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瓜子仁

傅骁玉有一個妹妹,比他小幾歲,是傅盛在外頭養的小伶人生的。

當時府裏吳茉香剛過門沒多久,傅盛怕招人口舌,把那剛出生沒多久的小閨女叫人帶着送遠方親戚養着了。

傅骁玉也是好久之後才知道這茬兒。

吳茉香的手伸得長,傅骁玉找着了遠方親戚,想把那閨女帶回來,好好惡心一下那不知分寸的繼室。

去的那會兒是秋天。

下田幫着勞作的女孩兒綁着一個長辮子,紮着紅繩,還未及笄,模樣卻已經長了出來,比起她那伶人的娘清秀不少。

傅盛早就忘記還有個閨女,也虧得那遠方親戚心地好,就當多了個閨女,平日裏沒短過吃穿,就當自己孩子養大。

傅骁玉下了馬車,就看着他那名義上的妹妹,滿腳的泥,剛從地裏出來,手裏挎着個籃子,裝着滿滿當當的藕。

正是吃藕的季節,幹不了重活兒的丫頭小子都去蓮花池裏摘藕,想給家裏換個口味。

那女孩兒看了眼左右,問:“大人,您找誰?”

遠方親戚也姓傅,不知道算哪個分支,知道傅盛的嫡長子過來,都吓得不行。農家人也沒見過什麽市面,要不是傅骁玉攔着,差點把家裏唯一的母雞給殺了替他洗塵。

吃過飯,那女孩兒也收拾妥當了,換了身衣裙。出門就瞧見院中看落日的傅骁玉,捏了捏袖口。

“我應該叫你哥哥嗎?”

一旁的馬騁挑眉,心想一個伶人的女兒,連族譜都沒入,哪兒有資格叫自家少爺哥哥。

傅骁玉沒說話,看着太陽下山,火燒雲蠶食着湛藍的天空。

“這兒住着舒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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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啦!就是冬天有點冷......”女孩兒笑着搬來板凳,從櫃子裏翻出自家炒的炒貨,花生米瓜子仁什麽的,滿滿當當擺着,說,“附近的山上很多山貨,咱們村獵人很多,經常上去打野雞野豬。馬上中秋,裏長說要辦個百家宴,到時候桌椅從村頭擺到村尾,什麽吃的都有!”

她說起來就沒個完,嘀嘀咕咕的,像個吵人的小麻雀。

馬騁眉頭越皺越緊,心想這哪兒還有個小姐的模樣。

天色漸晚,遠方親戚都有些踟蹰,家裏一共就兩間房,一間他們住,一間女孩兒和他們閨女一塊兒住,現在多了兩個大男人,可住哪兒合适呢。

傅骁玉沒讓他們擔憂太久,等最後一絲暮色消失,便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站了起來,說:“不叨擾了,我們趕着城門關閉之前回去。”

女孩兒有些不舍,拿了個小布袋子,把自己剛剛剝的瓜子仁花生米裝上,遞給了傅骁玉。

傅骁玉接過,擡眼看了她,問:“給我剝的?”

“嗯!擱櫃子裏久了有點灰,別髒了你的手。”

傅骁玉捏緊布袋,問:“你叫什麽?”

“傅澈,清澈的澈。”傅澈笑着回到。

手指甲裏都是灰燼,髒得很,但難掩眼眸澄澈。

回去上了馬車,馬騁見傅骁玉還拿着那布袋子不放,問:“主子,要不找個地兒丢了?”

馬騁以為傅骁玉是嫌髒,沒好當着姑娘面說。

傅骁玉卻瞪他一眼,說:“小姐的東西,是你想丢就能丢的?”

馬騁連忙低頭,拉上了馬車簾子,乖乖趕馬。心裏想着,這傅澈算是趕上主子心軟的當頭了。

車裏安靜,主仆兩人沒什麽多餘的話聊。

傅骁玉坐在裏頭,咯嘣咯嘣地啃着瓜子仁,說道:“要是妹妹還在,應該就她那個年紀吧。”

馬騁這才知道傅骁玉的症結,連忙應聲,說:“該是十三了。”

傅骁玉親娘懷過一個小的,可惜還沒出生就沒了胎心,他娘也就是因為太過傷心難過,才沒的命。

府裏都在吳茉香的管理之下,但是大少爺的屋子不允許任何人進入,自家傳自家的消息,自己過自己的日子。

沒人知道,大少爺院子裏,出去了一個叫盒盒的丫頭,去往遙遠的山村,把那有着幹淨澄澈眉眼的小姐接了回來,在偏郊養着。

盒盒一月回來一次,傅澈很受傅骁玉疼愛,為人單純可愛,也讨人喜歡。

盒盒這回回來還拿着物件,跪在地上把小布包遞給傅骁玉,說:“主子,您看看。”

傅骁玉拆開布包,裏頭是一個小荷包,繡的東西是看不出是個啥,總是一團顏色豔麗的花樣。

看着傅骁玉挑眉,盒盒小聲笑道:“小姐繡了小一個月呢。”

傅骁玉沒說什麽,把荷包別在自己的腰間,說:“澈兒該及笄了吧?”

“回主子的話,快了,下個月的功夫。”

南朝女子及笄,都要請雙福之人梳頭。比如吳茉香那個帶過來陪嫁的大丫鬟,及笄的時候,就請得老夫人給了她一副頭面。府裏上上下下都傳吳茉香受寵,不但老爺喜歡,老夫人也疼。

傅骁玉有心不讓家裏那群人知道傅澈的存在,最好一并忘了個幹淨。畢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吳茉香的小家子氣和心機,傅澈落到她手上只怕是半條命都沒了。

可總歸是委屈了自己妹妹。

盒盒打量着傅骁玉的臉,和馬騁對視一眼,說道:“主子,要不要奴婢去打聽打聽城裏還有哪些雙福之人?”

雙福之人指的是父母子女尚在,能夠旺自己父母子女的福星。傅骁玉有心自己替妹妹梳頭,卻不得不承認母親早亡的事實。

找些有名氣的,又怕讓吳茉香聞着味兒找上門,找沒名氣的有怕唐突了自己的妹妹。

傅骁玉擺擺手,讓盒盒自己去琢磨怎麽辦,硬着一張臉回了自己院子。

随着秋越來越深,蹴鞠比賽也落了幕。奪冠的是太子,周崇的隊伍也就撐過了兩局,都沒碰上太子就被淘汰了。

太子到底有沒有這個能力奪冠不知道,但手底下那些能人着實豐富。

文樂這人勝不驕敗不餒,輸了就輸了,扭頭就準備秋末的圍獵了。

周崇別的不行,唯一能算得上優的就是他的騎術。每回上六藝,夫子都會對他的騎術表示贊揚,這還是周崇刻意藏拙的效果。

圍獵的時間快到了,周崇一天到晚泡在教練場,讓文樂教他射箭。

教練場有不少的人,但是按着位分,還數周崇最高。他不欺負別人,別人也瞧不上他,大家相得益彰各自玩各自的,不上趕着給彼此找不痛快。

文樂騎着馬,拿着箭說:“看準箭靶,別注意其他。箭頭要穩,箭尾更要穩。”

周崇捏緊那鷹羽的箭尾,眼神緊盯着前方的箭靶。平日裏唯唯諾諾的樣子,一點也瞧不見,能看到他目光裏閃爍着銳利的光芒。

文樂失神,卻是勾着唇笑了下。

前朝皇帝他沒見過,但聽自己家裏大人聊起過。說是個性格大方,不遵循禮制的皇帝。

眼前的周崇是他的遺腹子,蓄意堆起來的糟粕已然能看到裏面閃耀着光亮的金玉。

箭頭唰的一下直直地朝着箭靶射去,箭靶被箭射得崩出幾絲騰草,力度正好夠射穿它,一旁負責看靶的小太監莫名地落下一滴冷汗。

剛那平日裏不顯山不露水的九殿下射箭時,他竟然覺得腿軟。

周崇眯着眼瞧了下,坐在馬上笑着說:“文樂!中了!”

文樂剛想說什麽,餘光瞥見一絲銀光,立刻翻身抱住周崇往馬下一滾。

周崇躲閃不及,被文樂護了個正着。

兩人狼狽地落在地下,馬兒讓箭羽傷着了脖子,呼嘯一聲往遠處跑去,太監丫頭們連忙去追,謹防那畜生吓着了哪位貴人。

三皇子拿着弓走近,看着被文樂護住的周崇,說道:“九弟沒事兒吧?我遠遠地看靶,誰知這一松手的功夫手抖了一瞬,沒傷着你們吧?”

周崇喘着粗氣,脖子微涼,若是剛剛文樂沒護住他,那箭羽擦過的不是馬兒的脖子,而是他的脖子。

那尖利的箭,會将他的脖子,射個對穿。

文樂的手臂同樣被擦傷,他今日穿着一身米白色的騎裝,交互的衣領被長衫包圍,更是襯得他俊朗幹淨,只不過這會兒手臂處不斷流出鮮血來,沒一刻鐘手臂就被鮮血包裹。

周崇撐着身子想說什麽,被文樂摁了下來。

“拜見三皇子,既然三皇子是無心之失,殿下也不會追究什麽,只是希望三皇子下回能有更好的準頭。要是傷着殿下了,傳出什麽兄弟阋牆的流言蜚語,想必皇上也會覺得不快,到時候倒成了三皇子的罪過,就不好了。”

三皇子輕蔑地笑了一下,也不理文樂話裏的威脅,拉着馬帶着自己的伴讀和朋友們離開,連一句話都懶得多說。

人走了,周崇擡手就要撕了自己的騎裝,一旁文樂連忙攔,說:“皇子的分例,弄壞了當心內務府又找你不痛快。”

“一件衣服而已,我那‘父皇’可疼着我呢,真要跟我玩當面一套背面一套的,我就鬧到他那兒去。捧殺捧殺,總得先捧着才能殺。”

“殿下慎言!”

周崇不搭理文樂,直接撕了衣擺,剛想上手包紮,文樂就被誰人給摟了過去,他攔都沒攔得住。

又他娘的誰!

能不能一次性來完了,給人招不痛快還他娘的一茬接着一茬來,閑的吧!

周崇的污言穢語都到嗓子眼兒了,剛準備罵,一擡頭就瞧見了面色不善的傅骁玉,愣是把那些話給咽了下去,憋得他連打倆嗝兒。

“祭酒大人......”

“文樂由我送去太醫院,馬上還有琴藝的課要上,還請九殿下自己前往梨園。”

周崇誰都怕,最怕的就是面無表情的傅骁玉,剛剛積攢出來的兄弟情義一下就揮灑個幹淨,躬身對文樂使了個眼色就跑了。

周邊的太監丫鬟看着場中扶着文樂的傅祭酒,小聲說着八卦。

瞧!他倆果然有一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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