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2)

繡。

“由得他這一回,好嗎?姐姐。”她聽綠意在她身後幽幽哀求。

蘇怡雪倏地仿佛全身脫力,跌坐回椅子,頭上珠釵晃得叮當一聲脆響。

是時各宮妃嫔業已散盡,綠意卻忽見蘇怡雪柳肩輕顫,才慌忙踱步到她身前,見她眼中淚水簌簌落下,心中大震,卻聽見她喃喃自語問道:“那誰又來由得我一回?”

皇帝不待通報,遣散衆随從,輕輕推開梧桐院的大門,獨自邁步而入。

月夜微醺,郎朗輕風拂面,卷着桂花樹若有若無芳香馥郁。

他便恍然想起昔年教她樹下練劍,人也不覺呆立一步,停在原處,擡眼望見一棵綠樹籠罩掩映,心中舊事怦然而出,一發不可收拾,他索性将頭上冕冠摘下,随意丢棄一旁,冠上白玉旒珠落地随處滾去,他卻恍然不覺只顧拔出腰間佩劍。

手中開始動作,嘴裏随之一字一句念道:“念去去,參商永離,不如,不如歸去。”

招式畢,又念一遍:“念去去,參商永離,不如,不如歸去。”

式複畢,再念一遍:“念去去,參商永離,不如,不如歸去。”

再記不得那一招半式究竟舞了多少遍,直到他大汗淋漓,手中滑膩,再握不住。

終于收劍而立,卻見檐下廊前恍恍立着他夢裏的身影,眉目依稀如舊。

一時之間,他不敢動亦不敢語,生怕無端驚擾一場美夢。

見那人影似要開口說話,他連忙一步躍前,單手捂住她的嘴唇,輕聲道:“今夜你不出聲,出聲便不美了,且聽我說。”

司昭儀聽罷心中一驚。方才見皇帝樹下舞劍,已覺奇妙,此刻卻聽他言語癫狂,臉上卻是柔情諾諾,不覺心中又是喜不自禁,點了點頭,不出聲響。

只見面前皇帝滿足地笑了笑,眼中盡是缱绻之意。

司昭儀覺得再年輕些的皇帝眼中便是此情深意切,想他曾經年少壯志,鮮衣怒馬,樹下舞劍,該是何等風采。

想着,人便笑了起來,卻見皇帝竟也跟着笑了起來,說道:“你還是笑起來最是好看,我從前一直未曾對你說,是怕你一聽小人得志,但是你一笑起來,眉眼便若天邊一彎玄月。”

司昭儀聽得雙頰一紅,卻不知小人得志之意。

卻見皇帝忽然抓了她一只手拉着她急急往梧桐院外走,嘴裏說道:“我帶你去看個稀罕玩意兒,你必是喜歡,從前你就最愛什麽雕花籠,琥珀臘。這件東西乃是西域進貢而來,當真稀罕。”

司昭儀從未聽說過什麽雕花籠,琥珀臘,只被他急急拉着走。

走了一會兒,兩人穿過重重院落,竟然來到皇帝書房後的一處僻靜樓閣前。

借着疏朗月光,司昭儀才看清牌匾上只刻了一個“嘯”字。

卻見皇帝回頭對她一笑道:“這名字是我後來改的,你那什麽‘怒海聽濤’,想想就晦氣。”

直到這一刻,司昭儀終于明白,此刻在皇帝眼中的全然不是什麽司昭儀,不過是她這張八分相似的相貌。

當下便決定将計就計,扮作笑顏,讨他歡喜。

果見他眼中升起融融暖意。

閣樓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屋中暖香襲來,想來平日裏皆是被人精心料理着。

司昭儀擡眼一望,卻見屋內布置極為簡單,一桌兩椅,一張南木床,窗前一方書桌。

桌上用紅木架立着個瑩瑩發亮的圓珠,在暗中散發幽幽綠光,照得半室清明,讓司昭儀不禁睜大了眼睛。

皇帝見狀,挑眉笑道:“我确實說得不差罷,這稀罕物件名為‘夜明珠’,能在暗處自行發光,自我得了那日,多少人讨賞我都沒給,便一直放在你桌上。”說到這裏,他卻生生停住了,轉眼定定地看着她的臉,半晌才啞聲說道:“等你終有一日來看。”

司昭儀忽覺內心恍然一驚,卻仍舊假扮笑顏。

皇帝亦是面上含笑,卻徐徐說道:“這十年,你過得該是尚好吧,該是行到了許多地方,見到了許多風景,其中多得是新奇稀罕的人或物……如今我這一顆破珠子怕是已經入不了你眼了罷……”他說話聲音愈來愈低,似自言自語,也不再看她。

司昭儀怔怔地看着,不敢出聲。

卻見皇帝兀自說着,卻猛然抓過珠子,朝窗外用力擲去,“砰”一聲巨響,擊破窗棂而出,撞上一塊石頭,夜明珠頓時摔個粉碎,中間點點綠影飛出,漸漸消散于空際。

她吓得倏然跪地,嘴裏不禁叫道:“皇上息怒。”

皇帝聞言面上驚愕一閃而過,倏而全身仿若一震,恍然清明起來。

神色卻是無喜無憂地看着地上跪着的司昭儀。

他恢複了往日的神态,冷冷問道:“此際有何話要說?”

司昭儀心中大駭,卻答道:“皇上說,最喜我笑,我便笑。皇上說,最喜我穿鳶蘿松紅衣,我便穿鳶蘿松紅衣。皇上說,最喜我梳長辮,我便梳長辮。”

皇帝聞言大笑,郎朗笑聲久久不絕。

司昭儀心下略松,擡頭一望卻是大驚,皇帝眼中卻分明是滾滾熱淚。

耳畔忽聽他大聲呵斥道:“你滾,給朕滾出去!”

吓得司昭儀肝膽俱裂,立馬起身,從那樓閣逃了出來。

第二日,皇後斥責司昭儀惹惱聖顏,禁足三月。

三月之間,司昭儀驟染惡疾,藥石無救,香消玉殒。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之二

我姓墨,名不才。

是前日同我娘比劍輸了,被我娘硬改的。

什麽時候我若是比劍贏了我娘再贏了我爹,我就又可以叫回原名了。

唉,只怕是遙遙無期了。

對了,我還有一個七歲的小妹,卻從未被改過名,一直叫墨裏。

我娘說,這名字非常的,怎麽說來着,時髦,可是我卻覺得極其下裏巴人,土裏土氣。

當然這話我不會當着她的面說,不然我就只能一輩子叫墨不才了。

自我有記憶以來,我們就一直住在昆侖山上,地方倒是挺大挺好,可是離城鎮太遠,委實不便。我自會了輕功,又騎得斬鬼以後,便經常去城裏逛逛。

不像我妹,一直在山上,過着野人一般的生活。

她年紀雖小,卻随我爹的性格,頗為老成,素愛鼓搗些藥草,在山裏常常一蹲就是半日。

有時候,我娘就會悄悄跟我說,她懷疑我妹是穿越來的。

我不懂穿越為何物,但也附和點頭。

我愛我妹,若有人欺負她,我頭一個不服。但是,平日裏話不投機半句多。

今年翻年以後我便十六歲了,我爹說按照舊俗應該放我出門闖蕩,可我娘說按照他們家鄉的規矩要等到十八歲。雖然,從來沒有人聽說過她家鄉在哪。我爹卻是知曉,但也不告訴我和我妹。

總之,由于我一意孤行,加之我爹暗中推波助瀾,此際,我終于下了昆侖山。

下山之前,我爹再三叮囑我,不可到處惹是生非,天下之大,随處可去,記得每月按時寫信回家便可,但唯獨一處不可去,就是皇城。

當然,我爹不會告訴我為什麽。

如此,我卻偏偏要去皇城。

不進城不知道,皇城真是不同于我們住的那些個小地方的城鎮,又大又氣派,街上商販流竄,一派繁榮,我有的時候就很納悶,為什麽我們不住在城裏,偏要住在鳥不拉屎的昆侖山上。

終于,思慮無果。

我一路騎着斬鬼,一路看街上衆人朝我投來豔羨目光,其中頗有些年輕男子向我頻頻注目。

我嘆了一口氣,不禁想到,我爹說我乃一介女流,獨身上路,雖有武藝傍身,但還是以帽檐遮擋面目更好。

且照我娘的說法,我繼承了他們優良的……叫什麽來着,對了,基因,長得不錯,甚是危險。

我倒是不以為然,因為我畢竟長得像我娘多一些,然而,我卻更羨慕我妹長得更像我爹一些。

當然這話,我也不敢當着她的面說。

在皇城逛了半日,我便找了一處客棧住店。

夜間,正欲入睡,卻聽樓下傳來打鬥聲,甚是煩人。我便翻了一個身朝裏,拉過被子蓋過頭頂。

卻忽聽一聲:“救命啊!”分明是女子的聲音,歲數聽着該是和我妹一般大小。

于是我一個鯉魚打挺,翻身下床,抓起墨子劍,匆匆跑下樓去。

果見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女孩被一個大漢拎着衣領,吊在半空中,店內食客見到那大漢模樣駭人,腰間一柄戒刀,皆作鳥獸散去,唯獨店內靠牆處坐着一位年輕公子,面牆而坐,看不清面目,分明一派事不關己。

我便站在樓梯前暴喝一聲:“放下那小姑娘!”說罷,腳尖點地,提劍躍步而去。

那大漢輕巧轉身避過我的長劍,将那小女孩夾在腋下,後退兩步,獰笑道:“哪裏來的小娘子這般俊俏,爺不嫌棄,就收你做個小妾。”

“我呸,就憑你。”我罵完猶不解氣,提劍再攻。卻見他左手拔刀,用力一擋,竟将我右手震得一麻,心下頓時叫遭。

那大漢見我後退一步,又提刀往前來攻,我以劍抵擋,兵器相接,他手下忽然一陣猛力,我雙肩發軟,手中不覺卸力,墨子劍一歪便飛了出去,我心一驚,連忙閃避,險險躲過一刀,側眼見墨子劍孤零零地落在一旁地上。

爹,小女不才,實在是對不住您啊。

轉眼卻見大漢滿面獰笑再一刀砍來,我翻身欲躲,卻聽他腋下小女孩忽然大喊道:“三哥還不快來救我!”

話音未落,便見那面牆而坐的身影倏地一動,手中長劍輕巧撥開那大漢手中戒刀,竟将他生生逼退三步。

我看得呆了,卻見那公子轉過身來,朝我伸出一只好仿佛要來拉我,嘴裏問道:“姑娘可好?”

我當下宛如一口血卡在喉頭,心中百般惱怒,原是一出鬧劇,害我白白熱心一場。

這小女孩三哥武藝如此高強,想來必無大礙。

我不禁瞪了那公子一眼,卻見他歉意一笑,收回了手,舉劍三招将大漢制服,救下小女孩,那大漢見小女孩被奪回,心中不忿,卻只能掉頭疾走,剛走半步,便被黑壓壓湧上來的一群黑衣人壓住帶走。

我長嘆口氣,不禁想爹說得對,皇城不該來,來了竟被當猴耍。

我氣憤地站起身來,撿過墨子劍,正欲上樓,卻覺裙角忽地一沉,回身卻看那小女孩睜着一雙圓圓的大眼睛,一只小手扯着我的裙子,我忽然有些想念墨裏。

只聽她說道:“姐姐不要生氣,是我淘氣獨自跑了出來,三哥故意要治我,先前才不出手救我,那大漢是個通緝的童販子,今日終于被擒住了。”

我轉回身,嘆了口氣:“我不生氣,也不怪你。”

那小女孩聽了,眯眼一笑,委實可愛,對我說道:“我叫阿九,這是我三哥。你可以叫他……”只見她眼珠滴溜溜一轉,“叫他阿啓。”說罷,指了指她身旁立着的黑衣男子。

我順勢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長相倒是頗為俊朗。

他開口問道:“多謝姑娘出手相助,不知姑娘姓名?”

我冷冷答道:“我叫不才。”

那人顯是一愣,小女孩卻是噗哧一笑:“姐姐好奇怪的名字。”

見她一笑,我也笑了,說道:“我也累了,要上樓睡了,二位有緣再見。”

剛想走,卻聽那公子又道:“姑娘孤身上路,住在客棧,多有不便,今日之恩,在下無以為報,但在下在皇城有一處宅院,尚有客房,姑娘若不嫌棄,索性可去住下。”

我一聽,剛想開口拒絕,卻又轉念一想,這次出門,囊中甚為羞澀,全因我娘素來摳門不肯多給銀子,如今不出錢便能住,豈不正好,又見阿九期盼地望着我,我心一軟,點了點頭。

待到收拾停當,我便和阿啓和小九出了客棧,他們共騎一匹白馬,我自騎斬鬼。

只見那阿啓打量了我腳下斬鬼許久,斬鬼不耐地噴了個響鼻,卻聽他贊道:“姑娘這匹馬果是一匹千裏好馬。”

我甚為得意,答道:“這馬原是我娘的馬,名喚‘斬鬼’,速度可謂追雲逐月。”

阿啓點了點頭,思量了片刻,問道:“姑娘不是皇城人?”

我還想呢,卻只得搖了搖頭。

他又問:“姑娘如今打算是在皇城定居?”

我想了想,便道:“尚無決定,我從西面來,第一次來皇城,先四處轉轉,再做決定。”

阿啓點了點頭,不再說話,卻見他身前阿九打了個呵欠,迷迷糊糊地靠在她哥的臂彎裏,只聽阿啓小聲道:“我九妹是我們兄弟姐妹中最小的,自小就被慣壞了,姑娘莫怪。”

我卻忽然恍然大悟,問道:“這麽說來,你家竟有九個兄弟姐妹?”

阿啓笑着點了點頭。

我大為驚訝,真心贊道:“你娘好厲害。”

卻見他哭笑不得,說道:“我娘只得我一子,其餘兄妹都是……”卻聽他頓了頓,又道,“其他妻妾生的。”

我震驚到無以複加。

阿啓見我面上變了顏色,問道:“姑娘莫非是家中獨女?”

我搖了搖頭,答道:“我家中只有我爹和我娘,我還有一個妹妹和阿九一般大小。”

阿啓聞言嘆了口氣,卻什麽也沒說。

行了半刻,阿啓勒馬在一處朱門宅院前。

只見宅門前立着一對石獅子,頗為氣派。

果是大戶人家,難怪妻妾衆多。

誰曾想,府中卻只住着阿啓一個主子。

管事立在一旁,恭敬地對阿啓道:“如今那邊已經落了鎖,九小姐怕是今夜不能送回去了,便安排在內堂歇下了。”

然後,轉頭看向我,道:“姑娘請随我來。”

見阿啓點了點頭,我便随他走了。

我被安排在另一處宅院裏,繞着長廊走了許久才到,幸虧我家也是這般長廊蔓繞,否則準得迷路。

房間裏裝飾也頗為華麗,床頭盡是雕花的楠木,我心想,大樹地下好乘涼,這個阿啓想來便是一棵大樹。

第二日,當我醒來時,卻聽說小九已經被送回家了。

我心想,看來這個阿啓果真不和父母,兄弟姐妹住在一起,也對,人那麽多,住着也怪不舒服。

其後接連多日,阿啓一盡地主之誼,帶我四處游山玩水。

畢竟是富貴人家,吃穿用度都講究得很,我不掏錢自樂得逍遙。

卻未曾想,他家既然富貴至此。

當三聲擊鼓,響在府門外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哪家戲班來了。

我尚在花廳喝茶,卻聽外面傳來拉成一聲叫喊:“皇上駕到。”

我嘴裏一口茶便倏地噴了出來,轉眼卻見阿啓神色不變,遞給我一張素色錦帕,我趕緊接過錦帕擦了擦嘴,又聽他沉聲說道:“是我父皇,你莫怕。”

我心道我怕個鬼啊。

人也只得跟他站了起來,後又跪在地上,跪得我膝蓋痛,又再次感嘆還是爹有先見之明,我來皇城作甚啊。

我埋着頭,眼前一抹明黃一晃而過,便坐到了花廳上首,我跪着随大流地轉了個方向,頭上傳來聲音道:“都不必多禮,朕不過是來看看阿啓。”

我趕忙起來,用手拍了拍膝蓋,卻聽周遭一片倒吸氣聲,我心下叫遭,趕緊低頭。

卻聽皇帝問道:“阿啓,這是何人。”

我卻覺得皇帝聲音爽朗如玉,倒挺好聽。

阿啓答道:“這是臣兒府中貴客。”

皇帝“哦”了一聲,問道:“這位姑娘姓何名誰?”

我于是擡頭答道:“我叫不才。”

只見眼前皇帝兩鬓雖已微染白霜,卻是氣宇軒昂。

此刻,只見他面目倏地一愣,嘆道:“果真如此。前日朕聽肖陸說,皇城裏又現斬鬼,朕本不信,今日來看,果真不差。”

這是什麽意思,皇帝認識斬鬼?

我連忙猶疑地望向阿啓,卻見他也是一臉茫然。

卻聽座上皇帝忽然厲聲喝道:“再實說一遍,你到底姓誰名何?”

我心中一驚,卻朗聲回答:“我真叫不才。”頓了頓,還是補充道:“姓墨,名不才。”

“當真是墨不才?”卻聽皇帝裏聲音分明帶着隐隐笑意。

我趕緊鄭重而莊嚴地點了點頭。

他卻面目一柔,忽然說:“你長得倒像你娘。”

隔了半刻,卻又笑道:“墨子昂一世聰明卻給你取個名字叫不才,當真可笑。”

我一聽就不樂意了,連忙反駁道:“不是我爹取的,是上月比劍輸給我娘,她給我改的。我本名叫盈盈,墨盈盈。”

“墨盈盈……”皇帝徐徐地重複了一遍我的名字,我心中頗覺古怪,卻聽他又問:“那此際,你家居在何處?”

我卻不想答。

等了片刻,只聽皇帝緩緩問道:“不願答?”

我便忽覺面前隐隐威懾而來,一時竟不敢搖頭。

“那尚好,墨盈盈,此際你便寫信給你爹娘,就說皇帝十五日之後就要将你問斬,可好?”

他終于狡黠一笑道。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發現錯別字告訴我一聲,速速去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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