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養魚大業

新年過後,空氣漸漸地潮濕起來,天上開始沒日沒夜地下雨。雨不大,雨絲細得像針,一根一根地插進地面,滲進土中。

春天來了,天氣反而更冷了。陰濕的寒氣鑽到骨髓裏去,穿多少衣服蓋多少皮毛都抵禦不去。

牛牛村的人都郁悶了。早知道會下雨,還費那些功夫造水車幹嘛?

梁添安慰他們:天上的雨又不是水龍頭,想讓它下就下想讓它停就停的。這一帶到了四五月份就進入旱季,到時候用得着水車的地方多的是。何況現在這雨下個不停,你們還能冒着雨去整地啊?

于是大家淡定了,安心地窩在家裏烤火;就等天氣再暖和些,再出去種地。

所以整整有半個月,山谷中的野地裏只有顧小橹一個人在走動。

村大會判他維護全村的水車和水渠,他沒有異議,傷好了之後就開始每天沿着山谷裏的主水道走一遍,仔細檢查每一架水車的狀況。有小問題就自己修,有大問題就叫那個水車所屬的組的人來修。開始的時候季槐風要陪着他去,他死活不讓,說:“你還不如留在家裏做飯,這樣我一回來就有熱騰騰的東西吃。”

季槐風還是不放心,偷偷地跟在後面。一連走了幾天,看果然沒什麽事,才放心讓他自己去了。顧小橹頭戴竹篾夾着芭蕉葉編的鬥笠,身披蘆葦葉紮成的蓑衣,腳踩一雙草鞋,每天在叢生的嫩草間溜達,倒顯得有些悠悠自得。只有季槐風知道他這是苦中作樂——外面的雨是凍得能滲進骨頭裏去的。他每天回來的時候,手腳都凍得通紅。

季槐風把幹淨的衣服架在火塘邊烤着,好讓他一回來就能換上。這天季槐風在做飯的時候,聽着外面的腳步聲近了,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沖出門去,果然看到顧小橹一瘸一拐地回來了。

“小橹——”

季槐風顧不上外面還在下雨,沖出去扶他進來:“怎麽了?摔了還是——”

顧小橹搖搖頭:“地上滑,不小心磕了一下。”

季槐風連扶帶拖把他弄進去,一陣風把他遮雨的裝備都掃下來。顧小橹自己在火塘邊坐下,撩起褲腿,季槐風吓得倒抽一口冷氣。

顧小橹的小腿擦傷了。傷口倒不深,但是血淋淋的一大片,樣子很是恐怖。季槐風心疼得要命,打了溫水過來給他洗幹淨。範思明臨走留了一點兒藥和繃帶,季槐風給他用消毒水擦了傷口,上了傷藥,纏上繃帶,才松了口氣。

“你身上還真沒個好的時候。”說着目光就落在新傷口下面的舊疤上。他嘆了口氣,把顧小橹的褲腳往下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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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小橹一伸手拉住,“等等——這裏也很疼——給我上點藥。”

“啊?”

顧小橹指的正是那個舊傷疤。季槐風知道當年他并沒有傷到骨頭,現在決沒有再犯痛的可能。

“不是已經好了嗎?”

“疼。”

季槐風想想,反正藥也還有,就給他在那個舊傷疤上也擦了些。顧小橹緊繃着的身體突然放松了:“好了這些天,天天疼”

季槐風頭皮一麻。

“小橹,你——還記不記得這個傷是怎麽弄的?”

顧小橹搖頭,又反問他:“你不知道?”

季槐風當然知道,他比誰都知道。他讪讪地笑:“不記得就算了。”

好在顧小橹此後一直沒有再提這件事。晚上睡覺的時候也比往常安穩了許多。他腿上的擦傷沒好的這些天,季槐風就代他去巡邏檢查水車。有天季槐風回來,就看到顧小橹正在自己往腿上擦藥。擦了新傷擦舊傷,小心翼翼。

季槐風假裝沒看見,自己去倒水喝。

“出了好多血”顧小橹喃喃地說,“剛才出了好多血。”

季槐風急忙過去看。卻看到他擦傷的地方都結痂了,哪裏還有血?

顧小橹擡頭笑笑:“沒事了,我都擦掉了。對了,我放在水裏的魚簍抓到一條魚,我們今晚喝魚頭湯。”

季槐風點頭:“好。”

一條七八兩重的草魚,頭煲了湯,身體煎得皮略焦黃,撒上點鹽就是無上美味。骨頭也不扔掉,季槐風抽了幾根長而直的魚骨出來留着當針用,其他再用油炸一炸,又是一小碟菜。

顧小橹說:“以後我們要是抓到小草魚,先別吃掉。那邊還有些空地,正好挖個小塘養魚。如果能再種點藕就好了。夏天有蓮子吃,還可以用荷葉蒸肉,很香的。”

“好。”

“你在想什麽呢?心不在焉的。”

季槐風警醒過來。他現在滿腦子都是顧小橹喊疼的事,哪裏還管得上這些。

“小橹還疼麽?”

顧小橹微笑:“沒事了。我明天就可以去查水車了。你有空趕緊挖魚塘吧。”

“好。咱們挖個大的。”

到了睡覺的時候顧小橹還在惦記魚塘的事:“我小時候跟爸爸去釣魚,那個魚塘上面漂着一種植物,葉子圓圓的,莖也圓圓的,開紫色的花,其中一個花瓣像孔雀的尾巴。我看它很漂亮,就問爸爸那是什麽,他說不知道。然後旁邊一個伯伯說,‘那個啊,叫水葫蘆,只要丢到有水的地方它就能長。’我們要是挖了魚塘也在上面種點兒吧。”

季槐風摸摸他的腦袋:“行。”過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顧小橹剛剛說了他爸爸——

“小橹!你——”

得,顧慎岚的事露餡了。顧小橹大概就快什麽都想起來了吧。

季槐風真正地覺得世界末日快到了。

顧小橹的語氣淡淡的。“我昨晚才夢到的。他老了很多啊。為什麽還要騙我呢?你也壞,你們都壞,你們合夥騙我。”

季槐風聽他的語氣似乎并不生氣,壯着膽子說:“我——我們——其實是怕你不開心——我們真的是為你好。”

“為我好就可以騙我嗎?那是不是為我好,可以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季槐風語塞。

顧小橹捏他一把。“算了,以後不準再騙我。等老頭子回來,我要好好收拾他。”

季槐風暗想:就憑你

第二天他們的魚塘正式動工。雨還在蒙蒙地下,季槐風穿上全套遮雨的行頭,用火灰在地上劃出一塊地方之後就挖開了。顧小橹去巡查水車回來,也加入戰團。季槐風把土挖出來,顧小橹用筐挑去山腳下倒掉。後來季槐風看顧小橹累了,就和他換一換。兩個人輪着來,倒也省力氣。設計的魚塘有一米深,有一條小溝和屋旁的小溪相連。旱天可以從溪裏引水,雨天就往外排水。中間用細密的竹籬笆擋着,不怕魚兒跑掉。

就這麽挖了半天,季槐風倒了一擔土回來,就看到顧小橹捂着腳站在坑裏。

“土裏有塊玻璃。”顧小橹說。

季槐風把他拉出來,果然看到他左邊的大腳趾在往外滲血。

“你也太不小心了”季槐風一把把他打橫抱起,回去給他收拾傷口。

顧小橹抱着他的脖子:“那塊玻璃是透明的,我看不見。”

季槐風擡頭看他,無可奈何地說:“以後千萬要小心點,走路看清楚了再走出去。這樣整天磕磕碰碰的我會心疼”

季槐風給他包紮好了就出去找那塊玻璃。左右找不到,又回來問:“小橹,紮着你的玻璃呢?我去扔掉,別又給誰踩到了。”

顧小橹努力想了想,“哦,我扔到石頭堆裏了,不怕的。”

他們的魚塘挖了三天才完工。後面季槐風索性把挖出來的土都堆在了旁邊,顧小橹說在要上面搭個絲瓜架子。等以後有菜油了,晚上可以在水上點個小燈,把飛蟲引到水裏喂魚。季槐風捏他的臉頰:“就你鬼主意多。”

魚塘蓄滿了水,顧小橹就把這兩天抓到的小魚都放了進去。他們蹲在邊上看着它們在有些渾濁的水裏若隐若現,樂得不肯挪動。雨還在下,雨點在水面上撞出一個個的小圈。水圈交錯着蕩漾開,交織成一片魚鱗形的波紋。

顧小橹突然說:“如果我們在天上看,小行星落進海裏的時候其實也是這個樣子的吧?就像一滴雨落進水裏,然後消失掉。”

季槐風覺得很新奇,轉頭看他:“那我們像什麽呢,螞蟻?”

顧小橹說:“不對應該像細菌。我們只有細菌那麽大。”

季槐風噗地笑出來:“細菌”心念一動,把顧小橹整個抱了起來:“好啊,細菌要吃掉細菌!吃掉!”

顧小橹掙紮:“滾!老子是無敵霸王菌!”

無敵霸王菌還是被吃了個幹淨。顧小橹縮成一團,哀怨地說:“這年頭連做個細菌都不安全了我是病毒。”

季槐風狠狠啃一口:“吃掉!”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喊了一天細菌的緣故,這天晚上,顧小橹真的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小小的蘑菇。

蘑菇長在屋檐下。屋檐外是一條破舊的街道。夜很深,街燈沒精打采地亮着,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蘑菇很無聊,打個呵欠,轉開視角去看另外一個地方。

屋檐的這邊是一扇窗。透過髒兮兮的玻璃窗,蘑菇能看到窗內的燈下,躺着一個人。

一個很可怕的人。臉上和脖子上都像被火烤過一樣通紅。小腿上纏着厚厚的一圈繃帶,繃帶下面還不斷地有血滲出來。

那個人的眼睛微微張着,在看另外一個人。另外那個人呢,握着他的手在哭。

兩個人都很眼熟,然而蘑菇想不起來他們是誰。

躺着的那個人說:“別走”

外面有人狠狠地敲門。在哭的人很決絕地松開了手,開門出去。

躺着的人暈了過去。

人類真無聊啊,蘑菇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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