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冉元白從太子處離開,已經是一個時辰後的事情。離宮後,他又去了丞相府。
剛入秋,嚴府凡是主人家經過的地方都升起了暖爐。
冉元白一進到書房,便覺得悶熱得慌。自三年前厲淵出走,嚴相大病一場,現如今是見風就咳,受不得一點寒氣。他又到了耳順之年,衣食住行都諸多小心,就是吃個藥,都要經由專人試毒方可入口。
“聽說陛下見過你後,太子又将你召了過去?”嚴相端坐椅上,一名妙齡女婢恭敬跪于他身側,面孔低垂,雙手則高高托舉着手中托盤。
托盤中,是嚴相慣常喝得湯藥。每日晚膳過後,女婢都要用銀碗盛了,由兩位府中資歷最老的家生子在旁看護,送至嚴梁輔面前。随後他身後男仆接過了,用幹淨的小勺淺嘗一口,将碗放回托盤中,一炷香後若安然無恙,嚴相方才用藥。
“問了些楊家餘孽的事。太子是個念舊情的,到底是從前的岳家,他不好明着救,也只好用這樣的法子讓相爺放那小子一馬。”冉元白單膝跪在嚴相身前,對方不叫起,他便要一直跪着。那模樣,乍看起來與端盤女婢也一般無二。
“也是楊家不該絕,算了,暫且留他一命。” 嚴梁輔手裏揣着一只手爐,枯瘦的手指猶如鷹爪一般,“你這回沒抓到他,還受了一身傷回來,也是天意。好在老天也不虧了你去,給了你一個隴右節度使當當。你好好的,去了隴右,一切見機行事,厲淵死後你便如我半個兒子,我總不會害你。”
他面容縱有老态,一雙眼仍是十分犀利。冉元白與他對視片刻,垂下眼睫:“一切聽憑相爺吩咐。”
嚴梁輔長長“嗯”了聲,端起一旁溫熱的湯藥幾口喝完。将碗放回托盤時,他鼻尖微動,嗅到一縷似有若無的清香。
“你身上是什麽味道?”那女婢一顫,怯生生擡起頭來,長得秀麗可人,一副我見猶憐之貌。“回相爺,是奴婢的香囊。奴婢自幼喜歡制香,香囊裏放了金銀花、白芷、艾葉、藿香、丁香等物,有安眠靜氣,益脾養生的功效,上不得臺面的玩意兒罷了,讓相爺見笑了。”
若謝卿等人在此,必定要大吃一驚。這女婢容貌不說別人,竟與那姜曉一模一樣。一樣的眼一樣的唇,就是身高體量都相差無幾。只是一個英姿煥發,不讓須眉,一個楚楚可憐,奴顏婢膝。
“聞着還不錯。”嚴梁輔用托盤上的香巾擦了手,不甚在意地将人遣了下去。不多時,屋裏只剩他與冉元白兩人。
冉元白見嚴梁輔對他招手,便膝行着到了他眼前。
嚴梁輔抵唇咳嗽兩聲,低聲道:“你到了隴右,吐蕃大将呼延廷便會要求與你會面,到時他會告訴你該怎麽做。”
冉元白似乎一瞬間沒有明白過來,眯了眯眼:“他告訴我?”
他心中轉了幾道,驚疑不定,嚴梁輔卻壓根不給他追問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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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必多慮,自聽我的就是。”嚴梁輔冷着臉道,“你要清楚如今的一切都是誰給你的,而你将來的榮華富貴,又該向誰讨要。”
冉元白知他素來不喜旁人置喙自己的決定,他說一,說二的人便都要身首異處。朝堂上已有無數人驗證了這一結論,楊家便是最好的例子。
“是!”到了隴右,他總是能搞清楚這老東西到底在賣什麽關子的。
“姐夫,姐夫?”謝卿同哥舒柔拾了一堆幹柴回來,四處尋不到厲淵,便去問看馬車的楊庭萱,“我姐夫呢?”
楊庭萱從哥舒柔懷裏接過木柴:“厲大哥說附近有條小溪,他去看看能不能叉兩尾魚來。”
眼看離千機門越來越近,後頭又遲遲沒有追兵,幾個人這幾日都還算松快,沒有太過緊張的情緒。
“有小溪?”謝卿眼睛一亮,“正好能擦個身,我去找他。”說完他從馬車裏翻出自己的一件幹淨外衫,順着楊庭萱指的方向歡快地便蹦跶過去了。
他這樣高興實在不是沒有理由。他左手受了傷,沾不得水,要是在溪邊被厲淵看到了他有難處的樣子,脫不了衣服啊,洗不到頭發啊,難道對方不會過來幫忙嗎?
他主意打得響亮,到了溪邊一看,厲淵赤着上身光着腳,右手持着一根尖利的樹杈,趟在溪水中央,果然是在捕魚。
“姐夫!”厲淵聽到他叫,一叉下去,手一顫,沒杈到魚不說,濺了滿臉的水。
他抹掉臉上的水,蹙眉看向岸上的謝卿:“……你來做什麽?”
多餘的水珠順着他虬結的肌肉一路下滑,晶瑩得跟一顆顆明珠似的,最終淹沒在緊束的腰帶中。雖說厲淵身上有不少陳年舊疤,但當真是一身好皮肉。
謝卿看着看着,舔了舔唇道:“我來……我來陪你,順便擦個身。”
他也不管厲淵要不要他陪,脫了外衫,甩了鞋襪,呲溜一下趟着水便向對方過去了。沒走幾步,黑燈瞎火被溪底的卵石絆了一跤,跌了個狗啃泥。
厲淵見此眉心擰得更緊了,幾步上前将他從水裏撈起。
謝卿濕漉漉的緊摟住他臂膀,跟只淹了水的貓崽子一般,衣服濕了,頭發濕了,還要不停叫喚。
“吓死我了,姐夫……我差點以為自己要淹死了!”
厲淵看了眼剛過膝的水:“你擦身下來做什麽,回岸上去。”
謝卿緊貼着他,他亵衣被水一浸全都黏在了身上,透出肉色。玉蟾那麽一照,瑩瑩光線下便是比什麽都不穿還要誘人。
“我怕。”他用自己柔嫩的面頰蹭着厲淵的胳膊,“姐夫你摸摸,我的心這會兒跳得可快了。”說着要去拿厲淵的手。
厲淵一讓:“你傷口還沒好全,沾不得水,上去等我。”
要是以前,謝卿只當對方是萬萬不會看上自己的,做的是一廂情願的買賣。可如今謝他已知道厲淵對自己并非全然無意,哪裏還會怕他?
他眉頭一皺,眼裏擠出些許痛楚的水光:“我……好像扭到腳了。”
他趴在厲淵胸口仰望着對方,厲淵也低頭看着他。這樣對視良久,久到謝卿都要心虛地移開目光。
“啊……”忽地他身子一輕,視線倒轉,回過神來,厲淵竟是将他攔腰扛到肩上,大步行向了岸邊。
厲淵将他穩穩放回岸邊幹爽處,還要轉身回去,謝卿從後面一把抱住他,整個人都貼在了他的背脊上。
“你不喜歡我也沒關系。”謝卿眷戀地不住用臉頰摩挲他的肩甲,“我喜歡你就行。”
他從未有這樣喜歡一個人過。
在謝春樓時,對他好的是客人,對他不好的還是客人。除了恩客與小倌的關系,再也沒有其他。
可厲淵不同,厲淵和誰都不同。
謝卿說不準這種“不同”到底是從何時産生的,或許是自己在籠子裏擡頭看到厲淵的一瞬間,或許是風沙中厲淵護住他的一瞬間,又或許是之後兩人相處的許許多多的瞬間堆積,終于成就了如今的“喜歡”。
“我會一直喜歡你,一輩子喜歡你。”他說得動情,想到厲淵可能不會回應自己,便傷心地落了兩滴熱淚。
厲淵像是被這眼淚燙到一般,猛地拽住他手腕轉過了身。
他沉默地凝視着謝卿,手指鉗住他的下巴,輕輕替他抹去了眼淚。
“在別人面前,我是謝九郎。但我只做你一個人的‘卿卿’,永遠是你一個人的,好不好?”謝卿這會兒倒不是故意在裝可憐,只不知為何,那眼淚止都止不住,哭得鼻頭都紅了。
說着“你不喜歡我也沒關系”,但他知道自己其實并非沒有關系。他現在便正在祈求厲淵的憐惜,祈求對方也愛他一些,回應他一些。用眼淚做武器,用身體充資本。
無恥又下作,可他偏偏停不下來。
厲淵捧着他的側臉,眼裏閃過諸多情緒,指尖逐漸用力。他似乎聽到了自己心門上那道鎖逐漸碎裂的聲音。
“姐夫?”謝卿吃痛地喊他,聲音又軟又粘稠。厲淵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裏便只剩下一抹幽暗的,如同餓虎一般的貪婪獸性。他一把将謝卿托臀抱起,粗魯地抵在樹上。謝卿猛然間背脊隔着濕衣摩擦到粗粝的樹皮,吓得一下白了臉,雙臂下意識摟住了厲淵的脖頸。厲淵盯着他的唇,半晌沙啞地說出一個字。“好。”
心鎖碎裂,化為齑粉,洶湧的情感像一只猛獸,以不可阻擋之勢浩然出籠。謝卿還未反應過來,厲淵便如猛虎撲食一般咬住了他的唇。
篝火邊,哥舒柔烤着火吃着幹糧,不時往小溪方向張望。
“奇怪,他們怎麽這麽久還不回來?不是出了什麽事吧?”
說着她抓起一旁長槍就要起身,楊庭萱吃都顧不上急急攔住她。
“他們兩個男子,你去不合适!”
哥舒柔挑眉:“啊?”
楊庭萱俊臉微紅,含糊道:“說不準九郎還沒洗好澡,你這樣過去不合适,萬一人家沒穿衣服怎麽辦?”哥舒柔放下斬馬刀,人又坐了回去:“哦,那我就不去了。”她腳尖踢了踢對方,“你去。”
楊庭萱表情一僵,心道我去也不合适啊。
他硬着頭皮道:“再過一刻,他們要是還不回來,我就去看看。”
哥舒柔點點頭,絲毫沒覺出什麽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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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