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謝卿死人一樣被拖回地牢,曲先生吓了好大一跳。這才出去不到一個時辰,怎麽就這樣了?
兩個金吾衛放下謝卿就走了,曲先生湊近一看,從上往下檢查,臉是好的,身體也好,到手的時候,瞧見謝卿左手食指胡亂纏了幾圈白布,從底下透出血色來。曲先生在這牢裏也有些時日了,知道這是被拔了指甲。
十指連心,其痛可想而知。他嘶着聲将謝卿傷手小心放好,聊勝于無地扒拉了幾下謝卿身下的幹草,想讓他睡得舒服些。
謝卿本就是疼暈過去的,醒的也快。曲先生在那窸窸窣窣扒草呢,謝卿幽幽睜開了眼。
他盯着黝黑的屋頂,茫然地眨了兩下眼,似乎還有些雲裏霧裏。但手上的疼痛很快将他拉回現實,助他回憶起了此時處境。
疼的也是怕的,謝卿嗚嗚咽咽哭起來,兩顆眼珠子跟泡在了水裏一般,不住掉淚珠子。
曲先生正拱着草堆,霎時被他着幽怨的哭腔吓得不輕。
“哎喲你醒了怎麽不說一聲。”他撫着胸口一屁股坐到地上。
謝卿心說我醒了還得給你問好怎麽的?他吸着鼻子問:“我手還在嗎?”
曲先生道:“你自己不會看嗎?”
“我不敢……”
他說着有嚎上的趨勢,曲先生被他一個男人哭得心煩意亂,趕緊道:“在呢在呢,好好的。”
謝卿這才收了聲,護着左手小心撐坐起來。結果本來已經止住的眼淚在看到自己血糊糊的手指時,一個沒忍住又洩洪了。
“好疼啊……”他捧着自己那左手,看一眼就要哭一聲,傷心得要死。
曲先生也不知如何寬慰他,就想說點別的分散他注意。
“你也不像個嘴硬的,怎麽還被動上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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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怎麽聽怎麽像是在罵謝卿軟骨頭,謝卿哭聲一噎,沒好氣地瞪了對方一眼。
曲先生毫無所覺,仙風道骨地捋着他的山羊胡。
“我之前不是說,唐世業那狗賊死的時候,我也在場嗎?冉……冉元白要讓我交出殺死狗賊的……那位英雄的下落。”謝卿邊說邊打嗝,“是你你說嗎?”
曲先生一驚,拍着大腿道:“那必定是不能說的!”
謝卿拿臉在膝頭蹭了蹭,蹭去滿臉淚痕,帶着哭腔道:“所以我就被動刑了啊!”
曲先生萬萬想不到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小年輕,竟然還是位義士。
他瞬間有點肅然起敬,拱手道:“方才是在下失言了,小兄弟你硬氣的很啊,着實令人敬佩,望受在下一拜。”
都這會兒了還拜什麽拜呀,求神拜佛都不一定管用了。這曲先生簡直就是二十年後楊庭萱的翻版,做事說話都透着儒生的那股酸勁兒。
謝卿一擺手,紅着鼻頭,甕聲甕氣道:“我怕是沒命出去了。曲先生,我看你在這幾個月了都護都好吃好喝供着你,應該是不打算要你命的。實不相瞞,我被抓來前剛和家裏人吵了架,鬧得很不開心。先生你識文斷字,學識淵博,能否替我寫封……寫封家書?”他本想說“遺書”,可轉念一想,這麽咒自己死似乎不太好,就給改了口,“要是我死後,有人尋來,就請先生代為将信交給那人,再帶句話給他……就說……就說我去和爹娘姐姐團聚了,叫他好好照顧孩子。”
曲先生被他弄得很是傷感,想到自己在老家的親人,一時也紅了眼眶。
“你要寫什麽?”趙都護的确沒想要了曲先生性命,就想關他個一年半載,以儆效尤。牢房裏除一張小幾,甚至還配了筆墨紙硯以及幾本閑書,供他打發時間。
曲先生眨去眼底些許濕意,坐到幾前,鎮尺壓平了紙,毛筆沾滿墨,懸臂挽袖,回頭看謝卿:“寫給你娘子嗎?”
謝卿手臂圈着膝蓋:“不是,寫給我姐夫的。”
這是曲先生第二次從他嘴裏聽到“姐夫”二字,又自方才話裏得知他父母姐姐皆亡,猜測這位姐夫和可能是他為數不多的親人了。
曲先生落下第一筆:“姐夫親啓……你繼續說。”
“姐夫,我……”謝卿才出口三個字,忽地悲從中來,如何也繼續不下去了,埋首膝蓋間痛哭起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恐懼充斥他的內心,痛苦滋養他的五髒。他能抑制恐懼面對冉元白,卻不能違心地說自己不怕死。
事實上,他可真的怕死了啊……
他不想死,不想就這麽死在這裏,像一攤爛肉,臭了壞了都沒人在意,也沒人關心。
他想活。
每時每刻,他都期盼着厲淵能像唐世業那次一樣,眨眼功夫便出現在他面前,救他于危難。
“姐夫,救救我……我好痛啊……”他覺得自己真是可憐極了,又倒黴極了,哭得都抽抽了,跟個受了委屈要大人抱抱的孩子一樣。
曲先生一下停筆,見他哭得這樣傷心,有些欲言又止,可一想這會兒說什麽都有“風涼話”之嫌,最後都化作了長長的一聲嘆息。
“這太平盛世啊……”曲先生苦笑着,落了碩大墨點在紙上。
厲淵猝然睜開雙眸,一絲遲疑也無,便翻身下到地上。只是他失血過多,腳下終究沒力氣,才踩到實地,就膝蓋一軟摔到了地上。
“厲大哥!”
守在一旁的楊庭萱和哥舒柔具是被這動靜驚跑了瞌睡,兩人手忙腳亂将他扶到床上。
哥舒柔沒好氣道:“你傷成這樣,要去哪裏?”
厲淵傷重,無奈中,他們只好悄悄潛進鎮子,半脅迫地住進了一位大夫家。
大夫醫術不錯,短短幾日,厲淵傷口沒有化膿,迅速結了痂。照對方的話說,只要休養得當,保準能恢複如初。
可偏偏,他們最缺的就是時間。
“我夢見九郎了,”厲淵燒了幾天,雙唇幹燥得起皮,他喘着氣,似乎還沒承諾從噩夢中完全清醒,“他在哭。”
“啊……”此話一出,楊庭萱先不行了。他抖着雙唇,耗了許多力氣才叫自己不哭出來,連直視厲淵的勇氣都沒有。
要不是他,九郎也不會被擄去。如果對方出了什麽事,他這一輩子都心不安。
“你都說做夢了……”哥舒柔将人按到床上,淡淡道,“你放心,再過幾日等你能動些了,我就去救他。”
若不是放心不下楊庭萱一個人照看受了傷的厲淵,她早就追着冉元白去了。
這話誰都不敢說,可誰都心知肚明,時間拖得越久,對謝卿越是不利。
她只希望九郎能撐得久一些,這一次,她不想再去遲一步。
“不。”厲淵一把攥住哥舒柔的手腕,“你帶楊公子繼續往前走,我去救人。”
哥舒柔有些着急:“他們就等着你自投羅網呢!而且……”
“我意已決。”厲淵打斷她,眸若鷹隼,兇性畢露,“我的人,我去救。”
冉元白顯然沒想這樣簡單放過謝卿。此後每隔幾日,他都要将謝卿叫過去問話,回來時,謝卿總要少一片指甲。
謝卿這一生沒幹過什麽重活累活,手指原本還是青蔥一樣的,又細又白,可這短短幾日,卻已是被糟蹋得不能看了。他起先還會哭會叫,到最後哭幹了眼淚,便只剩麻木和絕望。
這日張素拔去他左手最後一片指甲,他竟也能撐着不暈了。
張素轉身問冉元白可還要繼續,冉元白坐在太師椅上,經過多日休養,氣色已有了好轉。他手上展着一封信,一向陰鸷的眼眸在觸及信上的字句時,會有一瞬的柔軟起來。拇指輕輕抹過信尾落款的“歲淑”二字,唇角甚至還勾起了一絲笑意。
“沒想到你這樣嘴硬。”他将信折起,心情不錯地擡頭看向謝卿,“你還有幾根手指?”
謝卿眼眸低垂,腦門上都是汗,鮮血淋漓的左手一個勁兒輕顫着。
“我拔完了指甲,可以砍你的手指,砍完了手指,可以割你的耳朵挖你的眼睛。”他每說一個句,謝卿就抖得更厲害些,“這世上多得是讓你痛不欲生,又死不掉的法子。你何苦要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這樣痛苦?”
謝卿緩緩擡起頭,睜着一雙滿是紅絲的雙眼,啞聲道:“大人說得對……我,我招,我全都招!”
冉元白身子微微前傾,有了些興趣:“說。”
謝卿望着他雙眼:“他們要去真臘首府,文單城。”
“文單城?”真臘乃大譽鄰國,緊靠着安南,若從方位上來說,厲淵往這走倒也說得通。
“那你說說,他們為何千裏迢迢要去文單城?”因着謝卿有胡言亂語的前科,冉元白還不是很信他。
可他若當謝卿還會像上次那樣傻傻被他詐出來,可就錯了。
謝卿早有準備,眼也不眨道:“厲淵說那裏信奉佛教,國王是仁善之人,去到那裏,就算被人發現楊庭萱的逃犯身份,他只要保證自己皈依佛門、一生行善,國王就不會将他驅逐出真臘,到時誰也沒辦法帶走他。”
冉元白見他說的有模有樣,不由又信了幾分。
“厲淵竟打得這主意?”冉元白低聲輕喃着,眼也不擡地擺了擺手。
張素知道他是問完了,自命人送謝卿回去。
謝卿五個指頭都負了傷,又是用不幹不淨的布條草草包紮的,也沒敷什麽傷藥,好得很慢。
曲先生怕他傷口和布長一起了,就建議他去掉包紮,敞着說不定還能好快點。
撕開一圈圈血布時,謝卿原以為自己都習慣了,沒成想又是哭得鬼哭狼嚎的。
他右手捧着五根紅彤彤血淋淋的手指,自己都怕得不敢看。
“你前幾天問我的,今日可用上了?”曲先生湊他耳邊悄悄問。
原來,那些個厲淵要去真臘國文單城的說辭,都是謝卿從曲先生那兒學來的。他向曲先生讨教了安南以南的幾個小國名稱,風土人情,故意選了文單城這個與羅伏州方向完全相反的地點來騙冉元白。這樣,就算對方追去,一西一東,也可保證不會真的追上楊庭萱他們。
謝卿點點頭,瞅着自己的手道:“用上了,總能……撐個幾日吧。”大不了接着拔右手的指甲。
曲先生看看他逐漸失了神采的面容,又看看他一片慘狀的左手,心裏也不太好受。
人都道百無一用是書生,他過去不以為然,現在看來,是真的沒用。
他嘆着氣去翻書,卻遲遲看不進一頁。
謝卿這幾日手疼得根本睡不着,眼底滿是濃濃烏青,整個人都憔悴地脫了形。他聽到曲先生的嘆息,将臉更埋進臂彎裏。
我能把冉元白都騙得團團轉,已經很厲害了,姐夫知道了,一定也會誇我聰明。
再等等,再等等,姐夫一定會來救我。
他說過,絕不會讓我有事的。我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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