間用了幾根粗壯的圓木支撐着。于是這間屋子的內部被圓木分割得錯落有致,空間感十足,還多了點閑逸的田園風總之媲美比爾蓋茨活着時的豪宅。鎮長當然沒有見過比爾蓋茨的房子是什麽樣子的,但是既然文書都那麽說了,他也就信了。反正小行星砸下來的時候,管他是比一蓋茨還是比二蓋茨都被砸成灰了吧。

季槐風和顧小橹打量着韓尚坤的房子,韓尚坤則坐在他家的火塘邊上,咕咚咕咚抽着用竹筒和野煙絲做成的水煙。

韓尚坤去年三十三歲,今年三十三歲,明年還是三十三歲——因為他自稱自己的生命在大災的時候就停止了。鎮上的人在他的領導下有飯吃有衣穿,自然不會吝啬幾句“您真年輕”之類的溢美之詞。

所以他是一個永遠三十三歲的,稍微有些謝頂的,高而胖的男人。

——他也是全鎮上,也極有可能可能是目前的世界上唯一一個身上能長出多餘的脂肪的人。就好像從前的名表名車飛機游艇一樣,這身肥肉如今成了他財富和權力的象征。周圍的人看他,就仿佛是在看一個全身都被金子鍍過的人。畢竟,這是個寸肉寸金的年頭。

韓尚坤眯着眼,一邊抽水煙,一邊用挑剔的老板在面試新員工的眼神打量着季槐風。

季槐風和顧小橹大咧咧地坐在門邊,四只眼睛一起看回去。

季槐風是毫不客氣地笑着看,顧小橹是好奇地看。他雖然記得這個鎮是有個鎮長,連鎮長家在哪裏都記得一清二楚,但就是完全忘了鎮長叫什麽,長什麽樣。所以他在看到鎮長的那一身肥肉的時候,很是吃了一驚。吃驚過後,又憤憤不平地想,鎮長這身肥肉不知道有多少是自己貢獻的呢。

相比對季槐風的挑剔,鎮長對顧小橹還算和藹。

“聽說你又暈倒了?”

顧小橹摸摸腦袋,“昨天不小心摔了一跤,咳咳”

“你這忘人的毛病是越來越嚴重了,以後走路小心點,省得哪天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

顧小橹現在是有求于人,丢回去一個陽光燦爛的笑:“忘了自己是誰也沒關系,記得要交保護費和交易稅就行了。”

韓尚坤“噗”地噴出一口煙,“你倒聰明。”

顧小橹繼續摸着自己腦袋嘿嘿傻笑。

韓尚坤在砌火塘的石頭上敲了敲水煙筒,目光轉向季槐風:“他呢?你一暈倒就誰都不認識了,你怎麽知道他是你以前的朋友啊?咱們鎮上規矩嚴,要是讓來歷不明的人混進來就不好了。”

季槐風依舊微笑着:“鎮長先生是害怕有壞人混進來幹壞事吧?鎮長不如想想看,其實一個人是好是壞,關鍵是他的本性怎麽樣,和他是不是真的認識鎮上的人倒沒什麽關系。畢竟人活在世上,認識的人那麽多,又有誰能清楚地知道自己認識的那些人究竟哪個好哪個壞?”

韓尚坤敲水煙筒的力道輕了下來。

季槐風接着說:“我從前就認識小橹沒錯,我們曾經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小橹不記得了也不要緊,他雖然忘了我這個人,但是我覺得他自己對我的感覺是忘不掉的。如果他從前就讨厭我,覺得我是個壞蛋,現在又怎麽可能那麽容易地就答應了替我引薦呢?當然話是這麽說,但是我人品怎麽樣和小橹沒有辦點關系。鎮長,萬一,我說萬一,我因為不懂規矩做了什麽讓您不高興的事,希望您能讓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要牽扯到小橹。”

他說得信誓旦旦,情真意切,連顧小橹都差點相信自己從前認識這個人了。韓尚坤聽了這一番話,臉上的笑紋不知不覺地深下去。

“敢作敢當——是條漢子!我給你這個機會。去吧,兩天,一百斤肉,一兩都不能少。”

顧小橹拍胸脯:“別說兩天了,您再抽袋煙,我們就給您送過來了。”

顧小橹的自信決不是盲目的。季槐風他不是有槍麽。他的槍法想必也是不錯的,不然那天也不會一槍就打中了那條狗的腦袋?他們只要揣上槍,出鎮去,随便找只大點的猛獸一槍斃了,不就搞定了?

顧小橹信心滿滿地說着,望向季槐風。季槐風卻憂心忡忡地看回來,說:“話別說得太早,萬一今天弄不到,有你丢人的。鎮長既然說了兩天,我們就争取在兩天之內吧。鎮長,我們打到肉以後一定會盡早給您送過來,不會放得變味了的。”

從鎮長家出來,顧小橹就拽着季槐風往鎮口的方向走。季槐風卻往反方向——也就是他們家的方向走。顧小橹說:“哎我們不是去打獵嗎?”

“打獵不用帶武器嗎?”

“可是你不是帶了”顧小橹說着伸出手比劃了個射擊的手勢。季槐風搖搖頭,一言不發地拽着他往回走。

根據物理學原理,當兩股大小不同方向相反的力同時作用在某一物體上的時候,該物體将向比較大的那股力的方向運動。顧小橹就這麽被拽回了家。

季槐風關了門,從牆上拿了顧小橹平時用的弓,又把顧小橹剛做好準備賣掉的那一把也拿了出來,抛到顧小橹身上。然後又把所有的竹箭都搜刮了出來,全塞進箭筒裏。顧小橹越看越納悶:“大英雄,你放着自己的那個什麽不用,用我這些破爛貨能打到個屁啊?”

季槐風面無表情:“因為我那個什麽沒子彈了。”

顧小橹:“”

“最後一顆子彈在殺它的時候——”季槐風指指那一缸腌肉,“用掉了。”

顧小橹腳一軟。他聽到自己的心咔咔咔地碎掉了,還掉了一地玻璃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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