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不見了?”厲淵勉強走了幾步,差點沒摔回地上,所幸哥舒柔一把扶住了他。

“我裏裏外外都找過了。”她拖着厲淵就往洞裏走。

厲淵不再說話,悶頭往裏走,走了一會兒,兩人腳步具是一停,對面方向來人了。

哥舒柔沉眼呵斥:“誰?”

那頭悉悉索索半天,生出個怯怯地熟悉聲音:“我。”

哥舒柔雙眸一亮:“楊庭萱!”

她将火折子往前遞了遞,微弱的火光下,形容狼狽的楊庭萱顯出模樣。一頭稻草似的亂發,衣服滿是灰土,還似是勾破了洞,臉上也刮出許多小口。

“哥舒姑娘!”他欣喜地上前,見哥舒柔渾身無傷,能跑能跳,立時放下心來。結果一看身旁厲淵,面如金紙不說,眼見着是站也站不住了,急道:“厲大哥,你這是……”

厲淵倚在山壁上,不等他說完,一把攥住他的手:“九郎呢?”

楊庭萱心裏有愧,簡直不敢直視對方:“九郎……九郎為了救我,被金吾衛帶走了。”

他将謝卿如何将他藏身懸崖,又如何引開追兵的經過說與二人聽,說到最後眼眶都泛了紅。

“人必定不是九郎帶來的,不然他救我作甚?這就是冉元白的離間計,他那人慣是無恥狡猾,厲大哥你切不要上了他的當,冤枉了九郎!”

厲淵怔怔聽着,楊庭萱的話猶如一捧熱油,令他心中煎熬無比。

“我錯怪了他……”厲淵喃喃念着,撐起身就要往洞口走,似是要去追趕冉元白一行。

只是他實在傷重,剛獨自走了沒兩步,胸口一窒,噴出口熱血來。

哥舒柔與楊庭萱就在他身後,眼見這一幕具是吓得不輕,四手同時探出,将他仰倒的身子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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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舒柔忙伸指探了探厲淵鼻息,探到縷微弱呼吸,懸着的心放回去一半。

哥舒柔:“他這傷太重了,我是不成了,得給他去城裏找大夫。”

楊庭萱:“那九郎?”

哥舒柔煩躁地撓撓頭,嘆了口氣道:“先救眼前的吧!”

厲淵身受重傷,冉元白也不好過。他受了厲淵一掌,路上吐了幾回血,撐了兩日夜,到了位于交州的安南都護府,這才由都護趙正軒派了府上名醫診治。

這安南都護府屬嶺南道,下轄十三州,三十九縣,三十二個羁縻府州,都護由交州刺史兼任,是正二品的大官,品級猶在冉元白之上。可趙正軒對待冉元白,卻半點不敢含糊。他知曉對方是替嚴相辦事,追緝朝廷欽犯至此,不管這犯人當不當死,到了如今也沒有他等置喙的地方,待冉元白便如待嚴相親至,有求必應。

“內傷有些重,老夫今日開兩貼藥,先喝五日,喝完了老夫再來換方。”白須老者懸腕在紙上寫下藥方,吹幹了交于一旁的張素,完了由小童拎起醫箱,向衆位拜別。

大夫走了,冉元白臉色不好,想來也說不上什麽話,趙正軒便也打算走了。

“既如此,冉大人好好休息,我等也告辭了。”話畢,他叮囑左右仆婦小厮好生伺候着,與身旁長史一道出去了。

長史在他底下做事許多年,觀趙正軒神情,就知道他心中有事。

“大人為何煩憂?”長史問道。

趙正軒回頭看了眼身後,小聲道:“前陣子矩州刺史唐世業被人砍掉了腦袋,死狀凄慘,這會兒還沒找到元兇,此事你可知曉?”

長史見他偷偷摸摸的,不禁也壓低了聲音:“案發地在南州,南州離咱們這不算太遠,這事兒動靜又大,下官自然是知曉的。大人難道覺得此事和冉大人有關?他要緝拿的人,難不成就是殺害唐刺史的人?”

趙正軒嘆一口氣:“這誰知道啊,我就是怕他将禍事引到我這兒來。”

嚴相這些年把持着朝政,蠱惑着君王,屢次想叫陛下改立瑞王為儲,所幸當今太子盛琸仁厚純孝,入主東宮以來未有差錯,陛下一心護他,這才沒讓嚴相得逞。

他仗着安南在大譽最南,離長安甚遠,便不想趟他們這渾水。上不靠瑞王,下不靠太子,兩頭不靠,兩頭不得罪,也過得逍遙。不想冉元白突然到訪,他如今是嚴相身邊的紅人親信,他的到來,不知道又會帶來怎樣的血雨腥風。

趙正軒憂心忡忡,長史官卻心眼大的很:“唐刺史是吃虧在離了自己地盤,又貪色妄為,這才惹禍上身。大人您勤政愛民,廉潔奉公,如今太平盛世,哪裏會有這樣不長眼的小賊來暗害您。”

趙正軒看了他一眼,心中暗嘆一聲,跨開步子繼續往前走了。

奸相掌權,太子勢弱,刺史為惡,忠良慘死……這哪裏是太平盛世能有的事兒啊?

長史一愣,急急追上:“欸,大人?大人……”

謝卿被綁了兩日,一路上除了有人給他定時喂點米湯,再沒人理過他。等到了交州,進了安南都護府,冉元白便叫人将他投進了都護府大牢。

都護府的地牢不比一般的牢房,關的不是腌臜潑皮那等雜碎。就說同謝卿關在一起的,文文靜靜四十多歲一位先生,周身淨潔不見髒污,舉手投足都是濃濃書卷氣,實在不像是作奸犯科該下大獄的人。

謝卿關了幾日,憋了一肚子話,見對方一臉良善,便有心套近乎。

“這位……先生,您在這兒多久了啊?”

先生捋了捋山羊胡,瞥他一眼,翻了頁手裏的書:“三個月了。”

謝卿心算了算,三個月,這都快一百天了。他過去長在謝春樓,媽媽沒少關他餓他,他倒是不怕關。

可要是關他一輩子,這又是另說了……

“您是犯什麽事兒進來的啊?”謝卿蹭着屁股挪到對方面前。

先生睨着他:“誤人子弟。”

“啊?”

對方書一收,對謝卿道:“我是教書的西席先生,在堂上說了不該說的,教壞了孩子,學生爹就把我送這兒來了。”

謝卿道:“那這學生爹也挺不是東西。”

對方一愣,眼裏多了點笑意:“一般人都會問我教了什麽,你倒是另辟蹊徑。”

“那你教了什麽?”

那人捋着胡須,腰板挺得筆直:“我教啊,嚴梁輔是個嫉賢妒能的大奸相,他殘害忠良,蠱惑君王,構陷太子,是譽國的大禍害,若不除他,必定禍患無窮。朝堂上那些個阿谀奉承,依附嚴相的官員,乃至當今聖上,都是要被後世戳脊梁骨罵的。”

謝卿沒想到他教的東西這樣厲害,有些肅然起敬。

“先生教得好啊!我看說得一點沒錯嘛,這家長太不厚道了,怎麽能把你這樣的人給舉報了呢!”

“因為我那學生,是趙都護的小公子。”

謝卿一噎,從頭又回味了遍方才對方說的話,感嘆道:“那這趙都護脾氣也挺好,沒把你給砍了。”

就連他也是知道的,在背後妄議朝廷命官、當今聖上,這可是要掉腦袋的大罪。

“我說這話,就沒想活命。”那人一哂,沖謝卿拱手道,“鄙姓曲,小兄弟叫我曲先生就是。”

謝卿也一拱手:“我姓謝,您叫我小謝就好。”

萍水相逢,兩個都是有今天沒明天的人,交換一姓,互相有個稱呼,足矣。

“你是怎麽進來的?”曲先生問。

謝卿雖然挺敬佩他為人,但也沒到跟他掏心掏肺的地步,随便扯了個慌道:“我……殺人了。”

“你殺人了?就你這小胳膊小腿能殺誰?”曲先生頗為挑剔地打量他。

謝卿一聽不樂意了,挺了挺腰杆,拍着胸口道:“你別看我這樣,我身手好着呢。”

曲先生盤着腿,笑看着他:“哦?那你說說你殺了誰?”

謝卿貓兒樣的眼睛骨碌碌轉了圈,故作神秘地挨到對方耳邊,悄聲道:“你知道那個唐世業吧?”

曲先生一愣,擰着眉又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确定自己沒走眼,這才道:“你該不是要說那唐世業是你殺的吧?”

謝卿得意道:“雖不是我親手殺的,但也算是有我一份功勞了。”

他添油加醋的将唐世業時怎麽誤把他搶入了府,又是怎麽要強迫他行不軌之事……

曲先生叫停:“唐世業要強你?”

謝卿這會兒發髻散亂,臉上多有髒污,只一雙眼睛又大又亮,還算有些顏色。但總的來說,實在不像是個傾國傾城到能讓唐世業不顧性別強迫的模樣。

謝卿說得正起勁,被打斷了有些不滿:“你別看我現在這樣,我梳洗過後也是長得很好看的,不然我姐夫當初也不會看上我。”

曲先生又打斷他:“你姐夫?看上你?”

他眯着眼,滿是不可思議。

謝卿說漏了嘴,摸了摸鼻子幹笑道:“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咱們今天先不說,先說唐世業那事哈……”

他便如說書先生般,手掌拍上牢裏唯一一張矮幾,繼續說那唐世業要強迫與他,正在這時,屋外電閃雷鳴,一道高大身影投射于門窗上。

“我一聲尖叫全憋在嗓子眼,那大俠跳進來一刀就把唐世業給斬了,血濺了我一身,腦袋就滾在我腳邊。”

曲先生看他說得煞有其事的,将唐世業的急色描繪的像模像樣,又不是他自個兒動的手,信了他八分。

“殺得好啊,這唐世業身為嚴相門生,明面上是大譽的刺史,盛家的臣子,實則……不過嚴相一鷹犬。”曲先生道,“這樣的狗官,死一個好一個!殺他的人,算是功德無量了。”

謝卿點頭道:“我也是這麽想的。”

人雖然不是謝卿殺的,但是是他姐夫殺的,他與有榮焉,就跟曲先生誇得是自己一樣。

“我聽聞唐世業死後沒幾日,冉元白便途徑南州,順道把這緝拿兇手的活兒攬到了自己身上。這麽說,你是冉元白抓進來的?”

謝卿一驚:“冉元白是不是二十多歲,眼睛細長,總是要笑不笑,陰測測的那個?”

這一路走來,他被捆在車裏,也難以見到那個當初給他遞錢的男人。但看別的金吾衛對那人甚是恭敬,對方又與厲淵相熟,猜他官職必定不低。

曲先生道:“我從未離開過安南,哪裏能見過他?不過我聽人說過,他的确就是你形容的那樣。自嚴相義子殁後,他便成了嚴相的心腹,日夜守衛嚴府的安全,不容任何人靠近,俨然就是條家犬。”

謝卿耳尖微動,不知嚴相有幾個義子,如是只有一個,那曲先生口中的那個就是厲淵無疑了。

“先生,我小地方出來的,也沒念過什麽書,左右無事,您給我說說朝堂裏的事呗。”謝卿揉着還有點腫脹的腳踝,狀似好奇道,“就從……嚴相和他的義子心腹說起吧?”

曲先生和他聊了半晌,也算投機,又如對方所說,這苦獄寒牢,的确也沒什麽事可做,便拍了拍衣擺,接替謝卿說起了書。

“嚴相這義子啊,是出了名的嚴門惡虎啊,聽說嚴梁輔那老兒從小就是用帶血的生肉喂得他,這才将他喂得猶如猛獸一般兇殘。他母親是栗特人,不知是從哪兒到的長安,在平康坊內以賣酒為生。胡姬嘛,說是賣酒,但以什麽為生大夥兒都是知道的。”曲先生語帶譏諷道,“他生來便父不詳,她母親只以自己的姓給他取名厲淵,帶在身邊。到他五歲,嚴相不知怎麽看上了他母親,将那胡姬養到府裏,還收他做了義子。至此,他可算是飛黃騰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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