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夜深人靜,黑燈瞎火。

厲馨敞着兩條短腿,四仰八叉睡在床上。謝卿悄悄起身,沒驚動到他半分,極其小心地下了地,蹑手蹑腳往門外走去。

他望着厲淵那間屋子的房門,又看了看天上的明月,裹緊身上的外袍,一溜煙跑了過去。

天氣漸熱,厲淵睡覺時關門不關窗,給了謝卿很多方便。他從窗戶支開的縫隙中鑽進去,艱難翻進屋裏,再是如同做賊般一步一停地向着厲淵的床鋪摸去。

到了床前,借着屋外月光,他看到厲淵背對着他安靜卧在床上,身體起伏,鼻息平穩。

謝卿見他睡得這麽沉,臉上一喜,手腳利索地去解身上的衣服。他裏面什麽都沒穿,外袍落地,他就跟一尾白魚般順溜,光滑。

手指捏住被角,謝卿呲溜一下就鑽了進去,柔軟的身子貼着厲淵結實寬厚的背脊,手剛要探到前面摸男人的胸,手腕突然被大力扼住,驚得他痛呼一聲,腕骨都像是要碎了。

“姐,姐夫?”

黑暗裏男人翻了個身,惡虎般的眼眸黑沉沉地盯着他:“你半夜不睡覺,到我床上做什麽?”

謝卿心裏有些害怕,但又本能地覺得厲淵不會真的傷害他。

“姐夫,我來……我來陪你睡覺啊。”他幹笑着,大着膽子貼過去,直往厲淵懷裏鑽。

初夏的天氣本就悶熱,再被這樣一貼,簡直要熱得冒火。

謝卿不知是熱的還是緊張的,光滑的肌膚上蒙着一層細汗,将厲淵的掌心也染得一片汗濕,幾乎要抓不住他。

“滾出去!”厲淵粗魯地扯開他,像從身上撕下一條狗皮膏藥那樣将他撕了下來。

謝卿在被子裏掙紮,緊緊抱住厲淵的手不肯松開。

他有些心不甘,這都送上門了,厲淵竟然連嘗都不嘗一口,要不是他倆睡過,他簡直要以為對方是不是個站不起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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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夫,你、你別趕我……”他急了,同時還有些氣,“你去妓院睡女人,不若在家睡我,我還不要錢……你看我這張臉,不好看嗎?你可以把我當做姐姐啊——”

他最後一個字餘音未消,就化作一聲尖叫,連人帶被子被踹到了床下。

身下墊着被子其實不如何痛,但謝卿還是因為羞惱而紅了眼眶。他被徹徹底底的拒絕了,厲淵不要他。他其實不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但仍是被這一認知打擊的不行。

厲淵居高臨下地睨着他,以謝卿的目力自是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雙含着冷光的眼眸仍是叫他膽寒。

“你永遠比不上你姐姐。”

謝卿不可抑制地抖了抖,瞬間想要縮成一團躲進被子裏。

厲淵指着門口,又說了一遍:“滾出去。”

謝卿剛才還有些怕他,現在又神奇地什麽都不怕了。

“走就走!”他自纏成一團的被子裏站起身,裸着身體從地上撿起自己的衣服甩了甩,穿到身上,臨走前還瞪了厲淵一眼。

白給你肏不肏,你以為我稀罕你那根要命的驢屌呢?假正經!

他偷偷摸摸從窗戶翻入,又氣勢洶洶自門裏出來,前後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等出了門,他就徹底憋不住了,每一步都像是要在地上踩個窟窿,由慢漸快,最後奔出院門,跑到竹林深處發洩去了。

他撿起地上的一根竹條,不斷抽打周身的一切,草地、樹木,甚至一塊不起眼的大石頭,都成了他洩憤的對象。

“臭不要臉的,還跟我提姐姐!”他臉色煞白,偏偏一雙眼紅的跟兔子一樣,“我怎麽了?我就是比不上姐姐,難道還比不上那個野女人嗎?一樣是做那種事,你能跟她睡不跟我睡?裝什麽正人君子!”

比起來路不明的野女人,姐姐肯定也是更樂意他占住這個“姘頭”位置的啊,畢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謝卿發洩了一陣,氣喘籲籲蹲到地上,手上竹條劃拉着地面,聲音忽地低落下來。

“我也沒想和姐姐比啊……”

這樣尴尬地被踹下床,毫不留情的當面拒絕,要是旁人早就自覺顏面掃地,不說避着對方,總要有兩日不敢上前說話的。

但謝卿偏偏不,他臉皮極厚,再丢臉的事只要一個晚上就能抛到腦後。在竹林裏發過脾氣,第二天他就跟個沒事人一樣,照樣和厲淵一桌吃飯,對他的态度和以前并無不同。好似昨夜不過是被鬼上了身,今日被烈陽一照,鬼影消散,便恢複神智什麽也記不得了。

所幸厲淵比他還要不記事,吃完了早飯,摸摸兒子的腦袋,如往常一般出門了,既沒有對謝卿擺臉色,也沒有就昨夜的事責罵他。

謝卿洗完碗筷,替厲馨擦了擦臉和手,帶他去了地裏。

“舅舅要幹活了,你自己在這邊玩,別走遠知道嗎?”

厲馨玩着布老虎,用力點了點頭:“知道!”

謝卿卷了褲腿,紮好袖子,開始用鋤頭在翻好的土地上起壟打畦。這也是個極費體力的活兒,要将田地均勻的壟成長條,開好低畦,沒多久他就胳膊酸軟,汗流浃背了。

鋤了小半個時辰,謝卿撐着鋤頭暫停休息了下,抹了抹額上的汗。不小心瞥見自己手心紅了一塊,他攤開手心看了眼,這才發現血泡破了,血水糊了滿掌心,瞧着怪滲人的。

他後知後覺的生出痛來,丢下鋤頭立馬呼着氣去吹自己的傷口,不時發出“嘶嘶”的抽氣聲。

謝卿雖然總愛招惹辛媽媽,試探她的底線,換回一頓打罵,但其實本人一點不耐痛。可他偏偏就是不想老實,不想變得逆來順受,他心裏仍是記挂着那些英雄俠士的故事。大俠被抓了是不會向壞人屈服的,所以他也不要屈服。

雖然辛媽媽一打他一餓他,沒多久他就要哀哀着認錯,但他總是固執地覺得,一開始就服軟和被教訓後再服軟是不一樣的。吃了打罵認錯是識時務,不吃打罵任客人欺辱,那是從根裏就爛了。

就和這種菜一個道理,一棵菜長得再好,根爛了,遲早都是要死的。

謝卿甩着手,幹脆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望着還有一大片沒壟好的地,額上滴着汗,長長嘆了口氣。

“原來做尋常男子……是件這麽辛苦的事啊。”

他根沒爛也覺得自己要死了,感覺整個人幹巴巴的,擠不出一點水分來。

小時候的夢想是做大俠,長大後事與願違流落風塵,如今成了名莊稼漢……

他看了看已經幹涸的傷口,拿起身旁的鋤頭撐坐起來,忍着刺痛繼續幹活。

厲淵身上背着獵弓,于林中疾行,忽地眼尾瞥到一抹殘留的白影,他開弓拉弦,一腳踏上身旁粗壯的樹幹借力蹬上半空,瞄準了目标一箭迅疾射出。

“噗”地一聲,箭矢死死釘入白狐腦袋,叫它抽搐兩下,瞬間立死。

厲淵平穩地落到地上,上前從地上拔出長箭,就那樣串着狐貍扛在肩上,往山下走去。

白狐皮料珍貴,今日有這一樣獵物已是足夠。林中百獸并非取之不盡,他狩獵不過是求溫飽,與百獸盡同,貪多反而不好。

扛着狐貍下了山,直奔鎮上相熟的皮貨店。

老板已經和他很熟悉了,他一來便清開櫃臺,讓他放貨。察驗了皮子的成色,老板從錢箱拿了一小串銅錢,轉身交給厲淵。

老板姓胡,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臉上留着兩撇小胡子,身材微微發福,一看便知日常夥食不錯。

“最近生意不好做啊。”他摸了摸手下的狐皮,“天子震怒,誅了近臣的九族,這是多少年沒過的事了。貴人們都吓住了,開始夾着尾巴做人,吃喝玩樂具是消停不少,這樣好的皮子,不知道入冬前能不能賣出去。”

巫州離長安千裏之遙,江陽鎮離巫州的治所也遠,兩廂加在一起,便叫這裏的百姓有些口無遮攔。反正天高皇帝遠,也沒人會為了他們一句無關緊要的話而治他們的罪。

厲淵收好了錢,聞言幾不可察地一頓,很快又恢複如常。

“天子誅了誰?”

胡老板沒想到厲淵會對這件事感興趣,他左右看了看,故作神秘地将手攏在嘴邊,低聲道:“嚴相的死對頭,楊晉楊太府,說是意圖謀逆,從家裏搜出了龍袍等物。”他直起腰,嘆了一聲,“楊大人可是個好官啊。”

言下之意,誰都知道這裏面是怎麽回事,嚴相構陷同僚不是第一次了,楊晉又是早于他有嫌隙的,也只有那龍座上老邁昏聩的天子,才想不明白這裏面的道道。

厲淵一聽楊晉的名字,握在獵弓上五指一緊:“楊家一門,除楊晉之外另有數人在朝為官,品級都不低,族中子弟也多是功名在身的,全都殺了?”

“殺了。”胡老板道,“一個不留。”

厲淵又問:“太子妃也是楊家女,九族之內難道還要算上她?”

“楊家出事前,太子便與楊家女合離了,這件事一點沒沾上,你說巧不巧?”

巧。巧的一看便不是巧合。

嚴相除楊晉,應該還想搭上太子,用帝王最忌諱的事讓皇帝對太子生疑。不想被太子察覺,先一步撇了個幹淨,一點事都沒有。

嚴相想來大為不甘。

沖胡老板點了點頭,厲淵拿起櫃臺上的獵弓,頭也不回地跨出店去。

謝卿幹了一天的活兒,回到家時太陽微微西沉,天邊一片暖金,終于不再那麽熱了。

他放下鋤頭和馨兒,收了晾在外邊的衣服,分出厲淵的,就那樣亂七八糟揉成一團丢到了對方床上。

正要走,忽地瞥到厲淵挂在牆上的雁翅刀。

他心裏一直有個大俠夢,本來已經熄了,這會兒見到這刀又有點蠢蠢欲動。左右沒人,他拿着那刀比劃比劃,耍耍威風,再原樣放回去,也不會有人知道吧?

想着他已經快步上前,從牆上解下那刀,握住刀柄,慢慢将刀抽了出來。

雁翅刀雪色的刀身一點點展現在謝卿眼前,他頭一次細瞧這把刀,只是這樣的距離,就覺得快要被它刀刃上鋒銳的“氣勁”割破肌膚了。

他不是武人,并不知曉這便是刀上的煞氣,殺過的人越多,這氣也越盛。

謝卿贊嘆地看着這把刀,一寸都不肯放過,忽然,在刀身銜接刀柄的地方發現一個小小的字。他不認識那字,只以為是厲淵的“歷”。但只要識些字的人在旁,便能告訴他,這其實是個“嚴”字。

他将刀完全抽了出來,正想揮兩下,雪亮的刀身如同鏡子一般映照出他的身後,那裏有一個模糊的人影,無聲站在那裏。

謝卿吓得不輕,下意識握刀砍去,被身後的厲淵輕松拿住,手上一用力,便叫他松了刀柄。

厲淵另一手接在下面,沒叫愛刀落地。

“誰讓你亂動了?”他手上力道一點點加重。

謝卿面對着他,恍惚間想着果然是物似主人,那刀上的氣與厲淵身上的如出一轍,帶着斬落一切的鋒銳勁道,逼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了。

這種時候便不能再犟,服軟認錯才是識時務的俊傑。

“我就是想看看,看看就放回去的……”他眨了眨眼,逼出一點淚花,“姐夫你抓得我好痛啊,我手上還有傷呢。”

厲淵一愣,松開了些力,抓過他手攤開在眼前,果然看到了掌心上又重新滲血的傷口。

“你看,這都是幹活磨的,我可沒偷懶。”

厲淵松開他的手,将雁翅刀歸位,随後走到角落的高櫃前,打開了從裏面取出一卷白布,一些瓶瓶罐罐,坐到桌邊,讓謝卿過去。

謝卿知道他這是要給自己處理傷口了,屁颠颠跑過去,将手攤在了對方面前。

“姐夫,我的手都這樣了,明日是不是就不用下地了?”

厲淵垂首給他上着藥,聞言擡眼給了他一個絕對不是認同的眼神,然後又繼續上藥。

“你總是要離開我和馨兒自己過活的,你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莊稼種不活,地都荒着,怎麽養家糊口?”

謝卿一聽急了:“你要趕我走?”

“你已是個成年男子,整日與我着鳏夫混在一處,如何娶妻生子?”

厲淵說得大義凜然,一派正色,可謝卿已經認定了他就是嫌自己麻煩要趕他走了。

他一下抽回了手,眼圈不用裝這回是真的紅了。

“你就是想把我趕走好給你的相好騰位置!”他嗓音裏帶着一點哭腔,緊緊攥着手心,氣得渾身發抖。

厲淵靜靜看着他:“我沒有相好,我和柳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都沒說是誰你就知道我說的是她,你還說你們沒什麽?!”謝卿認定了事情必定就是自己想的那樣,惡狠狠瞪着厲淵,“想給馨兒找後娘你做夢!你要是敢娶,我就帶着我姐姐的牌位大鬧喜堂!”

“我說了……”

“你這麽對我,我姐姐知道了一定不饒過你……”謝卿大着嗓門壓過他,真假參半地哭起來,“你趕我走,我就讓姐姐把你和你的相好都帶走!”

厲淵霎時頭都痛了。

他額角青筋直跳,忍着怒道:“兩年前我殺進那幫馬匪的老巢,殺了十三人,救了一人,那一人便是被他們擄去做壓寨夫人的柳姑娘。她本也不是良家子,從小為妓,最後被一富商買回家,做了家妓。馬匪劫財時,便順道也劫了她,這便是我和她的全部過往,沒有什麽相好。”

謝卿一愣,從袖子裏擡起頭:“你既救了她,她怎麽又回到風塵了?”

厲淵道:“她在外無可謀生,便把自己又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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