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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剛來鎮天府那會兒去逛了一回花樓,話還沒說兩句就被人打暈了擡回了客棧,眼前此女不正是那花樓裏的怡雪嘛。
頓時覺得此女着實不簡單。
馬嘯嘯至今都想不明白,當日究竟是何人窮極無聊,要把她打暈再辛辛苦苦原原本本地把她扛回客棧,還好端端地放在了本屬于她的那張床上。她覺得墨子昂不會那麽無聊,那會兒他倒是慣由着她,愛幹嘛幹嘛,毫不在乎。于是,馬嘯嘯狗血地認為,興許當日是這怡雪的情郎,見怡雪被人輕薄,才打暈了她。可是不對啊,怡雪的情郎又不可能知道她住在何處。
馬嘯嘯一面走一面陷入了沉思。電光火石間,她猛地升起了一個念頭,莫非那窮極無聊的人是李彥……照綠意的話來說,李彥對她的行蹤一直幾乎是了若指掌,并且不禁想起,她在周寧衍舊書房裏找到的那一疊書信,單名一個“雪”字……思及此,她震驚地擡頭看了看前面不遠處正同肖陸說話的怡雪,莫非是她……
只見,肖陸轉頭沖怡雪說了什麽,那怡雪低頭莞爾一笑,又側目嗔怪地看了肖陸一眼,溫柔入骨。
馬嘯嘯跟在他們身後,覺得自己真真看不清形勢。這怡雪到底傾慕的是肖陸,還是周寧衍。她想起那天在馬場,肖陸義正嚴詞地說那火乃是歹人有心為之,到頭來卻只得了胡伯找人畫的刷馬小厮的畫像,顯是毫無建樹,莫非他本也是和李彥一路的……
馬嘯嘯心底打了個寒顫,這李彥似乎編了好大一只網,可悲的是,自己卻仿佛不覺身在此網中,待發現已晚矣。擡眼卻見前面兩人擡腳進了一處飯莊,馬嘯嘯看着天色漸晚,也加快了步伐往府裏趕,今夜可是她第一天守夜,斷不能耽擱了時辰。
太君睡得極早,撤了晚宴不多久,便吩咐人伺候梳洗。等太君終于睡上了塌,馬嘯嘯又忙着收拾了一陣,待她裹着棉被睡在外間時,月色已濃,她便一頭昏睡了過去。
桌上新沏的茶還冒着袅袅白煙,淡淡的花香陣陣襲來,自上次被馬嘯嘯潑了綠螺茶以來,墨子昂漸也不慣喝那極苦的茶了。此刻,茶香缭繞,墨子昂手裏捏着薄薄一張信紙卻愁眉不展。
“禀告公子,送信的仆役說,探到的南苑那邊的情況都在這紙上了,近來那邊異動頻繁,公子還須早作打算。”小童緩緩開口道。
墨子昂看了半晌信,終于放下,問道:“信上雖說平陽尚處南苑,可她的随身侍衛朱破現下卻未在南苑行宮,可知曉其中緣故?”
小童點了點頭,“那朱破素來是平陽手下第一得力人,皇城一品軒差人來報,朱破已經回到了皇城公主府。”
墨子昂仍然記得那朱破半面刀疤,身手狡黠,當日正是他擒住了自己。
“吩咐一品軒的人,密切關注公主府的動向,照情形看來,平陽不日就将回府。”墨子昂吩咐道。
“是。”小童應了一聲,又問道“那公子眼下可有何打算,是否還要動身去西域,如若成行,也要提前做些準備,西邊邊境段家素與公子是舊識,是否要修書一封送去?”
墨子昂低頭思量了片刻,手指無意識地敲打着茶杯,搖了搖頭,“倒不急于這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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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童有些驚訝,一時無話。
頓了一會兒,卻聽自家公子開口問道:“近來可有馬姑娘的消息?”
小童怔了片刻,答道:“新的消息倒未聽說,還是前些日子街上四處傳的那些,說馬姑娘在鎮天府太君生辰宴上舞獅,一鳴驚人,留作內用,仿佛得了太君寵愛。”
墨子昂聽罷,微點了點頭,舉杯喝茶,不再說話。
小童退出門前,不忘囑咐,“公子,夜深霜露重,還是早些歇息吧。”
墨子昂一笑,卻還是坐在桌前未動。
茶已半涼,他驀然又想起,明月雪夜裏,馬嘯嘯坐在馬上癡癡看他的模樣。
窗外明明還是同一輪明月,卻端不及當夜多姿,不禁對月長嘆,如今遲遲不願動身西域究竟又是不是因為她……
依稀是個四方庭院,墨子昂站在桃花樹下吹笛,長身玉立,落英缤紛,她伸手輕輕拍落他肩上的落英,摸到手裏卻發現原是一株又一株毛絨絨的狗尾巴草,她驚喜萬分,喜極而泣,擡眼卻看見墨子昂面容漸漸模糊,再伸手去抓卻像薄霧一樣四散開去,她心裏又急又痛,身後卻忽然傳來一聲尖叫。
馬嘯嘯猛地驚醒過來,從床榻上坐将起來,尖叫從內室裏接連傳來。她再顧不得其他,忙掀開被子沖了進去。
床榻上太君似乎做了噩夢,額頭上蒙蒙一層細汗,表情扭曲,尖叫此刻已轉為低聲嘤咛,“衍兒,衍兒,不,不……”
馬嘯嘯回身擰了一條帕子替她擦汗,沒曾想這動作倒驚醒了太君,只見太君幽幽轉醒,睜開眼迷茫地看着她,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問道:“現下什麽時辰了?”
馬嘯嘯看了一眼水漏,已經落了兩斛,答道:“已經過了醜時了。”
太君看了一眼馬嘯嘯手裏的帕子,緩緩撐起身子來,卻看她坐在床前矮塌上,鞋也未穿,心想剛才自己果然發了夢魇,不覺嘆了口氣,“伺候茶水。”
聽言,馬嘯嘯快步取了水來,太君就着她的手喝了幾口水,面色稍稍好了些,卻怔怔出起神來,內室極靜,只有水漏滴滴嗒嗒的聲音。
馬嘯嘯心知太君定是思念周寧衍,話要出口,卻頓了頓,輕聲問道:“太君可是有何心事?”
太君聽到聲音,轉頭看了看馬嘯嘯,方才夢裏的話她怕是都聽到了,可她才進府不久,許是不知道這其中緣故,卻問,“先前夢裏我可是說了些什麽?”
馬嘯嘯正色回答,“聽得不大真切,似乎有‘衍兒’二字。”
果見太君臉上露出堪堪悲切神色,垂下眼簾,“你入府不久,許是不知,衍兒是老身的孫兒,卻……卻已……命喪黃泉。”說到後來,氣息顯是不穩。
馬嘯嘯聽罷,心下已有決斷,人從矮塌上退了下來,跪在床前,以額觸地,磕了一個頭,“民女有話要對太君說。”
太君見她煞有其事,心中詫異,忙揮手示意她起來,“你說便是,何須行此大禮。”
馬嘯嘯直起身子,“此事幹系重大,民女一怕太君不信,二怕太君疑心,我原是想早說,可怕隔牆有耳,眼下夜深人靜,時機恰是合适。”其實那夜馬嘯嘯見太君在書房前暗自神傷便有此打算。
太君神色一怔,招手讓她往前。“你且細細說來。”
馬嘯嘯靠着床榻,開口慢慢說道:“小王爺……他其實并沒有死。”
一聽此言,太君原本斜倚的身子,猛地雙手扶着床沿,直直探了半個身子出來,險些栽倒,“你……你……從何而知?”一雙眼只在馬嘯嘯臉上來回,唯恐看漏了她任何一個神情。
馬嘯嘯扶了她一把,心道要說重點卻不能全說,便答,“民女昔日落難碧雞,蒙小王爺相救,起初不知小王爺身份,直到後來一日,小王爺醉酒方才明了。自從進了鎮天府,民女便一心想尋着機會告訴太君。”
“那他為何不回府中?”太君顫聲問道。
馬嘯嘯定了定神,一五一十答道:“小王爺如今化名李彥,領了江南治栗內史的官,一來不便暴露身份,二來,也要查明府中真相。”倒是實話,只是她識相地隐去了李彥曾對左相說過的周寧衍被長兄嫁禍殘害的那一段。
太君聽罷,全身脫力般地坐回了床榻,“那……衍兒……現在可還好?”
他能不好嘛,處心積慮且段數極高,馬嘯嘯心中腹诽,面上卻是一片恭敬:“一切都好。”
“那……”太君沉思片刻,接着說,“那你可安排我見上他一面。”
馬嘯嘯臉上霎時有些為難,照理說,這李彥在江南領了官,該是有個府邸,可她卻不知是在何處,且他一向行蹤不定,上次見面還是在後山馬場,雖然差了徐壽放鴿子給他送信,可他未必會來啊。
她正愁如何回答,卻聽太君道:“罷了,這事也急不得。”眼裏卻是一陣失落。
馬嘯嘯手握緊了又松,擡頭定定看着太君,“太君勿要着急,若是信得過我馬嘯嘯,等我日後安排。”大不了,她天天去麻将莊守着,日送一信,定将李彥等來。
太君上下打量着馬嘯嘯,她年紀雖不大,目光卻澄澈清亮,從前只喜她心思讨巧,沒想到卻是衍兒的心腹,倒為他盡忠分憂,看她的眼神也不免更加柔和。
馬嘯嘯自是不知太君所想,如若知道,只怕要呸呸兩聲,她哪裏是在為李彥盡忠,不過是看太君年近七旬,不忍看她再為周寧衍莫須有的命喪黃泉難過神傷罷了。
後半夜,伺候太君睡下,馬嘯嘯卻再也睡不着了。
她想到自己忙活了一天,晚上也留宿在這栖梧院,竟然把斬鬼生生忘記了一日,也不知有人去喂馬了沒有。連忙翻身起來,匆匆穿了衣服,披上一件深紅的鬥篷,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急急奔回自己的小院。
作者有話要說:
☆、論茶的狗尾巴草
夜裏極靜,馬嘯嘯借着疏朗月光,終于繞回了小院,卻猛然發現自己竟然把蜂蜜瓶落下了,這下斬鬼必會拿馬屁股對着她了,只得頹喪地朝前又走了幾步。
剛轉過月亮門,便見枝桠掩蓋下的馬棚外,站着一人,披着黑鬥篷,面目被衣帽虛掩遮着,伸手不知在喂着斬鬼什麽。
三更半夜,必是妖孽。
馬嘯嘯大驚,生怕歹人謀毒斬鬼,一聲厲喝:“你在做什麽?”伸手撇了旁邊的枝杈,作勢要打。
那人轉過頭,愣愣地看着馬嘯嘯,一臉鄙夷地看着她手裏的細小嫩枝,挑眉道:“你能奈本王何?”
深夜不睡在此喂馬的居然是堂堂鎮天府王爺。
馬嘯嘯忙丢了樹枝,看着斬鬼正細嚼慢咽地嚼着草料,又看看周寧麒手裏捏着的瓷瓶,顧不得尊卑,語氣仍舊不善,“你喂它的是什麽?”恨不得掰開斬鬼的馬嘴一探究竟,保不齊此人心胸狹隘,騎不得斬鬼便要害它。
周寧麒捏着瓷瓶轉了轉,“蜂蜜而已。”眼裏滿是興味,“想不到這斬鬼倒真好此物。”
眼見斬鬼長舌一伸,卷了他手裏沾了蜂蜜的草料吃,氣得馬嘯嘯橫眉倒豎,竟拿她的獨門秘方來讨好她的古今天下第一寶馬,嘴上更是不讓,滿是譏諷,“王爺倒是閑情逸致。”
“怎麽此際倒不再贊本王英明了?”周寧麒見馬嘯嘯氣惱,面上升起薄薄怒意。
馬嘯嘯見他變了臉色,一個激靈,服了軟,讨好地笑道:“奴婢正是這麽個意思,王爺閑情逸致竟還能關懷斬鬼,實在折煞了斬鬼,不過野馬一匹,實不足王爺挂懷。”
這王爺骨子裏透着古怪,從前對李彥心狠手辣,如今時而不陰不陽,馬嘯嘯心想,還是不要招惹他罷。
周寧麒打量了她一眼,問“你深更半夜來此,又是意欲為何?”
馬嘯嘯誠實以對,“今日第一天到太君跟前兒當差,忙得忘記看馬,到夜裏才想起來,便趕忙過來看一看有沒有人喂馬。”
“你倒是好心。”周寧麒說着,不再看她,只收斂了瓷瓶放到懷裏,“這斬鬼每日有專人來送草糧,你不必擔心,此乃千裏名駒,本王雖尚不能駕馭,但照例也不會虧待了它。”
說着,看斬鬼的神情也頗為贊賞。
馬嘯嘯不禁想這王爺人卻古怪,對馬倒比對人厚道,登時又溜須拍馬一番,
“王爺愛戴斬鬼,實乃斬鬼之幸。”穿來這麽久,一路遇權貴,她這些個讨便宜的話無奈越說越順溜,眼都不眨一下就能生生往外蹦。
周寧麒面色稍霁,攏了攏身上的玄色鬥篷,看也不看馬嘯嘯一眼,便信步走了。
馬嘯嘯站在原地半晌,待确信此人不會突然一個回馬槍殺回來之後,才湊到了斬鬼面前,拍了拍它的腿肚子,輕聲說:“你也不看看誰喂你,就敢伸舌頭去接,節操何在啊。”
斬鬼威風地甩了甩鬃毛,見馬嘯嘯手上空無一物,果真轉了身子,拿馬屁股對着她。
馬嘯嘯好耐心地摸了半晌鬃毛,斬鬼方才緩緩轉過身來,馬嘯嘯靠着馬脖子,幽幽說道:“一馬不侍二主,在這個世界上,我也只有你一馬可信,咱可是過命的交情啊,風裏來,火裏去的。”斷斷不能被那殘暴的王爺奪了去啊。
馬嘯嘯起先原本只當玩笑話來說,說完卻真的有幾分傷心,這天下之大,她卻真的無枝可依,無一人可訴衷腸。斬鬼朝她懷裏拱了拱,她心裏才好受了些。
卻又想起了墨子昂,當日官道旁,樹林裏,他恰乘青黑布幔馬車,從刀光劍影中救下她來,是出于本心嗎?
隔天一早,馬嘯嘯聽到裏間動靜驚醒的時候,頭還昏昏沉沉的,一路伺候,一路打呵欠,直到大丫鬟素喜拿了茶勺敲了她的腦袋,“快醒醒,馬嘯嘯。”
馬嘯嘯迷瞪的雙眼因頭頂的刺痛霎時睜大了,擡眼卻見青煙袅袅,素喜已經開始煮茶了,說明早膳都過了。她卻不記得吃了點啥了,只記得囫囵吞下些亂七八糟的。果然,半夜看馬惹是非累身心,再不能那麽幹了。
素喜遞了一杯茶給她,馬嘯嘯小心翼翼地接過還冒着白煙的茶碗,見茶面上浮着黑白芝麻,幾粒枸杞,陳皮細末,端着茶“噗噗”吹了半天,喝進嘴裏的貨真價實的茶水還真沒多少,索性不吹了,仰頭就喝,燙的龇牙,惹來素喜一通笑。
“曾聽人說,有人飲茶如牛嚼牡丹,我原不信,想着人人愛茶惜茶,豈會食茶而不知味,如今看來卻是不假。”顯是揶揄馬嘯嘯。
馬嘯嘯倒也沒有半分惱,心道這素喜果然是個茶癡,便笑道:“素喜姐姐不知,我自小家裏窮,原想附庸風雅卻沒有銀兩培養飲茶的習慣,小的時候我都怪愛喝些亂七八糟的甜水。”是的,雪碧、可樂、哇哈哈什麽的,見素喜面上幾分不忍,馬嘯嘯接着道,“不過,我自來了鎮天府,看素喜姐姐每日煮茶,心中卻漸漸有些疑惑。”
素喜一聽要說茶便有了興致,“你講便是。”
“素喜姐姐茶煮得用心,這水是活泉水又兼有些朝露雨水,自帶了甜味,這茶裏的芝麻、枸杞、陳皮也是精挑細選過的,每日熬茶更是熟知火候。”馬嘯嘯自然先是拍一通馬屁。
見素喜面上漸露喜色,馬嘯嘯話鋒一轉道:“可樣樣好未必就能恰恰好,拿這枸杞、陳皮來說,都是甜酸味,而芝麻入口卻帶着油膩,本身茶葉的清香便沒了,喝到嘴裏只覺一口鹹腥酸甜。照我看來,茶葉本身就有馥郁芳香,甜半分則多,鹹半分則少,煮茶如若人之機緣,求的都是恰恰幾分好,我說的這個意思有些粗淺,還請素喜姐姐賜教。”
馬嘯嘯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其實就是她不愛喝茶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漂浮物,找個風雅的好借口罷了。她的靈感來源便是周星馳電影食神裏面周星星起初被挑面煮的太爛的那一段。
卻聽得素喜愣在原處,半天沒回過神來,隔了一會兒才開口問道:“那你說,煮茶待如何,難道只煮區區幾片茶葉嗎?”
馬嘯嘯搖了搖頭,徐徐道:“單就茶葉來說,亦可千變萬化,我聽說光是茶品就不下百種,我自問不懂茶,可也聽說過綠茶、紅茶、花茶之分,每種茶葉都各有各的煮法,譬如,茉莉本就不宜煮,只将清水煮到将将翻滾,倒進杯中茉莉,淺淺蓋過半分,待一刻鐘,聞得花香撲鼻,再入水,便是恰恰好。”這就是從前他外公每天泡的茶。
素喜臉上滿是崇敬地凝望着馬嘯嘯,赧顏道:“聽了嘯嘯一席話,殊不知牛嚼牡丹的原是我了。”
馬嘯嘯正欲自謙兩句,卻聽身後忽然傳來一道男聲,“想不到這馬姑娘不僅懂馬,而且也頗通茶道,倒是令本王刮目相看幾分。”
吓得馬嘯嘯茶碗險些拿不穩,素喜即刻起身,回頭見到周寧麒立在花廳外,忙拉了馬嘯嘯福了福身,“王爺。”
周寧麒一雙眼直直盯着馬嘯嘯,似乎想要一探究竟,而馬嘯嘯只覺得那雙眼銳如禿鷹,與周圍寡淡面目格格不入,仿佛要把她渾身看出洞來。
“王爺說笑了,民女二者不過略懂皮毛,方才說茶也不過是與素喜姐姐打趣兩句,信口開河而已。”馬嘯嘯恨不得把頭低到塵土裏去。
“你這略懂皮毛倒是笑本王端不及你那皮毛,你略略懂便騎得斬鬼,如你所言,本王豈不是目不識丁了?”周寧麒語氣不善。
馬嘯嘯心下一懔,這明顯是來找茬啊,“民女惶恐。”連忙伏下身去。
她伏低身子,脖子未擡,僵在原處,眼看地上一雙錦靴走到面前,卻遲遲聽不見叫她起身。
周寧麒面上難看,吓得素喜趕緊也伏下身去。
兩人竟這麽僵伏着,約有一炷香的時間。
太君被人扶着從內室轉出來的時候,看到的正是這麽一幕,驚訝道:“怎地這兩個不知輕重的丫鬟開罪了王爺。”
周寧麒見太君出來,面上再不見了怒意,只說道:“無妨,只是寧麒方才神游太虛,忘了叫起。”看了一眼馬嘯嘯和素喜,吩咐道:“起吧。”兀自走上前去,從丫鬟手中攙了太君入座。
太君看馬嘯嘯和素喜已經擡頭乖覺地站到門側,轉過眼笑道:“這幾日倒沒見你過來,許是公務忙罷。”
周寧麒面上恭敬,回道:“确是府裏有些繁雜事務,但竟忘了來看望太君,卻是孫兒疏忽了,還望太君責罰。”
太君揚了揚手,笑道:“罰你作甚,難道咱鎮天府偏安一隅,也是那動辄得咎的地界麽,我倒是希望府上一直一團和氣,勞什子興什麽罰不罰的。”
周寧麒點頭稱是。
馬嘯嘯聽在耳裏,卻覺出些弦外之音,這王爺方才說忘了叫起自是一派胡言,這太君心中敞亮才來這麽一句含沙射影。不禁嘆道,不愧是幾十年如一日宮鬥裏出來的,說話不見刀子必要時卻能噗噗戳心肝,好樣的。又悄悄地扭了扭酸痛的脖子。
太君喝了一口茶,問道:“這幾日,江南織造局該送新緞子來了罷?”
“論日子,該就是這麽幾日不差。”周寧麒頓了頓,又道,“太君可有什麽吩咐?”
太君搖了搖頭,只問:“蘇家這次派誰過來?”
“聽說是蘇家嫡子蘇闖。”
太君沉吟片刻,又問:“聽說蘇家大丫頭還是沒有半點兒消息?”
周寧麒點了點頭,答道:“都近兩年了,仍舊沒半分音訊,蘇老夫人漸漸心涼了,也不再多過問了。”
太君嘆了一口氣,語含不舍道:“原是個好姑娘。”
馬嘯嘯一聽竟是些不認識的人名,倒也沒了心思再勞神去聽,一雙眼直往門外瞧。
冬日清冷,隐隐可見遠處那一棵參天的皂莢樹曾經翠綠的葉子已經全落了,只留着光禿禿的樹幹孤零零地伸展在青天白日下。
馬嘯嘯驀地想起昨夜太君囑托她安排要與李彥見上一面,便在心中思量想着過幾日晚些時候還是得再跑一趟麻将莊,看看徐壽的鴿子究竟是管用不管用。
可令她始料未及的是,這竟然還未及三日便不用她再白白跑這一趟了。
作者有話要說:
☆、勾踐的狗尾巴草
這一天,破例是個豔陽天,無風也無雪,馬嘯嘯端了茶盞出了花廳倒水,不覺擡頭看了一眼明晃晃的白太陽,微眯了眯眼。她的眼皮自晨起便開始亂跳,左眼跳罷右眼跳,思來想去也不知究竟是喜是憂。
剛過午時,被素喜捉着手從偏屋裏跑出來往鎮天府前廳趕的時候,一時間她都還來不及套上鬥篷,不過好在素喜腳步快,堪堪接連跑了好幾個院子,她額下都不禁出了一層薄薄細汗,倒是一點兒沒凍着。
急急趕到太君身後站定,馬嘯嘯适才喘勻了氣,開始四下打量起來。
在此之前,馬嘯嘯從沒來過這鎮天府大殿,只見面前白玉地面朦胧倒影出浮生掠影,筆直通向六扇大開的木門,每一扇皆足有五人來高。殿中一座,金碧輝煌,高立于數級臺階之上,座塌背後精雕細琢一只金龍。
馬嘯嘯心中只餘驚嘆,這福王原是日日坐着皇帝夢啊。
轉回過眼神打量前面站着的太君,見她一臉憂色望着殿外,馬嘯嘯心裏忐忑。
再看一眼遙遙站在府中衆人最前端的周寧麒,竟也不似以往,今日端端穿着一身玄色交領長服,拖曳在地,頭戴冕冠,面垂七旒,系青玉珠。
馬嘯嘯心中頓時更憂。
午時三刻,透過六扇長門,一眼望到鎮天府大敞的府門,門上茶杯大小的銅釘在陽光下熠熠散發光輝。
一聲尖利綿延的叫聲,穿過重重府門,回蕩在這大殿之上,“聖旨到……”
衆人齊齊下跪。
馬嘯嘯偷偷擡眼望,那府門外一青色人影端舉着明黃卷軸,穩步而來,身後緊随一臺紅頂轎輾,四人擡着,那頂上紅繐随前行一搖一晃。再其後,黑壓壓跟着兩路帶刀侍衛。
待站定,來人徐徐宣旨道:“奉天承運,皇帝诏曰,昔聞鎮天府後山馬場無故夜半起火,朕心實生憂,唯恐日後再生事端,糧草損毀,馬匹消減,又恐外敵趁亂挾江南起事,且愛卿乃朕國之将才,更恐有隙,故而欽派江南九卿治栗內史李彥,親理糧草,管協馬匹,以分卿憂,欽此。”
又卷了緞軸,往前一遞,“鎮天府王爺周寧麒上前謝恩領旨。”
拖長的聲音響在大殿久久不散。
周寧麒複又起身,上前一步,掀了衣擺,跪地領旨:“臣扣謝聖恩。”說着,以額觸地,磕頭謝恩。
身後衆人烏泱泱地跟着磕頭,馬嘯嘯壓低身子,只聽得胸中砰砰心跳,似要跳将出來。再擡眼看前面伏着的太君,雙手蜷在地上也在微微顫抖,馬嘯嘯料想她這是猜到了她日思夜想的衍兒回來了。
衆人謝完恩,站起身子。
馬嘯嘯望眼欲穿,只見那紅頂轎輾停在大殿外,一只白玉無暇般的手掀了簾子,人便走了出來。
馬嘯嘯怔怔看着,猶記得她第一眼看到那只手時滿是傷痕繭痂。
李彥長身立在這白玉殿堂上,身着一席青色交領長服,頭戴冕冠,面垂五旒,黑玉為珠。
命運仿佛同他開了莫大一個玩笑,待他幾經兜轉終于回到這大殿之上,一身冠服卻再不能叫周寧衍。
他緩緩掃視了一圈殿上面孔,竟只認得幾張。
對面站着的太君已是滿頭銀發,見她眼中将欲含淚,他生生轉開視線。
又忽見她身後筆挺站着的馬嘯嘯,她的面目似攏在藕荷色衣裙的細白絨毛圈領裏,無驚亦無喜地定定看他。
她未笑,他卻仍然覺得她目光灼灼如若天邊玄月。
最後轉回眼,直直看向眼前的這一張熟悉如己的面目,他的五官如利刃般銘刻在他心上。此刻尤見他面色冷然,細薄嘴唇抿成無情的線條,眼裏烏雲密布,凝聚着風暴。
這就是他至親的手足呵。
任憑心中情緒翻湧,他面上還是波瀾不驚,昔日縱情恣意小王爺已死,留得如今的他,面目模糊。
李彥盈盈一拜,緩緩開口道:“臣李彥拜見王爺。”
周寧麒擡手,朗聲回應,“李卿不必多禮。”
馬嘯嘯立在原處,只覺不見硝煙,勝似硝煙。
只聽李彥接着說道:“微臣已入江南數月,承蒙皇上聖恩,已于鎮天府城外十裏莊新建府衙,擴充糧倉,今日即可将秋糧盤點清算,登記入庫。另外,這後山馬場,微臣稍後便将派人領旨前去進行交割,王爺毋須親身勞動。”
馬嘯嘯聽得心中起伏不定,這李彥擺明是得了皇帝的首肯來削鎮天府的權,哦不,準确來說是來削周寧麒的權。
周寧麒面無表情地聽着,末了,只答一聲:“有勞李卿了。”
這鎮天府錢糧馬布四事,頃刻間便被削去一半。加之,無馬亦無戰,八萬騎兵瞬間化為八萬步兵,馬嘯嘯不禁想,一轉眼全落得個炮灰命。
皇帝終于還是借刀向偏安一隅的鎮天府下手了,只是不知那遠在皇城的帝王究竟知不知道握刀者何人罷了。
馬嘯嘯看局勢一時間雲谲波詭,更是疑惑重重,這李彥究竟是如何一步步到此地步,她不得而知,然而她眼下更為關心的是,那一塊血色纏繞的印有狗尾巴草形制的鎮天玉如今到底身在何方。
立在大殿半晌,聽得周氏兄弟又假情假意地說了半晌客套話,馬嘯嘯腳都快站麻了,才見李彥欲帶衆人離開,如蒙大赦地正準備要走,卻聽身前太君,開口道:“李卿,且留步,你初到貴府又在此江南地界,本太君理應盡地主之誼,也煩留宣旨公公一起到栖梧院共宴。”
李彥聽言,停住腳步,回身向太君一揖,笑道:“如此,微臣不好推辭,便叨擾了。”
人群随之浩浩蕩蕩地移步栖梧院。
不相幹的丫鬟奴役都打發了各回各院,栖梧院中且留下了本來的使喚丫鬟。
馬嘯嘯端着托盤,伺候茶水,立在桌旁,素喜忙着布菜。
太君攜周寧麒、李彥、王公公進花廳的時候,席已擺好了。
“請客落座。”太君揚手道。
“理應太君先入座。”李彥躬身謙道。
太君倒沒推辭,落了座。衆人才随其入座。
“傳膳。”周寧麒吩咐道。
侍女們端着托盤,魚貫而入,卻悄無聲息,花廳裏一片肅穆。
用食不語,飯桌上也是靜得出奇。
馬嘯嘯舉着茶盞,大氣也不敢出,擡眼見李彥神色如常地舉箸用膳,恍然記起他向來都是如此,一容一止皆十分優雅,尤在吃飯時,與她兩相對照,仿若雲泥之別。
待見衆人都放下碗筷,素喜才示意馬嘯嘯斟茶,馬嘯嘯忙拎了茶盞上前幾步,繞着桌子為其一一斟茶,卻眼觀鼻,鼻觀心,絲毫不敢四下張望,只埋頭注視着細流水柱從壺口傾出,倒入杯中。
行到李彥身側,瞥見他凝望杯盞似不為所動,剛傾了水壺,卻忽覺裙側一沉,似被人生生拽住,扯得她不禁轉了個身,壺中傾茶覆水難收,陡然間全灑在李彥的衣襟之上。
耳旁響起一聲驚叫,“大膽奴才,竟敢沖撞了九卿。”卻是那王公公的尖利嗓音。
馬嘯嘯連忙一跪,伏低身子,“奴婢惶恐。”
太君見狀,忙焦急問道:“可曾燙了李卿?”
李彥不在意地擺擺手,答道:“無妨,茶水尚是溫熱,李某無礙。”
太君似是舒了一口氣,看了一眼馬嘯嘯,嗔道:“這丫頭素來伶俐,今日卻不知怎地這般毛手毛腳,還請王公公,李卿莫怪。”
李彥笑了笑,搖了搖頭,道:“太君有所不知,方才乃是微臣不慎踩了這位姑娘的裙角,累她側身,才堪堪灑了半壺茶。”
聽言,那王公公面上稍霁。
馬嘯嘯心下一松,人卻還跪着。
太君臉上帶笑,目光轉向馬嘯嘯,開口吩咐道:“那嘯嘯丫頭便帶李卿前去偏殿更衣,将功補過罷。”
馬嘯嘯忙答一聲:“是。”
一擡頭卻見周寧麒眼若冰霜地望着她,忙看向李彥。
李彥一拜:“多謝太君。”起身随了馬嘯嘯往外走去。
馬嘯嘯一路往外走,一路感覺有如芒刺在背,逃也似地踏出了門檻。
走了片刻,待離花廳較遠,馬嘯嘯方欲轉身,卻不料被李彥攥住背後長辮,她回轉身見他将辮子握在掌心裏,沒好氣地說道:“快放手,小爺的辮子你也敢拿。”
卻聽李彥朗聲一笑,“小爺?哪家的小爺生得這般嬌俏?你若不去照照鏡子倒是辜負了這一身好衣裳。”
因李彥甚少誇她,這話倒真聽得馬嘯嘯臉頰一紅,“說些有的沒的,有毛病啊。”
李彥笑卻不答,只攥了辮子在手上左右拿捏,馬嘯嘯見狀一伸手便扯了辮子回來。
開口問道,“說正經的,你怎麽回來的?”
李彥見手上已空,擡頭挑眉戲谑問道:“你方才竟是聽不懂聖旨麽?”
氣得馬嘯嘯仿若一口血卡在喉頭,一字一頓道:“我問的是來龍去脈。”
李彥往前走了兩步,與她并肩,手指了指偏廳。馬嘯嘯會意,兩人進了偏廳。
進了屋,落下門闩,馬嘯嘯轉過身看着李彥道:“現在,可以說了吧。”頓了頓,補充道:“從頭開始說。”
李彥輕笑了一聲:“從前在左相府已盡述前事,如今我便從左相府往後開始說罷。”
馬嘯嘯想了想,沒有說聲反對。
他便開口說道:“皇城內除卻天家,便是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人人皆知右相清廉,左相腐朽,當日我便以百金美姬投予左相,稱自己乃是江南世家李氏貶斥庶子,郁郁不得志,望承相爺賞識提攜。”
馬嘯嘯心中疑惑,立馬出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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