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水谷村位于靈犀村以東,隔着兩座山頭,因住家稀少分散,位置又偏僻,就是匪患最猖獗的兩年,也沒有遭過難。
兩年前厲淵從地窖抱起奄奄一息的厲馨,用最快速度尋了就近的一戶人家,以羊奶充作母乳,險險救回孩子一命,這戶人家便是水谷村的王寡婦家。
王寡婦早年喪夫,孀居幾十載,無兒無女,心地善良。厲淵為報妻仇,兩年中每隔一段時間便要出趟遠門,短則一月,長則如這次一般,要三四個月。每回出門,他都會将厲馨托付給王寡婦代為照料,并附上一些銀錢。寡婦年老,除了一些針線活,已經幹不動農活,平日裏也沒有固定的收入來源,對厲淵的托付不覺麻煩,反而對他十分感激。
那日接走厲馨,王寡婦甚至還掉了眼淚,說厲淵給的錢還有多,要是平日裏忙起來顧不得孩子,便可将厲馨帶給她照看。
厲淵謝過她的好意,沒有應下,只道:“以後該是不會再出遠門了,況且……”他看了眼謝卿,“家裏多了個人,也多了個幫襯,應該不會再勞煩您了。”
厲淵的竹屋建得比王寡婦家還要偏,在水谷村後面的一座山裏,掩在竹林之中,因為許久不住人了,到處遍布蛛網灰塵。這些天白日裏厲淵上山打獵,都是留謝卿在家照看孩子,他足足打掃了三日,才讓這兩間竹屋稍稍能入眼。
今日得閑,謝卿在院子裏邊曬太陽邊逗孩子玩,想到厲馨總是對他無法改口,便起了糾正的心。
“馨兒,你叫我一聲。”
厲馨坐在一塊草席上,手裏抓着撥浪鼓,頭也不擡道:“娘娘。”
“不是娘娘,是舅舅。”
厲馨擡起頭,遲疑了片刻:“……娘娘。”
“舅舅!”
“娘娘。”
謝卿深吸一口氣,本就稀少的耐心在這一來一回毫無進展的對話中迅速耗盡。
“都說了是舅舅!你怎麽這麽笨……”
他吼出第一句的時候,厲馨抓着撥浪鼓顫了顫,随後有些被吓到的僵在了那裏,到謝卿吼到“笨”字,小娃娃已經滿眼是淚搖搖欲墜,小臉都皺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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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換謝卿被吓到了,他氣勢一洩,手忙腳亂去抱厲馨。
“馨兒別哭,是舅舅不好,你乖啊別哭……”
小孩子的情緒是最直接的,傷心了就哭,讨厭了就拒絕。厲馨這會子被謝卿兇怕了,就不想要他的親近,粗短的小手死命推拒着對方,像只小奶狗似的小聲哭了起來。
謝卿見着那豆大的眼淚,不由“嘶”了聲,心裏越發愧疚,剛要再哄兩句,院門微動,他擡頭看去,就見厲淵肩上扛着幾只山雞從外面進來。
“爹!”厲馨總算等到了給自己撐腰的人,搖搖晃晃奔過去,抱着厲淵大腿仰頭哭訴道,“娘娘兇我……”
厲淵蹙眉看了謝卿一眼,看得謝卿渾身一哆嗦,忙張口辯解:“我就是想讓他改口叫我‘舅舅’,不是故意要兇他的。”
厲淵卸下身上的獵物,彎腰将兒子抱了起來,就往屋裏走。
“不改就不改了,他才兩歲,你跟他叫什麽勁兒。”
不是你被叫“娘”,你當然這麽說!
謝卿瞪着男人背影,終究不敢嗆回去,氣鼓鼓撿起地上的山雞等物,跟着進了屋。
好在吃過了晚飯,謝卿軟語哄了陣兒,又陪着玩了會兒,厲馨便不再記恨他,又像之前那樣親昵地待他。
歷家的小院裏有兩間可以睡人的竹屋,本是厲淵父子睡一間,謝卿睡一間。可睡了幾晚後厲馨便怎麽也不願跟厲淵睡,說爹爹太胖,擠到他了。厲淵身材高大,猿臂蜂腰,躺在床上一人便要占去大半,翻個身地動山搖,也不怪孩子不樂意和他睡。謝卿忍笑忍到肚子抽筋,最後還是将厲馨接進了自己那屋住。睡了幾日,一切如常。
等到謝卿習慣了山中的生活,開始覺得有些無聊的時候,厲淵便開始教他鋤地播種,采摘山果,就像是一名經驗老道的鐵匠,誓要将他打磨成尋常男兒該有的樣子。
謝曦這些年已經被養得生了懶骨,做過最苦的差事,也不過床上那點事。厲淵要他采個野果還行,鋤地種菜這些可着實要了卿卿性命,鋤兩下歇一下,一天鋤不了半畝地。第二天腰酸腿疼幹脆就不下地,第三天好點了再去鋤兩下,第四天又不行了,如此循環往複。
到後來他幹脆就裝病不去地裏了,整日在家逗孩子哼小曲好不快活。
可惜他的小聰明很快被厲淵發現,男人清晨提着他的領子将他不由分說丢進地裏,還叫厲馨在旁盯着,讓他不能偷懶。
謝卿氣得七竅生煙,那之後每一鋤頭都像是鋤在厲淵身上,高高舉起,再狠狠落下。
如此幾日,謝卿嬌嫩的手掌磨出了血泡,臉也被曬的黑了一圈,吃飯的時候手抖得甚至夾不住菜。在一顆青菜半途掉到了桌上後,謝卿爆發了,筷子一撂,臉色黑沉道:“我不要再幹活了!”
厲淵看也不看他,夾走桌上那棵孤單的青菜,送進了自己嘴裏。
“那就沒飯吃。”
謝卿見他如此冷硬,語氣更委屈幾分:“我白日裏在地裏幹活,還要分心照看馨兒,晚上洗碗洗衣,加哄孩子睡覺。你萬事不管,早早出門,傍晚歸家,好的時候帶兩只山雞回來,不好的時候什麽都沒有。我做的不比你少,憑什麽我要休息兩日就沒飯吃呀?”
厲馨眼珠子轉悠着,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很有眼力見的低頭默默扒飯,一點多餘的聲音都不發出。
厲淵咽下口中食物,冷聲道:“你之前裝病,我讓你做了哪樣?”
謝卿有些心虛地睫毛輕顫,錯開了視線:“頭,頭一日我是真的難受的……”
“你歇了五六日,把好不容易驅走懶骨頭又給慣了起來。”厲淵語氣愈加嚴厲,“這裏不是謝春樓,沒人嬌慣着你,普通人家過日子就是這般辛苦。人人如此,為何就你受不得?”
并沒有人嬌慣過他。
謝卿心中一刺,倏地擡頭直視對方,卻咬緊了牙一聲不吭,只是狠狠看着。
厲淵以為他不服,又說:“我日日早出晚歸,并非在山中閑逛。每日打到的皮子,無論好壞我都會送到鎮上皮貨鋪供他們挑選,以換銀錢。”他從懷裏摸出幾個銅板拍着桌上,“你若不信,明日可與我同去。”
謝卿被他拍的一瑟縮,心裏害怕,嘴上還要嘴硬:“那你……那你之前又沒與我說。”
厲淵不再理他,重新端起碗大口扒拉起來。
謝卿被他晾着好不尴尬,抿了抿唇,掙紮片刻,重新執起了筷子。
犟也犟不過,脾氣也白發。吃完了飯,謝卿一如往常站起來乖乖收拾碗筷,晚上也仍是哄着厲馨睡覺。
翌日一早,厲淵拍醒謝卿,說自己昨日山雞野兔打多了,家裏吃不了這些,打算帶到鎮上集市去賣,問他要不要同去。
謝卿自來到這裏,在山中待了已有大半個月,除了厲淵、厲馨再沒見過第三個人,腦袋還沒清醒呢,頭就忙不疊點了下去。
一番洗漱,兩個人帶着厲馨天蒙蒙亮時出的門,走了一個時辰才到鎮上。
水谷村隸屬江陽鎮,在巫州不算大鎮,但也有幾分熱鬧。謝卿一進鎮子就左顧右望,對任何事物都新奇不已。
厲淵在集市上占了個位置,貨物擺開,便招呼着謝卿坐了下來。
擺攤賣貨的事謝卿不熟悉,只負責在旁邊帶孩子。
這樣坐了半日,貨物在晌午前便賣的差不多了。還剩一只賣相不好,也說不上名字的野鳥,厲淵站起身,已經打算收攤了。
許是早上醒的太早,沒有睡夠,厲馨趴在謝卿肩頭吮着手指睡了一上午,到這會兒還沒有醒。
謝卿抱着孩子跟着起身,才站穩,攤前停下一輛牛車,老遠就能聞到車裏飄出的濃濃脂粉味。
這股香氣加上牛車上花哨的裝飾,讓謝卿這個“過來人”很快意識到了車主人的身份——必定不是個良家子。
車簾被一雙蔥白柔荑掀開,車裏坐着的人一如謝卿想象,是個姿容豔美的風塵女子。
“厲大哥!”女子驚喜地叫着厲淵,“你可算回來了。”
厲淵朝她點頭道:“月初剛回來。”
女子含笑望着他,可當真是含情脈脈:“看來你已經做完自己想做的事了。”
“是,全都已經做完了。”
他們這樣你來我往的說着,謝卿在旁邊越聽越生氣。
和一個風塵女子這樣熟悉,這必定就是厲淵的老相好了。
他竟然真有姘頭,臭不要臉,還騙他說來鎮上就是賣皮貨的,騙鬼呢!
厲淵不是話多的人,很快便沒了話題,女子咬了咬唇,瞧見地上的那只鳥,問他:“這只賣嗎?”厲淵道:“賣。”
“那我要了。”女子偏頭朝車夫囑咐一聲,對方跳下車轅,将那只死鳥從地上拎了起來。
“給。”女子手裏捏着塊香帕,攥着幾枚銅板伸了出來。
厲淵剛要去接,謝卿一步擋在他身前,先一步接過了。
“多謝這位姑娘惠顧。”他長得漂亮,男生女相,要不是聲音不似女兒家,乍一眼看過去還以為是哪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女子有些愣怔地看着他,半天忘了松手。“姑娘?”
女子猛一醒神,銅板落入謝卿手心。
她頗有些不舍地放下車簾,一雙眼還黏在厲淵身上:“厲大哥,那我走了。”
厲淵朝她抱了抱拳:“慢走。”
賣完東西,厲淵帶着謝卿逛了逛集市,挑了兩塊料子,打算讓王寡婦給馨兒做幾件衣服。小孩子長得快,之前的衣服已經有點不合身了。
“姐夫,剛才那是誰?”
厲淵付着錢,一句話将他打了回去:“和你無關。”
謝卿一噎,氣得胸疼。
別人那裏是溫言軟語,到我就是冷言冷語,大家都是睡過的關系,我難道比她差嗎?
謝卿一路悶悶不樂,墜在厲淵後面走着,越墜越遠。
厲淵半路回頭一看,見他拉開老遠,還以為他是累了,停下來等他走近,從他手裏接過了馨兒。
“我來吧。”
馨兒擰着眉,哼唧了兩聲,趴在厲淵肩上又睡過去了。
謝卿手上一輕,這才感到胳膊酸脹不已。
他盯着前方厲淵的背影,重重心事忽地撥雲見日,生出一個絕妙的主意來。
厲淵對那女子好,是因為他們是姘頭,對他不好,是因為他們如今做不成姘頭。
那只要他們成了姘頭,蓋了一條棉被,是不是厲淵就不會逼他幹活對他那麽冷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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