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傷痕累累

顧小橹的聲音太慌亂。季槐風來來回回想了半天,才把前因後果搞明白了。

“你說有人強行把你送進醫院?就因為你想去見一個人?”

——為什麽他從來都沒聽說過這件事?就連影帝都沒有提過

顧小橹抱着腦袋大叫:“啊你們都給我滾!你們這群騙子都給我滾!”他掙紮着站起來,一步一步地往後退,“你看清楚!那不是醫院是什麽?你別想騙我!”

季槐風當真回頭又看了看那扇門。他在想,也許這扇門很像是顧小橹曾經被關進去的那個醫院的門也說不定。但是醫院通常都建在社區裏,怎麽可能有這樣建在荒山野嶺裏的醫院?普通的醫院又怎麽會用那種強制的方法治療?

除非是精神病院。

心底狠狠揪了一把,痛不可當。

他知道現在還是有很多人認為同性戀可以“治”好。顧小橹的家人想必也是那麽想的。以顧小橹的父親的身份,他要把顧小橹送去強制治療,哪個醫院敢不收,哪個醫生敢不照辦?精神病院裏面會用什麽法子他也知道。這樣一來,顧小橹的間歇性失憶,味覺消失,還有他對身體接觸的抵觸這些都可以找得到源頭。想到顧小橹在裏面吃過的苦頭,他就痛得仿佛全身的骨頭都被敲碎了。

他知道顧小橹全是為了他。然而現在顧小橹已經完全不記得他們的事了。

鼻子酸酸的,眼角已經滲出什麽熱熱的東西來。心裏又是疼又是後悔——要是自己當初咬咬牙下決心帶他走,也不至于搞成現在這樣

可是他怎麽知道顧小橹家裏居然會下這麽狠的心!

“小橹小橹你聽我說”他吸吸鼻子,微彎下腰,伸出兩手,慢慢地朝顧小橹走過去。“小橹,沒有醫院,那不是醫院,醫院都炸平了呢。你看,裏面什麽都沒有”

他往前一步,顧小橹就退一步。

“你騙我。你別過來!”

顧小橹邊說邊退,已經快退到路的邊緣上了。

柏油路繞山而上,他的身後就是一片陡峭的斜坡。季槐風怕他摔下去,立刻停住又退了幾步:“好好好我不過去——你站住,先別動好不好?腳下自己看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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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小橹這才回頭看了看身後,似乎也吓了一跳。他挪回來幾步,然後迅速地跑到了靠山的那一邊,死死抱住路邊一棵樹的樹幹,仿佛是怕有人把他拖走。季槐風松了口氣。顧小橹雖然有點神志不清,但好歹還知道要保護自己。

他蹲下來,盡可能地放低姿态:“小橹,沒事了,我們不過去,我們這就走好不好?我們離開這裏。”看到顧小橹沒有動,他試着往前走了幾步,嘴裏反複說:“我們不過去,不過去”

顧小橹憤怒地盯着他,依舊一動不動。

季槐風試探地問:“小橹,你想見的哪個人是誰呢?我們現在去找他好不好?我們不進去了,現在就出發去找他好不好?”

顧小橹搖頭:“不記得了早就不記得了在醫院裏是誰呢,是誰的”說着眼神瞬間渙散,仿佛是在努力地回憶着那個人,想得出神了。

季槐風小心地挪過去,趁他還沒回過神來,撲過去攔腰抱住他,把他從樹上扯了下來。怕他再掙脫跑掉,索性一把把他摁倒在地上,整個人都壓了上去。

顧小橹果然用力地掙紮起來。季槐風抓住他胡亂揮舞着的兩只手,腿壓住他亂蹬着的兩條腿,總算把他制住了。季槐風用把額頭抵在他的額頭上,粗喘着氣:“小橹,看着我,看着我我沒有騙你,那裏不是醫院你看着我啊”

顧小橹咬牙切齒地扭動身軀掙紮着,還總是想仰起頭咬季槐風的鼻子。季槐風一時情急,索性堵住了他的嘴——用自己的唇。

顧小橹結結實實地一口咬下去,頓時把季槐風咬了個鮮血淋漓。

血腥的味道彌漫開來。顧小橹的眼神漸漸地變得清明了。季槐風終于在他的眼睛裏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小橹”他不敢松手,就任唇上滴下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顧小橹臉上,“看着我,那裏不是醫院,我也不是那時候送你去醫院的人,你仔細想想,對不對?”

顧小橹似乎在瞬間又進入了另一種出神的狀态。許久之後才說:“不記得了你放開我!放開!”

季槐風心想自己如果就這樣放開了,他一定還會再跑開的,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輕易地松手。顧小橹怕的不過是他心裏的那扇門而已——讓他看清楚了,也許就沒事了。

季槐風把顧小橹的胳膊壓在身後,然後一個用力把他打橫抱了起來,朝那扇門走去。

“你不信我是不是?我們現在就過去看看,那個是不是醫院的門。我讓你看個清楚!”

顧小橹兩腳在空中亂踢。季槐風使勁把他摟住了,一步步堅定地走了過去。就算顧小橹的家人不能接受他的傾向,就算他們曾經把他送進精神病院,他們依舊是他的親人。

到了這種時候,他們大概也不會再計較這些了吧?

雖然他很想一個人獨占顧小橹,但是他不希望顧小橹的人生因此而殘缺。

顧小橹踢打的動作越來越激烈。到了那扇大門下的時候,他大叫一聲,把整張臉都埋到了季槐風的肩窩裏。季槐風聽到他的聲音在發抖。

“我求你,別進去,你要我做什麽都行,別進去”

季槐風沒有停下來。他有些愣住了。門的後面并沒有出現他想象中的東西,比如高大的建築物,比如直入山體的山洞那後面是一個空空如也的山谷,裏面什麽都沒有。

然後他在水泥鑄成的門上發現了幾行用黑漆寫出來的字。

“小榛吾兒,很高興你能來到這裏,但是”

季槐風從頭到尾讀了一遍,然後有些釋然地對懷中的顧小橹說:“我們不進去。我們走。”

直到他們把那扇門甩得遠遠的,顧小橹還是忍不住頻頻地回頭看後面,還不停地催促季槐風快走。他走得飛快,季槐風把一個筐背在後面一個筐抱在前面,幾乎要趕不上他了。季槐風氣喘籲籲地喊:“慢慢點慢點走行不行?”

顧小橹摔着胳膊大步向前:“不!他們會追上來的!我以前跑過一次,他們開了好多車來追!你看,你看,路上都是他們的車”

季槐風:“”

路上确實依舊有很多車,而且越到靠近K市的地方車就越多。當然那些車都是破得只剩下一個空架子的,裏面也沒有人——除了骷髅。

走了半天,終于找到了另一個高速公路的入口。季槐風毫不猶豫地大步沖到顧小橹前面,率先離開了高速公路。“別怕,我們走小路他們就追不上了。”季槐風咧嘴笑着安慰他。

下了高速公路之後路上的車——的殘骸果然少了許多,而且和他們來時的那條路一樣,都被雜草和藤蔓覆蓋住了。顧小橹的腳步終于漸漸地慢了下來。季槐風故意很得意地指給他看:“你看,我說的沒錯吧,那些人被甩掉了呢。”

顧小橹點點頭:“不過我們還是得快點走。他們在大路上找不到我們一定又會追上來的。”季槐風終于勉強能和他并肩而行,繼續喘息着說:“那是當然!”

雖然很累,雖然原本兩個人背負的重量現在全都堆在了他身上,他卻覺得輕松了許多。因為,一路上都在壓着他的難題,居然在死到臨頭的瞬間解決了。直到現在他都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那扇門上看到這樣長長的一封信。

“小榛吾兒:很高興你能來到這裏,但是當你看到這些字的時候,我已經離開這個地方了。你不要誤會,我沒有事,我只是離開這裏去別的地方尋找生存的機會。幾個月前在我最後一次能聯絡上你的時候,你仍然不原意和我一起避難,所以我把尋找這個地方的方法告訴了你,盼望着你能在太陽重新出現的時候,也就是避難所的大門重新打開的時候到這裏和我會合。那時候我堅信憑借我們保存的物資和力量,我們一定能在廢墟上重建共和國;我希望在那個時候你能夠貢獻出你的力量。但是我想錯了。我沒有想到在這裏避難的人員當中,竟然有人感染了病毒,他又把病毒傳染給了更多的人。避難所裏面變成了地獄最後我和餘下的一百多位戰友一起強行打開了大門,我們不能再呆下去了。我勸你——同時也勸偶然找到這裏的任何人——千萬不要走近那個避難所,因為它的通風設施已經損壞,病毒會在裏面一直繁衍下去。我和我的戰友們決定往東邊走,一直往正東邊的方向。我現在只有你這麽一個兒子了,如果你還願意認我這個父親,你就往東邊去找我吧,爸爸永遠在等你。顧慎岚字,二零一三年六月六日。”

季槐風匆匆地讀完這封信,甚至沒有叫顧小橹一起看一看,就帶他離開了。因為他覺得無論顧小橹的父親現在在哪裏都不重要了,他甚至不想讓顧慎岚再見到顧小橹。

“我現在只有你這麽一個兒子了”

這句話是對顧小榛——也就是影帝金陵說的。這只說明了一件事:顧慎岚已經不把顧小橹當自己的兒子看了。既然如此,他還巴巴地把顧小橹帶去找人家讨沒趣幹什麽?

季槐風還是有些高興的。因為這樣一來,他就可以把顧小橹帶到他最早想去的地方去了。其實如果他們在最開始的時候就從龍虎鎮往那裏去的話,大概只要半個月左右的時間。現在他們先往這個避難所走了一趟,路程多了不止一半。但是季槐風覺得無所謂。現在他突然覺得只要能這樣和顧小橹在一起,在荒野上一直一直地走下去都沒關系。

但是顧小橹似乎有些不樂意。

“開始的時候你和影帝說要去一個不用交稅又安全還能一直待着的地方,結果影帝跑了,你這兔崽子把我騙到醫院——我不想走了。反正現在哪裏都一樣的。”

顧小橹在季槐風後面拖着步子說。他因為怕季槐風偷吃他的肉幹和紅薯,把藤筐又搶了回去自己背着。季槐風心想讓他出點汗也好,也沒跟他争。兩個人又回到了并肩而行的狀态。每到一處地面稍平而且有水源的地方,顧小橹就坐在地上嚎:“不走了!我要留下來!在這裏開荒種地!”

季槐風開始的時候還會跟他講道理:就算要種地也不能在這麽荒涼的地方。這裏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種多了東西不能賣,缺了什麽也買不到,日子不好過。顧小橹怎麽都不聽。後來他煩了,索性自己甩開胳膊大步走出去。沒想到沒走幾步路,顧小橹就自己追上來了,跑得比兔子還快。

“大哥就算你不肯呆在這裏,你好歹也該告訴我你想去哪吧?這個方向——難道是回龍虎鎮?早知道我就不跟你們出來了”

季槐風:“”

他一直很奇怪。顧小橹的方向感差成這樣,那麽他在龍虎鎮外面游蕩的時候是怎麽自己找回去的?

季槐風覺得自己賣關子也賣夠了,幹脆和盤托出:“其實呢影帝說的那個地方就在那扇門裏面。不過既然你不原意進去,我們就去別的地方好了。那個地方叫牛牛。”

顧小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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