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楊庭萱整個被打蒙了,撫着臉一言不發。

“欸別打架啊!”哥舒柔忙一手推一個,将兩人隔離開來,“厲淵不還沒死呢嗎,你們怎麽就窩裏反了?誰再動手我兩個一起打暈啊!”

謝卿沒說話,冷着臉低頭查看起厲淵的情況。

厲淵的傷雖不致死,但需要靜養。城裏不安全,哥舒柔起身在附近巡查了一遍,确認了不再有伏兵,将厲淵又搬進了山洞裏。

随後她将驢車趕到了洞口,拿了療傷用的繃帶,替厲淵做了包紮。

厲淵直到晚上才醒過來,謝卿一直注意着他,見他醒了一下撲了過去。

“姐夫,你終于醒了!”

他那一眼搖搖欲墜的淚珠子,到這會兒才算真正掉了下來。一顆接一顆滑下尖俏的下巴,甚至打在厲淵的手背上。

厲淵動了動手指,微微蹙眉,那些淚水讓他覺得灼燙。

謝卿看他皺眉,以為他傷口疼,心裏更難受了。

“是不是很痛?”他一邊流淚一邊說,“很快就不痛了,我給你吹吹,吹吹就好了。”

他彎下腰,輕柔地吹拂起厲淵胸膛上滲血的白色繃帶。他吹得那樣小心,微弱的氣流打在繃帶上,根本什麽感覺都沒有,但厲淵注視着他,仍然感到胸口産生了一些輕微的刺痛。不在傷處,在更左邊一點的地方。

“別哭了。”他擡起胳膊,手掌蓋在謝卿臉側,用指腹抹去了對方連綿不絕的眼淚。

謝卿先是一愣,保持着彎腰的姿勢看向他,忽然像是被觸動了某個機關,不僅沒有停止哭泣,反而抱着厲淵的手嚎啕大哭起來。

他哭得極盡傷心,仿佛要将今日受到的驚吓全都用這種方式發洩出來。

“我以為……我以為你要死了。”他哭得并不好看,一張小巧的臉都皺成了一團,皺巴巴的擠着,鼻涕眼淚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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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淵安撫他:“這點傷還死不了。”

當初被嚴梁輔派人追殺,掉落懸崖腳斷手斷,最後還不是被他挺過來了?想要他的命,就一刀可還不夠。

謝卿哭得鼻子都塞住了,說話嗡嗡的:“……我就是害怕嘛。”

厲淵讓他扶自己坐起來,靠在岩壁上。

他看了圈周圍,不見哥舒柔和楊庭萱,便問:“哥舒柔和楊公子呢?”

謝卿一聽他提楊庭萱心中就暗惱不已:“楊公子楊公子,你一刻看不到他都不行是嗎?”

厲淵靜靜望着他,也不言語。

謝卿起初還能直視他與他對峙,後面終是堅持不住,只好退讓。

“在外面,和哥舒柔一起守夜。”

楊庭萱可能也覺得尴尬,不想同謝卿呆在一處,哥舒柔說要守夜後便跟了出去,沒再進來。

“不關楊公子的事。”

謝卿目光一閃,又接着聽厲淵緩緩道:“你和楊公子吵架,我雖然睜不開眼,但都聽到了。這一刀是我自願要還姜曉的,是我自己想補償她,和任何人都沒關系,你不該遷怒到他身上。”

謝卿咬牙:“那我該怪誰呢?”

厲淵看着他:“有些事沒有誰對誰錯。”

“你總是有很多大道理,可我不想要那麽多大義,我只想過好自己的日子,守好自己的小家,陪着馨兒快快樂樂長大!”

替厲淵脫衣服時,鮮血浸染了衣物,又冷又黏,他從來沒見過厲淵這樣傷重過,他一直是偉岸高大,仿佛無所不能,是謝卿心目中的大英雄。驟然見到厲淵那樣無知無覺的模樣,他是真的害怕,打從心底生出恐懼,恐懼到除此以外的情緒都憋回了心底,包括悲傷。

“我不在乎是楊家死絕了還是陳家死絕了,旁人的死活和我又有什麽關系?”他再也不想做什麽大俠了,他就是要做個自私自利的人。

“你今日對楊家陳家視若無睹,焉知你不是下一個他們?”厲淵眼裏一點溫情轉瞬即逝,“我護的不是一個楊庭萱,是所有如楊太府一般,為社稷殚精竭慮卻慘遭構陷的官員家人。你明白嗎?若無人願護他們,官員做事便會畏首畏尾,白水鎮的新縣令難道不知道羅漢堂的存在嗎?他為何不向刺史禀報?”

謝卿見他又要滿口道理,心裏越發逆反:“因為不想惹麻煩,惹了麻煩,就要全家都死光!”

厲淵眉頭簇得更緊:“不錯,他不願惹麻煩,可若每個官員都像他一樣,便沒有人再會為民請命。”

謝卿道:“誰愛請誰請!皇帝老兒都不管了,任命一個奸佞作為一國宰相,光你一個隐姓埋名從長安逃出來的前金吾衛護這護那的又有什麽用?”他氣得要死,有些口不擇言,“楊庭萱就是個害人精,你這次沒事不代表下次沒事。等你傷好一點我們就與他們分道揚镳,他們去他們的千機門,我們回我們的巫州。你要是不肯,我就去官府檢舉姓楊的!”

厲淵胸口劇烈起伏着:“你敢。”

謝卿最是嘴硬,當即冷冷一笑:“你看我敢不敢!”

“謝九郎!”厲淵很少連名帶姓叫他,而一旦這樣叫了,便也說明他是真的生氣了。

他一掌拍到山壁上,整個手掌都陷下去幾寸,石子粉末撲簌簌得掉落。

“你之前做的荒唐事我都可以不計較,但你若為了一己私欲就去檢舉楊公子,我絕不會姑息。”

謝卿愣愣看着他,像是吓住了,又像是不敢置信,或者兩者皆有。

“那你準備做什麽?”他啞着嗓子問,“殺了我嗎?”

厲淵沒有說話,他挪開那只按在山壁上的手,堅硬的山岩竟然像是棉花一樣被他生生按出一個五指印。

謝卿看着那手印,仿佛厲淵方才那掌是打在他的身上,讓他五髒六腑無一不痛。

“你要為了楊庭萱殺我?”

而最痛的還要數心口,簡直痛到他不能暢快的呼吸。

“不要再胡鬧了。”

因為剛才的一番動作,厲淵胸口的繃帶又滲出血來。他捂着胸口咳嗽兩聲,滿嘴都是血腥味。

謝卿這會兒都要分不清是在心疼他還是心疼自己了,只覺得自己掏心掏肺為了對方,厲淵卻絲毫不領情。一時又氣又委屈,霍地起身,俯視着厲淵:“你總覺得我在胡鬧!”丢下這句話,他便快步往洞口跑去。

哥舒柔坐在火堆前擦拭着自己的斬馬刀,擡頭看了眼發呆的楊庭萱,接着低頭擦刀。

“我可以把肩膀借給你。”

楊庭萱茫然地擡頭:“嗯?”

哥舒柔仔仔細細把刀擦了一遍,又用布将之纏裹起來。

“你可以靠在上面哭。”

楊庭萱聽懂了,理解了她的意思,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我,我沒有要哭。”他慌忙解釋。

哥舒柔擡頭看他:“你也不要怪九郎,任誰遇到這種事心裏都不好受。”

他們一個是師命難違,一個是為了報恩,唯有謝卿,從頭到尾都和這件事沒關系,只是被一系列意外卷進來的無辜之人。

楊庭萱苦笑一下:“我明白,我沒怪他。他說得對,我的确是個害人精,要不是我,他們也不用背井離鄉跑到這麽遠的地方來。”

姜曉雖然不是被他引來的,但他始終是個“因”,也難怪謝卿恨他。

“哎,你也不用這麽說。”哥舒柔還想安慰他幾句,卻苦于笨嘴拙舌,半天也憋不出合适的詞來。

她幹脆挪到楊庭萱身邊,在他怔愣的盯視中,拍了拍自己肩膀。

楊庭萱一動不動,顯然是不知道要如何反應。

哥舒柔啧了聲:“哎呀靠上來啦!”

她有些不耐地用手将對方的腦袋按到自己肩頭,見楊庭萱沒什麽反抗,離開時還頗為滿意地輕輕拍了拍他的鬓角的位置。

楊庭萱雙眼瞪得直不溜丢的,頭一回遇到這樣的事情。這一靠給他內心沖擊不小,甚至沖散了他的苦悶。

就在他猶豫要不要謝謝哥舒柔把肩膀借給他,并委婉的提一下男女之別時,謝卿從山洞裏沖出來了。

他顯然是剛哭了,眼圈還紅着。

楊庭萱見了他,跟老鼠見了貓似的,一下子直起身,做賊心虛般往旁挪了挪,與哥舒柔拉開了一臂的距離。

謝卿看了他們一眼,不發一言地從驢車上取下自己的包袱就要走。

哥舒柔連忙叫住他:“你去哪兒啊?”

謝卿站住了,半回過頭道:“回巫州。”

哥舒柔見他一臉正色,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驚詫道:“你要一個人回去?”

謝卿:“對,一個人回去。”

接着不等哥舒柔再問什麽,便快步沖向了黑暗。

謝卿也不知道自己走的方向對不對,只管一個勁往前跑,跑着跑着腳下一個不注意便被什麽東西絆了一跤。

還算好不是什麽大跤,只是稍稍失去平衡跪到了地上。

哥舒柔從後趕來,正好看到這幕,忙将他從地上攙扶起來。

“你沒事吧?”她替謝卿拍了拍衣服。

謝卿推開她:“沒事。你回去吧,別來找我了,我已經打定主意一個人回家。”

“你不管你姐夫了?”哥舒柔問他。

謝卿頓了頓,将臉撇到一旁:“不管了。”

厲淵也不需要他管,他何苦自作多情?

說到底,他們間也沒什麽太深厚的情誼,他之前是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仗着有兩夜露水情緣,便以為能左右厲淵的想法。

哥舒柔沉默半晌,在衣服裏掏了掏,掏出幾兩銀子塞到謝卿懷裏。

“那你拿着這些銀子,當做路上的盤纏。”

謝卿一驚,伸手按住那幾兩銀子:“這……”

“你別推辭,當初也是我硬要你帶路你才會跟來的,說到底把你卷進來還是我的不是,這些銀子就當是賠罪了。你一路小心,繞着矩州走,要進城就把臉摸得髒一些應該就沒事了。”

謝卿接過銀子塞進包袱裏,半點沒不好意思:“沒想還你。我是說這銀子買東西人家不好找,有沒有銅板?”

哥舒柔:“……你等等。”

她在自己身上摸了半天,摸出十幾個銅板,盡數給了謝卿。

謝卿掂了掂那幾個銅板,臨走對哥舒柔道:“要是我姐夫問起來,你別跟他說你給我錢了。”

哥舒柔一開始沒明白:“啊?那他得着急了。”

謝卿掂了掂背上的包袱:“要不怎麽讓他來追我?你傻啊。”

哥舒柔理了半天,恍然大悟,對着謝卿的眼神都不對了。

“厲害呀!”

謝卿不屑地嗤笑一聲,沖她擺擺手:“走了。”

雖說存着讓厲淵來追的心,但謝卿要一個人回巫州的決定卻也不是作假的。

他沒離哥舒柔他們太遠,找了塊空地升了火,窩在樹下湊活着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上路了。

他們由北到南,歷經數月,天氣也從夏到秋,漸漸有了涼意。

謝卿聽了哥舒柔的意見,進城裏買了身稍厚的新衣,再将頭發用方巾罩住,把自己僞裝成了書生的模樣。

走了一天,他走得累了,見路邊有個茶攤,便坐下要了碗涼茶。

正喝沒兩口,小道盡頭忽地起了一陣煙塵,與此同時大地發出隆隆震響,似乎有一馬隊正往這裏來。

茶攤內所有人,包括謝卿都停下動作。

冉元白身着緋紅官服,一馬當先行在前頭,後面跟着七八匹駿馬,騎手皆是比他低了幾級的黑甲金吾衛。

他行到茶攤前,餘光掃到其中衆人,原本要繼續往前的,卻突然拉了缰繩,示意身後的下屬也停下來。

“休息。”

只是吐出兩個字,他翻身下馬,徑自走進茶攤,坐到了謝卿身後的那桌。

張素差人将馬拴好,讓老板每人上碗涼茶,之後坐到了冉元白下手的位置。他們那桌還有兩個空位,卻是沒人敢坐了,其餘幾人分坐兩桌,不時便将茶館裏的空桌都占滿了。

謝卿看見當官的就心虛,更何況這幾個當官的又是寒甲又是腰刀,看着就不好惹的樣子,讓他只想快點離開這裏,最好一個跟頭八千裏,将這群氣勢洶洶的官老爺甩在身後。

他掏着錢,由于緊張幾次都沒掏成功,急得呲牙咧嘴的。

“大人,按這速度,我們應該快趕上他們了。”

“厲淵武功高強,為人謹慎,加上與他們一路的似乎還有位高手,只帶你們幾個,我還真有些沒底能不能拿住那楊家小子。”

“大人放心,我等會盡力協助大人,如無法生擒楊庭萱,必要帶着他的屍首回長安。”

謝卿聽到身後冉元白與張素的對話,吓得手一哆嗦,那銅板便滾出衣襟,咕嚕嚕掉到了地上,還好死不死轉着圈停在了冉元白腳下。

冉元白一腳踩住那枚還在打轉的銅板,彎腰拾起來,将它遞還給了謝卿。

“你的錢掉了。”

謝卿白着臉,眼神都不敢與對方有接觸:“謝,謝謝。”

他快速取回那枚銅板,手心都汗濕了。付了茶錢後,便迅速離了茶攤。

張素追着謝卿離去的方向看了半晌,回身對冉元白道:“大人,方才那人是否有哪裏古怪?”

冉元白舉碗抿了口茶,嘴角噙笑道:“為何這麽問?”

因為放到平常,冉元白就是低頭看對方一眼都是垂青,哪裏會親自彎腰撿錢遞還?

張素在他手下做事已經許多年,不能說摸透了他的想法,但七七八八也差不離多少。

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可能是冉元白突然瘋了,那就只能是對方有問題了。

“那人看着有幾分眼熟。”張素回道。

他也不算胡說,的确是有幾分似曾相識。

“算你還有幾分眼力。”冉元白笑不及眼,“遠遠跟着他,不要叫他發現,我們很快就能找到想找的東西了。”

他從懷裏掏出一張紙拍在桌上,再将茶碗壓在上面。茶水潑濺出來,打濕了畫紙,卻沒有影響張素辨認出上面的人正是方才離去的謝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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