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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千雪其人,創立千機門時便是一副道姑打扮。面貌如仙,性格缥缈。無人知其來處,只知她精通問蔔,心思玲珑,十八般武藝皆是信手拈來。
創派初期,她自民間收養了十多名年歲不一的孤兒,養在身邊悉心教導,或授以武藝,或授以《周易》。
這十幾名弟子中,只哥舒柔一名女娃。她自小雖不能說被嬌寵着長大,但總比她師兄們多些寵愛,與沈千雪更親厚些。一趟遠途回來,她乍問恩師病重,本是高高興興到家的歡喜表情一下凝在臉上,轉瞬驚慌失措起來。
“師父怎麽會病了?”她一把抓住眼前男子的手腕,“嚴不嚴重?”
前來山門前迎他們的,正是千機門的大弟子木晨光。他瞧着有三十多歲,唇上蓄着短須,瞧着甚是沉穩持重。
“師父前幾日用龜甲蔔了一挂,推演完立時就嘔了一口血,接着便卧床不起了。”木晨光面帶憂色。
蔔卦本就耗費心神,窺探天機的後果更非人人都能承受。沈千雪這幾十年來每每蔔卦,或多或少都會損傷身體。損傷程度由問蔔事物大小輕重決定,公侯伯爵比普通農人難蔔,天下風雲比一州陰晴難算。
她要做到如神仙一般料事如神,總要賠些東西出去。她一雙眼便就這樣慢慢在歲月中蒙上霧霭,現在已是只辯得清光線明暗。
可就算如此,哥舒柔也從沒見過哪次她問蔔問得受這樣重的傷過。
“我去看看。”說完,哥舒柔不等其他人反應,一個輕功縱躍急急往山上而去。
轉眼間她就看不到人影了,木晨光無奈地向厲淵等人一躬身:“諸位莫怪,師妹與家師感情深厚,也是太心急了,這才沒了禮數。”
謝卿立在厲淵身後,堪堪露出半個腦袋,聽到這裏很想同這位大師兄說一句,哥舒柔這一路上做過的失禮事實在不少,也不缺這一件了。
“不怪不怪,哥舒姑娘是真性情急性子,我們認識她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自然懂她。”楊庭萱連連擺手,替哥舒柔說着好話。
木晨光含笑沖楊庭萱點了點頭,似乎對他頗有好感。
四人拾級而上,朝着山頂千機門而去。
半山腰上,謝卿實在氣喘籲籲走不動了,見其餘幾人皆是面不改色毫無怨言,連楊庭萱這個小白臉也只是額頭冒汗,腳下卻一刻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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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卿盯着厲淵偉岸的背影,停下了步子。半晌見對方都不回頭看他一眼,一路向前,越行越遠。
他沒來由心中有些遑急,咬了咬唇,“哎呀”一聲,往前撲倒跌在了地上。
前頭幾人紛紛轉過身看他,他卻只坐在地上,沖厲淵伸出了手。
“我摔疼了,扭了腳,姐夫你背我吧。”
他扁着嘴,伸着手,很有種拿住了厲淵的理直氣壯。
偏生他還真是算準了,厲淵從他臉上,目光一路掃到指尖,一言不發地過去握住了,将人拉起來背到了背上。
“可傷到了骨頭?”木晨光不明內情,還真當謝卿摔傷了腿。
身旁楊庭萱清了清嗓子,視線挪到一邊,并不插話。
“只是略微扭到,你看他這樣好的精神,便知他是無事的。” 厲淵說着話繼續登山,就算背着謝卿,步履依舊平穩,與先前一般無二。
謝卿趴在他背上,裝出一副乖巧的模樣:“我沒事的,你們只管往前走,我有姐夫背我就行。”他目光狡黠,“我估摸着到了山頂上我這腳就好了。”
随後一路,他便就這樣不費力氣地被厲淵背着,摟着對方的脖子,還不時小聲與對方說着膩歪的話。
“姐夫,你的背好結實,我好喜歡。”
平坦,寬厚,讓人靠着很安心。
“我有哪裏是你不喜歡的?”厲淵一步接着一步,陽光照在兩人身上,臺階上的影子被抽長了,不分彼此,就像兩個人融為了一體。
“沒有。”謝卿暧昧地湊到對方頸側,說話間用牙齒咬住了厲淵的耳垂。
厲淵避了避,被他狗皮膏藥一樣的粘人法纏得實在不行,身後兩指一擰,掐了把他的腿肉。
“消停些。”他淡淡警告着。
謝卿被掐得呲了呲牙,見厲淵是真的無心與他調情的,便嘟着嘴趴回了對方背上,果真是消停了。
山道兩邊都是黃綠的高大樹木,留得中間一線天光。他忽聞一陣鳥鳴,仰起頭朝天上看去,正瞧見一對大雁排着“人”字飛過。
大雁南歸,它們這是回南方過冬了。
鳥都回家了,他們什麽時候回家呢?
謝卿道:“姐夫,小白臉已送到了地方,見過沈門主後我們便早些回去吧?我想馨兒了。”
他不說,厲淵其實也是這個打算。平時不表現出來,并不代表厲淵不思念自己的孩子。此行諸多兇險,又帶着謝卿,能早點回去是最好不過的。
能過太平日子,誰又想刀口舔血?
厲淵道:“好,我們休整一日,後天就走。”
幾人走了一炷香才到山頂,待進了千機門,從裏邊又迎出來幾位與木晨光差不多穿着的年輕人。
他一一介紹了:“這是我五師弟楚向,七師弟牛煜,八師弟韓松茂……”三人一一見禮,他又道,“其餘師弟都被我師父趕下山歷練去了,估計得臘月才回,目前山上就我們幾個。”
老五瞧着是個明白人:“小柔這些日子多虧幾位照顧了,她是個好孩子,就是……我們一群男人帶大的,多少有些大大咧咧,說話做事沒有分寸。”
“哪裏哪裏,是哥舒姑娘照顧我才是,她這是巾帼不讓須眉,做大事不拘小節……”楊庭萱也不知是出于真心還是覺得到了人家底盤得多拍馬屁,一個勁兒細數着哥舒柔的優點,說得幾個師兄面面相觑,都是一臉“他說得是我們家那個小霸王嗎”的迷茫加困惑。
謝卿掏了掏耳朵,擡頭見厲淵聽得還挺認真,拉了他的袖子,悄悄踮起腳尖在對方耳邊攏着手小聲道:“他喜歡人家。”
他先前既然能看出楊庭萱傾慕厲淵,現在自然也能看出對方喜歡哥舒柔。這些個人裏除了厲淵,另兩個實在都是很好猜的人。
“竟是這樣?”厲淵平日裏并不關心他人私事,聽謝卿說來,眼裏總算露出點詫異。
“可不是這樣!”謝卿為自己能發現厲淵發現不了的事情很是得意。
客套幾句,五七八三人另有事情便先走了,木晨光又領着他們去了暫住的客院。
沈千雪身子不好,哥舒柔能去探望是因為她是親近的弟子,他們幾個外人就不太好打擾了。再者他們一路旅途辛勞,都不太精神,也要休整好了才能去拜見。
三人各自舒舒服服洗了個熱水澡,下午又小憩了片刻,到晚上老七來叫他們用膳,在餐桌上這才又見到了哥舒柔。
哥舒柔一改往日爽朗性格,低頭悶不吭聲,顯得有些愁眉不展。
“沈門主可還好?”楊庭萱問她。
哥舒柔擡眼看他一眼,接着又垂下圖去扒拉米飯:“瞧着不太好,連身都起不來了。”
她此話一出,桌上衆人便是一陣沉默。木晨光等人原還想賓主盡歡,好好招待客人,被她弄得也開始嘆氣連連。
“師父這些年身子本來就不好,根基虧損嚴重,又突然生這樣一場大病,氣血虛空,弱不能補,怕是……”老八韓松茂對武功問蔔一概不感興趣,從沈千雪處得來一本《岐黃醫術》,至今也算小有所成,“怕是要影響壽數。”
哥舒柔聞言立時紅了眼眶:“師父說,她一開始能活九十歲,她覺得多,想着一卦損一年,她就算問個四十卦也能活到六十,年輕時也就沒克制自己……誰承想,算得越來越多,問得停不下來,一下子就超了。”她說着說着臉上表情越發扭曲,到最後竟是嗚咽起來,“她現在,怕是只能再活兩年了。”
楊庭萱手忙腳亂掏出帕子遞給她,一副無措模樣,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對方。
他失過親人,知道那種痛。那是任何語言都無法安慰,任何安慰都覺得蒼白的劇痛。
無藥可醫,無藥可緩。
一餐飯吃得甚是愁苦,吃完飯,哥舒柔吸着鼻子說沈千雪想見楊庭萱,讓他跟自己走,兩人便一同離開了。
木晨光原還想送厲淵他們回去,結果被厲淵婉拒了,說他們認得路,不必勞煩對方。
回院落的路上,謝卿忍不住問厲淵,到底是怎樣的事情讓沈千雪不惜減短自己的壽命也要問老天?看她這樣應該也不是個顧惜自己的,問得合該是別人的事。可別人的事,天命既定,為何又要花心思去問?
“她認為重要的事。”厲淵若有所思,眉間隐隐蹙起,行走間抽空回答了謝卿的問題。
謝卿背着手跟在後面,始終落他一步。
“一個人怎麽會有這麽多重要的事?她本來可以活九十,現在卻只能活四十幾,哥舒柔也太可憐了。”
厲淵回眸:“她可憐?”
“留下的那個最可憐。”
厲淵聞言一怔,似乎才想到這茬,他點點頭道:“是,留下的是很可憐。不過……”他話鋒一轉,“食不求飽,居不求安,很多事也只能求個問心無愧,顧不了太多旁的。舍得舍得,能舍才有得,她必定已經想得很清楚,才會做此決定。”
謝卿腳步一停,心頭有些煩悶,又有些驚惶。
他看着厲淵逐漸遠去,再不回頭,便像是今日在山間小道上,背影偉岸,能頂天立地。
“姐夫!”他慌亂地快走幾步,一下跳到了厲淵背上,死死扒着他,兩條腿都盤在了對方腰上。
厲淵只好托住他臀部:“你又做什麽?”
“姐夫不會舍下我的吧?”他下巴擱在厲淵肩上,撒着嬌一樣。
厲淵不知想到什麽,輕笑起來:“我哪裏能舍下你。”謝卿聞言瞬間笑靥如花,只是還沒等他高興夠,就聽厲淵接着道,“你粘得這麽緊,怕是不太好揭下來。”
謝卿這點還是聽得懂的,眉毛一豎,嗔怒道:“好啊,你當我是狗皮膏藥呢?”
他滿口不依,一陣撒潑扮癡,最後非得厲淵叫他好幾聲“卿卿”才作罷。
晚些時候,楊庭萱由哥舒柔送着回來了,送完了他,哥舒柔便去敲了厲淵的房門。
厲淵還未睡,清醒着開了門,便見哥舒柔腫着眼睛,一臉肅容地立在外面。
“我師父要見你。”她啞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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