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哥舒柔萬萬沒想到自己就是去買了個包子,離開也不如何久,這三人竟然就遭了敵。

她抖開長刀上的暗紅裹布,将包子包進布裏挂到樹上,趁着一陣微風,無聲無息躍到了姜曉他們頭頂的一棵大樹上。

她蹲在那裏,看到忠伯劃了楊庭萱一道,眉毛一下子蹙了起來。

這賊老道,把人劃壞了她怎麽帶回去交差?

她剛要跳,厲淵卻往她這邊遞了一眼。

這一眼,叫哥舒柔又蹲了回去,以尋找更恰當的時機。

等了一陣兒,等到了厲淵下跪,驚得她差點從樹上掉下去。

能跪得這麽幹脆利落,是條漢子!

哥舒柔心裏評價着厲淵這一跪,從樹杈上站起身,松了松筋骨。

等到厲淵拔地而起,沖向姜曉時,她知道自己要等的時機來了,從樹上一躍而下,瞄準了忠伯的天靈蓋就是一刀劈下。

可惜被躲過了。

巨大沉重的斬馬刀斬在忠伯原先站立的地方,劈下一道深深的刻痕,宛若溝渠。

姜曉被這突然的變故弄得一驚,不等她多想,厲淵的刀也近了。

她一手揪着謝卿後領,一手揚起匕首抵擋。雁翅刀雪亮的刀身映出她的身影,短兵相接,一瞬間爆出激烈的火花。

厲淵有猛虎之力,一刀下去,姜曉虎口迸裂,手上的匕首幾乎要握不住。她硬抗着接了幾招,連連後退。

哥舒柔與厲淵都是武功一等一的高手,正面迎擊姜曉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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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今日必有取舍,一咬牙,将手裏謝卿推向厲淵,回首一鞭抽向哥舒柔,替忠伯緩了口氣。

“走!”她掠過去,架住對方臂膀。

“姑娘……”忠伯撫着喘得悶痛的胸膛,語氣又愧又不甘。

姜曉比他好不到哪去,等了這麽多年,眼看就要手刃仇人,臨到頭還是失敗了,再來不知道要等多久。

“來日方長。”語畢她提起輕功,攜着忠伯遁逃而去。

謝卿撲到厲淵懷裏時,還在默默流淚。

厲淵選了楊庭萱沒有選自己,讓他傷心的一時根本止不住淚。

“你沒選我……”他抓着厲淵前襟,嗚嗚咽咽哭着,“我差點就死了。”

楊庭萱捂着還在流血的傷口,臉有些白,受傷是一部分,尴尬是另一部分。

他錯開視線,看到哥舒柔正要往道觀外走去,以為她是要去追人。

“哥舒姑娘,窮寇莫追!”他叫住對方。

哥舒柔掏了掏耳朵,納悶道:“什麽?”

她雖然自小學漢話識漢字,但老實說詩書讀的不多,有時候還沒謝卿腦子轉的快。

楊庭萱解釋道:“那兩個人,讓他們走吧,你一個人追不太好,以防有詐……”

哥舒柔明白了:“嗨,我以為你說什麽!我是要去拿包子,你想哪兒去了。”她看了眼對方胳膊,又瞟了眼厲淵他們,道,“你跟我一道來吧。”

楊庭萱跟着她出了門,到了離道觀不遠的一棵樹下,哥舒柔解下挂在樹上的包袱,一屁股做到了地上。

楊庭萱不明就裏,但還是跟着坐下了。

哥舒柔從懷裏摸啊摸的摸出個瓷瓶,沖他努了努嘴道:“脫衣服。”

楊庭萱一口氣沒喘上來,咳得驚天動地,慘白的面色都給他咳出了一點血色。

“這,男女……”

哥舒柔打斷他:“閉嘴。”

楊庭萱立馬關上嘴不說話了。

“脫!”哥舒柔下令。

楊庭萱渾身一顫,沒法子,只得屈服于這女霸王淫威之下,抖抖索索解下了自己染血的外衫。

哥舒柔滿意一笑,替他上起藥來。

“謝九郎和他家姐夫……”哥舒柔找不準那個詞,“是不是不簡單?”

楊庭萱不只是痛的還是吓得,瑟縮了下:“姑娘何意?”

哥舒柔視線瞟一眼觀裏,看到隐隐兩個身影緊緊相貼在一起。

她說:“我和我師父都不會那樣撒嬌,你會嗎?”

楊庭萱自然也不會,他從記事起就不再撒嬌了,更不要說像謝卿那樣哭鬧。

世間對女子諸多要求,多男兒又何嘗不是?

不能哭,不能撒嬌,不能示弱,一旦做了這些事情,就仿佛不再是個“男人”,免不了要被人非議恥笑。

“能直白表達心中所思所想,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未嘗不是一種幸福。”望着門裏的身影,他語氣不無羨慕道。

“是不是因為你讨厭我,才不選我的?”謝卿将自己整張臉都埋在厲淵胸口,聲音又悶又啞。

厲淵一只手倒提着刀,另一只手在掀還是放這兩個動作間猶疑。

“我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了,你不要丢下我……”

厲淵感到胸膛濕熱一片,也不知是因為謝卿的呼吸還是眼淚。

他的手最終還是落下了,卻不是推拒的。

“別哭了。”他按着謝卿的脊背,無奈地嘆息着。

可謝卿卻哭的更大聲了,他抱着厲淵,恨得牙癢:“我剛剛差點就死了,現在連……連哭都不行了嗎?你怎麽這麽狠心啊……”

厲淵閉了閉眼:“不會讓你死的。”

“你都說要到黃泉給我和姐姐賠罪了!”

“騙他們的。”

我看是你在騙我!

明明厲淵肌膚溫熱,還有心跳,謝卿卻覺得自己是抱着一塊沉沉的冷鐵。

他收緊了雙臂,恨不得将這塊“鐵”勒成兩半,可最後除了将自己的胳膊勒得酸麻一片,鐵還是那塊鐵,紋絲不動。

厲淵只是任他哭着抱着,時間一久謝卿也沒了意思。

收了眼淚,他壓下了驚惶,忍下了傷心,暫且受了厲淵的哄,自我催眠着當他說得都是實話。

他靜靜趴着,眼圈還是紅的,只是已經不再有淚。

“姐夫,如果我死了,你不要來找我和姐姐,你一定要活下去,要好好照顧馨兒,将他養大成人。”他蹭了蹭厲淵的衣襟,将半幹的淚全數蹭了上去,“我們之中一定要有一個活着回去,你答應我,好不好?”

他少有這樣正經的語氣,也少有這樣真心的時候。

厲淵深褐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什麽,按在謝卿背上的五指微微蜷縮。

一路未知太多,像今天這樣的事不知道接下來還有多少。他不該給謝卿一個自己都不一定能兌現的承諾,世事難料,他是最知道的。

他并非無所不能,他也是一介凡人,也有護不住的時候。

謝卿見他久久不答,仰起臉疑惑地叫他:“姐夫?”

厲淵垂眸,正好瞧見謝卿脖子上的數道血痕。

他沉吟半晌,終是開口:“我答應你。我們之中,我一定會讓你活着回去。”

姜曉的出現成為了這一路上他們遭遇的第一個危險,卻不是由楊庭萱帶來的。

晚上幾人在道觀裏過夜,楊庭萱和厲淵看着都心事重重,一個坐在火堆旁神游天外,一個則坐在大殿門坎上對月飲酒。

神像前的供桌叫哥舒柔給拆了,做了柴火,供品也讓她洗劫一空,謝卿問她不怕遭報應嗎,對方大笑道:“我又不信他們,怕他們做什麽?”

厲淵也不像是信他們的,可他就很怕遭報應。

謝卿瞥了眼坐門口獨自喝悶酒的厲淵,從哥舒柔手裏接過一個肉包子大口啃起來。

“你別七想八想了,吃飽肚子再說。”哥舒柔拿着一個包子到了楊庭萱身旁。

楊公子被她驟然親近,一下子想起了對方不久前替自己療傷的情景,臉頰霎時紅了起來。

他接過包子:“我就是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我爹也曾和林啓交好,與他把酒言歡,可惜最後亦沒能救得了他。都說邪不壓正,我卻只看到正不抵邪。嚴相專權跋扈,太子都要避他三分,這樣的日子到底何時才是個頭。”

忠臣良将不得出頭,一國儲君也要蟄伏其下,谏官不遞谏,天子不納谏,大譽表面繁華盛世,其實已經岌岌可危。

最後到底誰能扶大廈之将傾,挽狂瀾于既倒?楊庭萱不知道,或者根本不會有這樣一個人了。

哥舒柔大力拍了拍他後背:“總會有撥雲見日那一天的,再說那嚴梁輔都一把年紀了,咱們還這麽年輕,就是耗也能耗死他了是吧。”

楊庭萱被她拍得低咳兩聲,無奈道:“希望如此吧。”

謝卿見厲淵今晚郁郁寡歡,不得展顏,知道他是受了姜曉的刺激,便有意要逗他開心。

他蹭到厲淵身旁,挨着對方道:“姐夫,我給你唱個小曲吧?十八摸要不要聽?”

他剛要開嗓,厲淵将酒壺塞到了他嘴邊:“不許唱。”

謝卿捧着酒壺,舔了舔唇邊的酒液。

不要聽算了……

他仰起脖子,未碰到壺口,将酒壺裏的酒倒入口中,大口吞咽起來。

灌了幾大口,他放下酒壺,打了個嗝,面頰都顯出微紅。

“姐夫,我也做過壞事。”謝卿靠在厲淵肩上,神色有些迷茫道。“當初被人伢子帶走後,他們将我關進一個大籠子裏,那裏面還有和我一樣的幾個孩子。人伢子一天給一次水,兩天給一頓飯,整天餓我們的肚子,這樣我們就沒力氣逃跑了。”

“飯”也不過是爛菜葉子和面粉和成的窩窩,一大盆端到籠子外,一人抓一手,抓的晚了便要再餓兩天肚子。

第一次沒搶到食物時,謝卿覺得這沒什麽,他能熬過去,可到了第二次,他認輸了,他覺得自己就要死了。

“那天我又沒搶到窩窩,可我真的好餓啊,餓的兩眼發黑,連自己都想吃。”矜持和自尊在饑餓面前不堪一擊,“然後我就搶了別人的窩窩。”

謝卿還記得被他搶了窩窩的是個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就算對方很快回過神,撲過來要搶回自己的東西,那點窩窩卻早就被謝卿囫囵吞下肚了。對方掰開他的手,甚至掰開他的嘴查看,在确認一點屑屑都沒留下後,癱在謝卿身邊奔潰地大哭起來。

“你看,有時候為了活命,人總是要做些壞事的。”

謝卿故意沒說,那之後又到人伢子分飯時,他利用自己矯健的身手一次搶了兩個窩窩,一個自己吃,一個還給了那個男孩。

“我做的惡事,可要比搶兩個窩窩來得壞多了。”厲淵聽出謝卿是想安慰他,卻不怎麽領情,“你不知道我的刀下曾死過多少人。”

他拿回自己的酒壺,喝光了最後幾口酒。

“你也不知道我的床上曾睡過多少男人。”

謝卿忽地直起身,整個人都要趴到厲淵身上,他食指點着對方的唇道:“這有什麽好比較的?我睡那些男人不是因為我喜歡睡,你做那些壞事也不是因為你喜歡做,大家都是身不由己罷了。”

許是今天發生的事讓厲淵覺得有愧于謝卿,便格外縱容他,任他膩在身上也沒将他趕跑。又或許是厲淵今晚喝的實在有些多了,突然拿捏不好和謝卿的距離了,這才叫對方過了界。

謝卿在他胸口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砸吧着嘴昏昏欲睡。

“我過去也不信神佛,直到你姐姐出事……”厲淵靠在門框上,閉上眼睛,“我總覺得,是我作惡太多,才會報應到她身上。”

謝卿困得眼都睜不開了,只能迷迷糊糊憑本能回他:“別瞎說……沒這回事……”

要怪就怪那些窮兇極惡的匪盜,怪這不長眼的賊老天,和厲淵又有什麽關系呢?

哥舒柔抱着長刀靠在神像下睡覺,半夜突然被蚊子吵醒,她睜開眼皺眉驅趕蚊蟲,一眼看到厲淵與謝卿緊挨着睡在門口的位置。

那個姿勢,甚至可以說是厲淵将謝卿抱在了懷裏。

哥舒柔下意識就想叫楊庭萱看,一回頭,發現對方正枕在自己肩頭,睡得十分香甜。

楊庭萱下午受傷失了點血,面色到這會兒都不是很好看,雙唇是極淡的粉色,瞧着一副氣血不足的模樣。

哥舒柔撇撇嘴,決定還是不驚動這傷病鬼了。

她又看了眼厲淵他們,緊了緊懷裏的刀,再次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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