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厲淵妄動內息,傷上加傷,咳了血便昏然睡去,只當謝卿負氣去了洞外與哥舒柔他們在一塊。
等到第二日,他一睜眼見到楊庭萱坐在他身旁,吃喝換藥都由他照料,半日不見謝卿,便覺得有些奇怪起來。
“九郎呢?”
楊庭萱遞水的動作一僵,嗫嚅道:“走了。”
厲淵一下直起身:“走了?”
他臉色還不是很好看,可能動作太急,說完便捂着胸口悶咳了幾聲。
楊庭萱忙扶住他:“厲大哥你別激動,對你傷口不好。九郎一大早走的,讓我們都不要追他,說是要一個人回巫州。”
昨天吵完架,他今天就走了,不是賭氣是什麽?
“胡鬧!”厲淵皺着眉,恨不得現在就去把謝卿抓回來。
楊庭萱似乎是嫌他心還不夠亂,要命地補了句道:“他還沒帶盤纏,說不要我們的銀子。我知道他身上應該是有幾文錢的,可這些錢哪裏夠回巫州?”
厲淵眉頭緊蹙着,仿佛是氣極了,只能張着口微微喘息。
“他這是想讓我去追他,然後便可順理成章與他一起回巫州,不用再繼續去羅伏州。”
楊庭萱低垂着腦袋,目光定在手裏的鹿皮水囊上:“你去追他吧,這裏離羅伏州已經不遠了,有哥舒姑娘在,她必定能将我安然護到千機門。”
楊庭萱自然知道謝卿的打算,也願意順水推舟幫他一把。厲淵護自己到這裏已經仁至義盡,他不想再麻煩對方。
厲淵離開長安便是想過平靜的生活,他從一開始就不該将對方牽扯進來。
“我總是試圖和他講道理,他卻從來不将道理放在眼裏。”謝卿的離去讓厲淵再次感到了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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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替謝秀蘭管好這個弟弟,可他顯然不是一個好的引導者。謝卿自有一套歪理,橫行天下,不需要任何人指引。
楊庭萱笑起來:“我倒是覺得他這樣不拘禮教的樣子……挺好的。”
畢竟有幾個人敢睡自己的姐夫呢?
謝卿全然不知有人跟蹤,火急火燎就往回跑,想要在追兵趕到前通知厲淵行蹤已經洩露的事。
他也不過才走了一天,路上又磨磨蹭蹭的,根本沒走多遠,氣喘籲籲跑回游俠山時,才耗費去時一半的時間。
他起先還怕厲淵他們已經走了,見到洞裏還有火光,這才松下一口氣。
正待他要繼續往前走,忽地身後無聲無息伸來一只手,鬼魅慘白,一把捂住他的口鼻,将他向後拖去。
謝卿受驚不小,“唔唔”地慘叫着,倒退幾步,背脊撞到一堵結實的胸膛上。
“你做得很好。”男人陰測測的嗓音在他耳邊響起,“現在,別出聲。”
謝卿瞪大雙眼,僵硬着身體一動不敢動。這個聲音他認出來了,是白天茶攤遇到的那個給他遞錢的男人。
他也不是傻子,很快就想明白了這其中的關竅。對方恐怕早就認出了他,白日裏那番話根本就是詐他的,為的就是能通過他盡快找到楊庭萱。他竟然真的引狼入室,将這些不知道哪路的官差引了過來。
謝卿眼角沁出一點淚花,眼裏滿是恐懼和懊悔。
這時,洞裏的人似乎也覺出不對,火光晃動了一瞬,便被徹底撲滅。
冉元白朝張素遞了個眼色,對方上前幾步,沖山洞方向喊道:“我等是朝廷欽封金吾衛,奉聖上口谕至此捉拿楊家餘孽。我數三下,裏面的人速速出來,不然……”他拇指抵住刀柄,緩緩向上,露出一截雪亮的刀身,“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一衆人對着洞口,靜谧詭異地宛如毫無生氣的石雕。
張素開始數數:“一……”
剛要接着數下去,洞口忽地掠出一道絢麗的紅影,揮舞着巨大的斬馬刀,氣勢驚人地高舉着劈向張素。
“三!”
眼見那刀要将張素劈成兩半,冉元白眸光一利,迅速将手中謝卿丢給身後下屬,箭步向前,一掌推開張素,與哥舒柔正面交鋒,接住了她的雷霆一擊。
密林之中,山洞之前,混戰一觸即發。
哥舒柔的斬馬刀懸在冉元白頭頂上方,不過幾寸。冉元白雙手合什牢牢将其夾住,猶如蟛蜞有力的雙鉗,使得哥舒柔斬也不是,抽也不是。
哥舒柔雖不識得對方,卻也從這一招裏認識到了對方非凡的武力。雙目一凜,她翻轉刀柄,叫手中斬馬刀如同漩渦一般絞動起來。冉元白只要不想雙手報廢,便只能松手後撤。
冉元白與哥舒柔打鬥期間,張素也沒閑着。他剛差點就被哥舒柔的斬馬刀劈成了兩半,震驚之餘心有餘悸,怔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他旋即回身,扯過謝卿,一把掐住他的咽喉,恨聲道:“住手,不然我擰斷他的喉嚨!”
他話音方落,哥舒柔的刀不僅沒有停,那洞穴之中竟又飛出一把凜冽長刀,刀尖直指張素門面,迅疾猶如暗夜裏的閃電。
張素眼見那刀要戳到自己眉心,大驚之下連退數步,最後實在無法,只得丢開謝卿,拔刀挑開那柄來勢洶洶的兇刃。
謝卿摔在地上,腳扭了下,霎時鑽心地疼起來。他咬牙擡頭,便見一道黑影從他頭頂掠過,穩穩接住了張素挑開的長刀,擋在了他的面前。
衣擺在夜風裏微揚,厲淵的身形比松柏更挺拔,謝卿只是望着他的背影,便覺得心安無比。
冉元白一掌揮開哥舒柔的糾纏,回到金吾衛中,正好與厲淵面對面望個正着。
他微微一笑:“厲淵,好久不見。”
哥舒柔長柄杵地,也站到了厲淵身旁,與對面一衆人兩相對峙着。
厲淵才休養了一天,身上傷勢仍然很重,全靠夜色遮掩,才能在冉元白面前蒙混一二。
“三年了,你倒是一點沒變。”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諷笑。
冉元白過去與他同為嚴相鷹犬,他行事狂放,對方行事小心,很得嚴相重用,最後那幾年甚至已有趕超他的趨勢。
他要遠離朝堂,出走長安,嚴梁輔知曉後對他大失所望,以致于派出追兵要殺他,而帶領這支追兵的,便是眼前的金吾衛左郎将冉元白是也。
冉元白整了整稍亂的衣襟,打着商量道:“厲淵,我此次前來并不為你,你将楊家餘孽交給我,我拿人回去複命,絕不提你半個字,如何?”
厲淵身形不曾半分挪動:“同僚數載,雖不是朋友,你也應該了解我的性格,你說如何?”
冉元白聞言并不意外,勾着唇角攤掌向張素,對方恭敬奉上一把黑鞘寶劍。鞘口、護環等皆以純金打造,劍穗也是金黃的色澤,末尾懸挂一塊銀杏葉狀的白玉。他緩緩抽出劍身,立時寒芒乍現,縱是黑夜也要叫這柄鋒利的寶劍割破天穹,露出白晝的光來。
“你總是這樣固執,不懂變通,還不如你身後的小兄弟知道什麽是審時度勢。”他帶着涼意的眸光透過厲淵,望向地上的謝卿,笑道,“我們合作的很愉快,是不是啊小兄弟?”
謝卿霎時渾身上下皆被一股惡寒侵襲,他擡頭去看厲淵,厲淵卻并不回頭,讓他無法探知對方的心意,反而是一旁的哥舒柔,不敢置信地扭頭看向他,一雙眼睛瞪得滾圓。
“九郎,你……”
謝卿心中一時委屈得都要嘔血,偏偏對方的确是他引來,讓他為自己争辯起來都含着幾分心虛。
“我,我不是故意的。”他哀哀喚着厲淵,“姐夫,你信我……”
“今日有我在,你就別想再近山洞一步。”厲淵仿佛只字未聞,不看謝卿,更不回應他,視線只是牢牢盯住冉元白,“我便是要做個不識時務的人,你又能拿我如何?”
他說這話時,表情實在狂妄,露出犬齒,眼裏閃着兇殘的血光,一副要與冉元白拼個你死我活的架勢。
三年前厲淵墜崖重傷不假,冉元白作為追殺他的人卻也沒讨到什麽好,一身的傷足足養了大半年不說,更被嚴相以辦事不利為由罰俸一年。
“哦。”冉元白沉下臉,“那就只能動手了。”
哥舒柔早不耐煩他的叽叽歪歪:“想帶走小白臉,先問過姑奶奶的刀同不同意!”
她飛身上前,斬馬刀舞過頭頂,再旋身重重揮下。
冉元白橫劍相擋,因巨大的沖力往後退去,鞋底在泥地上留下一道長長拖痕。兩旁的金吾衛盡數散開,不用冉元白吩咐,紛紛舉刀往洞口沖去。
謝卿吓得用手撐地,挪着屁股不住向後。
到這會兒,厲淵才算偏頭看了他一眼。
“進洞裏去。”
謝卿一喜,以為他終究是信他的,只是對上厲淵那雙眼,卻整個人都吓得一哆嗦。
那雙眼眸直直望着他,深褐色的眼瞳像一匹兇殘的惡狼,仿佛下一瞬就要撕扯他的喉嚨,将他骨肉都嚼吧嚼吧咽下肚去。
他從來沒見過厲淵這樣恐怖的眼神,哪怕他荒唐到對對方下藥,第二日厲淵要提刀殺他,也不曾用這樣冰冷的目光看過他。
他也以為這些人是他故意帶來的……
謝卿顫抖着,從對方的眼神中讀懂了那未出口的話語。
他想大聲替自己争辯,告訴哥舒柔和厲淵,他們都看錯了他,他就算再讨厭楊庭萱也不會做這樣下三濫的事,可這會兒時機卻實在不對,危機在前,容不得他多說什麽。
這真是病從口入,禍從口出,早知道就不說那些氣話了,誰曉得這現世報來得這樣快。謝卿懊悔不已,又存着一絲僥幸,覺得厲淵沒有将他丢出去擋刀,就是還在乎他的安危的,等擺脫了這些人,他好好再同對方解釋便是。
謝卿咬唇想着,踉跄着起身,一瘸一拐向洞裏走去。
他一進洞,便覺得臉頰邊有陣風襲來,他心覺不好,側身閃過,沒多會兒便聽見身後重重一聲,是石塊落地的聲音。
他向着飛石來處怒道:“楊庭萱你要死啊!我腦袋剛剛差點被你砸開花你知不知道?”
楊庭萱聽到謝卿聲音,從一塊石筍後探出身,小跑着就過來了。
“九郎,你回來了?抱歉抱歉,我不知道是你!”
謝卿覺得自己是真倒黴,從小就倒黴,不然也不會遇到今天這個事兒。更倒黴的是如今跟他共處一洞的是楊庭萱,這個也不怎麽幸運的小白臉。
“跟我走。”他一把攥住楊庭萱的手腕,拖着他往洞穴深處走。
楊庭萱不明所以,有些抗拒地掙紮起來:“九郎,你做什麽?”
謝卿拽了幾步見拽不動,不耐地壓低聲音道:“我昨天往裏面去過了,這洞是通的,連着後山。你躲在洞口,人家進來一抓一個準,你以為連我都能躲過的石塊能砸暈幾個人?”
謝卿語氣嘲諷,叫楊庭萱羞愧地漲紅了臉。
他不再掙紮,由謝卿帶領着不斷深入洞穴。
周圍不時傳來洞頂岩縫中滴落的水珠聲,謝卿走在前面,腳踝因受力一陣痛過一陣,他只能扶着洞壁停下來休息。
“怎麽了?”楊庭萱跟在後面,見他不走了,有些奇怪。
“沒事。”謝卿一咬牙,忍着痛繼續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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