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過去謝卿只當厲淵對他嚴格,是看不起他曾經為娼。可若厲淵自己母親也是這樣的出身,他又怎會看不起他呢?
到這會兒謝卿才明白,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謝卿問:“他很受嚴相器重嗎?”
曲先生道:“不說全部的事,七八成的要務,嚴相都會交給這義子去辦。特別是那些個髒事壞事,都是由厲淵經手的。辦得好,嚴相便會大大賞賜他,還會嘉賞他的母親。可若是他差事辦岔了,就是他母親親自去求,嚴相也不會容情,要将他吊在樹上鞭打。”
謝卿一下捂住嘴,貓兒眼睜得渾圓:“這……這……”
曲先生以為他是被驚着了,剛要說些別的緩和氣氛,謝卿一掌重重拍在小幾上,臉上全是不忿。
“這老畜生也太不是東西了吧!好歹叫他一聲‘義父’,怎可如此糟踐人?”
是了,之前厲淵就提過,說他做錯了事,他義父就會将他倒吊在樹上斷水絕糧懲罰他,這樣一想,曲先生的話雖摻了水分,也能對上個七七八。
就算沒親眼瞧見,可謝卿只要一想到厲淵這樣被人折磨,哪怕時過境遷,心裏也着實為對方疼了一把。
曲先生身在安南,許多話也不過是以訛傳訛聽來的,莫說沒見過厲淵,就是長安城的邊門都沒摸到過,哪裏知道厲淵是個陽奉陰違的,只當他與嚴相一對奸臣父子,根本聽不得有人替他說話。
“糟踐就糟踐了,本來就不是什麽好東西,你怎麽還心疼上了?”
謝卿見曲先生氣上了,看他的目光有些狐疑,心下一激靈,忙道:“先生說得太好,我聽得太投入,竟将自己當成了厲淵。站在他的角度,嚴相可不是老畜生嗎?就是養條狗,也不能動辄打罵,更何況厲淵是他從小養大的,活生生的人。他這般對待,就不怕厲淵與他離心嗎?”
曲先生算是接受了他的說辭,捋着胡須道:“這一對毒父惡子,臭味相投,誰知道他們怎麽想的?可能也是老天有眼,叫那厲淵三年前出長安執行公務時,意外墜崖死了。嚴相失了這一得力臂膀,聽說還大病了一場,到如今身子已是大不如前了。”他一彈下擺,“我多熬幾年,興許能将這老畜生熬死。”
許是覺得“老畜生”這三個字罵出來十分解氣,他竟也不顧讀書人的體面,跟着謝卿一道這麽叫了。
“厲淵……咳,沒了以後,嚴相就開始重用現在這個冉元白了嗎?”謝卿是知道真相的,這哪裏是執行公務殉職的,分明就是不想再在長安呆着了,假死脫身呢。
曲先生道:“先前也用,只是到底不是自家人,用得不多,主要還是厲淵為主他為輔。所以也有人說,厲淵的死與他有關,是他嫉恨厲淵擋了他的前程,這才設計暗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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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卿摸摸下巴,糾結道:“這麽說來,兩人似敵非友啊。”
原還想着冉元白會看在同厲淵過去是同僚的情分上,對他從輕發落,誰想兩人關系竟這樣糟糕。那他這趟可不就是羊落虎口,不好說了嗎?
曲先生一哂:“反正都是狗咬狗窩裏鬥,鬥得越狠越好。”
謝卿見他一口一個“狗”啊“死”的,雖然說的不是自己,但總也有些不快,就借口自己突然困了,找了塊幹淨的角落,背對曲先生躺着去了。
曲先生正說到盡興處,一下子沒了聽衆很是掃興,就覺得謝卿這人想一出是一出,反複無常的。他對着謝卿背影搖了搖頭,幹脆重新執起書看起來,也不去理他了。
就這麽過了幾日,冉元白就像是忘了還有謝卿這個人,一直将他養在牢裏。
謝卿每日吃了睡,睡了吃,日子倒是從未有過的舒心。除了沒有自由,不知日夜這兩點,真是沒什麽好挑剔的了。
可能老天爺也看他太舒服了,這日晚飯過後,忽然來了兩個金吾衛,将他一左一右提溜起來,押出了牢房。
“欸!你們要将我送去哪兒啊?大哥,有話好說,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你們可別殺我呀!”謝卿驚慌不已,腳尖堪堪着地,兩個人高馬大的金吾衛提着他,就跟提小雞仔似的。
提着他的金吾衛并不說話,任他一路上絮絮叨叨說個沒完。等行了一炷香左右,進了一個雅致的院子,停在一扇門前,其中一人才低聲呵止他。
“不想死就閉嘴。”
窗紙透出暖黃的燈光,謝卿聽到裏面隐隐傳來咳嗽聲,心中多了許多猜想。
兩人将他帶進屋裏,正中便是一把木椅。他被結結實實按在木椅上,手腳分別用繩子捆牢了。
趁着綁他這些許功夫,謝卿左右張望着,裏屋與外間用布簾子隔着,他看不分明,一旁桌上擺着的各色刑具,他卻是看得真真兒的。
一樣樣一件件他都不認識,但不妨礙他明白,這些可要比辛媽媽的皮鞭竹板要命的多。任何一個用在他身上,都是皮開肉綻,不見血不算完的。
他喉結一滾,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那兩個金吾衛綁好了他,便退到了屋子角落,無聲無息,形若壁花。
燭火一點點燃燒着,叫謝卿內心飽受煎熬。終于,蠟燭燒掉一寸左右時,裏屋有了動靜。
冉元白披着件鶴氅,由張素掀了簾子,緩步而出,坐到了謝卿正對面的一把太師椅上。
他休養了幾日,吃了不少藥,但臉色還是不好,白的透青,連雙唇都是晦暗的顏色。
“我問什麽,你答什麽。”他說話很慢,也很輕,顯得有氣無力的。
謝卿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早已吓得面無人色,此時話也不會說了,只是一個勁兒的點頭。
冉元白蒼白的指尖輕點着扶手:“名字。”
謝卿抿抿唇,小心答道:“謝……謝卿。”
“和厲淵什麽關系?”
“我是他從青樓裏買回家的小倌,跟了他也才一年不到。”謝卿急切道,“大人若是不信,可去安北謝春樓向那裏的老鸨辛媽媽求證,看我是不是從那裏出來的。”
冉元白挑了挑眉:“哦?小倌?”他轉向一旁站立的張素,好笑道,“他什麽時候多了這癖好?”
張素答:“厲淵過去在長安城便是胡姬酒肆的常客,如今帶一個小倌在身邊,倒也不奇怪。”
冉元白點頭:“倒是我小巧了厲兄。”他複又看向謝卿,問,“你可知與你們一同上路的另兩個人是誰?”
謝卿咽了口唾沫,心中滿是緊張:“知道。一個是長安逃犯楊庭萱,還有個是護送他的江湖女子,我只知道她叫哥舒柔,似乎是個胡人。”
“他們此行目的地是哪裏,你可知道?”
“出海吧。”謝卿胡編亂造一通,“我聽厲淵說,是要出海到哪個島上去。”
冉元白神色不變,眼裏帶笑:“出海?可是要去倭國?”
謝卿根本不知“倭國”是甚,更不知冉元白是在詐他。
“是是是!”他忙不疊點頭,“正是要去那倭國。”
冉元白指尖一頓,唇角泛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他眼尾一掃張素,對方便知他用意,去到桌前,選了一樣器物,在手中掂了掂,走向謝卿。
謝卿驚恐萬分:“大人!大人我說的句句屬實啊,您怎麽說動刑就動刑呢?!”
冉元白不為所動,指尖撐着額頭,似乎只這點功夫,便已是疲累極了。
“我問什麽,你答什麽。你老老實實,我自然不為難你。可如今你一派胡言,想要诓騙于我,我怎能輕易饒你?”
他說話間,張素已拿着一枚五寸長的鐵針到了謝卿面前。
“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他們要去哪裏?”
謝卿盯着那尖銳無比的鐵針,身上冷汗涔涔,眼淚全不聽指揮地往下落。
他不知這針要紮在哪裏,可他是最怕疼的,過去就是床上有一點不如意,也要将客人踹下床,這針這樣粗,紮哪兒都能去他半條命。
“他們……”他嗚嗚哭着,“他們要出海。”
他不改口風,張素沒聽冉元白叫停,那針就這樣紮了下去。
上刑最緊要是夠痛,還不能要了性命。鐵針紮的不是別處,正是謝卿的指甲與肉間的縫隙中。
十指連心,謝卿哪裏受過這樣的疼,立時抽着氣差點沒厥過去。
“我錯了!大人你饒了我吧!我真的錯了!”他哭喊着,眼淚鼻涕糊了滿臉,那針每下去一分,他就如同一條放進油鍋裏的魚,要彈上一彈。
張素上刑極有經驗,進得又慢又穩,只管叫謝卿生不如死。
“他們要去哪兒?”冉元白第三次問他,已是最後的耐心。
謝卿哭得直打嗝,他閉了閉眼,仍是那個答案:“……出海。”
話音剛落,張素指間一用力,随着謝卿的尖叫聲,一枚糊着血肉,半透明的指甲蓋,成一道弧線,落在了冉元白腳邊。
謝卿頭一歪,翻着眼暈死過去。
張素探了探他的鼻息,同冉元白道:“大人,暈過去了,可要潑醒他?”
冉元白蹙了蹙眉:“不了,帶他下去,我累了。”
他內傷未愈,雖說只是問幾句話,但也有些精神不濟了。
“是。”
張素領命,吩咐左右,将謝卿又帶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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