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七日前
馬蹄聲聲,一匹沾滿泥土的駿馬馱着厲淵由遠及近而來,忽地那馬身一抽,兩蹄彎折,竟就哀鳴着倒到了地上。
厲淵就地一滾,撐着地半跪起來,刀就支在身前。
他也已是滿面風霜,不知多久沒有休息了,下巴上長出了短硬的胡渣,眼裏爬滿了血絲。但他還不能休息。
他回頭看了眼口吐白沫的坐騎,按了按胸口,隔着衣物确定了盟書的存在,接着腳下不停,輕功躍起,以樹杈為落點,繼續朝着長安方向而去。
三日前
“就地紮營!”
冉元白不斷将假消息傳回長安,以蒙蔽衆人耳目。而他自己則率領大軍跟在呼延廷後面,做出一番緊咬不放的激戰假象。
兩方打打停停,過家家一般眼看就要到達長安。
是夜,吐蕃軍衆人沉睡之際,冉元白端坐帳中,閉目安神,忽地他帳門被從外挑起,張素一身寒甲步了進來。
“大人,二十裏之外果然有一處水源。”張素抱拳道,“大人真乃料事如神。”
冉元白等了一夜的消息,雖說本就無比篤定,但聽張素這樣說仍是心情大好。
“這大譽哪有一個地方是我不知道的?”他唇角微勾,語氣狂妄,偏生說的在理,叫人無可反駁。
張素道:“昨日和今日都沒有經過水源,按腳程,明日路過那處湖泊時應該正在傍晚,呼延廷必定要下令全軍在那湖邊紮營。只要提前将軟筋散下在水裏,等他們升火做飯,便可全都吃進肚子裏。”
冉元白假情假意與呼延廷周旋,繞了一大圈便是等着這一刻。
“好。”他拇指摩挲着腰間的寶劍,漆黑的眼眸半眯起來,“傳令下去,都給我打起精神,是死是活在此一役。攔不下呼延廷,他們的妻兒姊妹以後便是犬戎人的豬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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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素渾身一凜,下颌繃緊着:“是!”
翌日,如冉元白他們猜測的一樣,呼延廷路過那個湖泊時已是即将日落。那湖并不如何大,更像個水塘。他下令全軍在湖邊紮營,沒多久吐蕃營地升起了炊煙。
冉元白跟着在湖泊另一頭紮營,并不取水,炊煙照常升起,卻是為了迷惑對方。
子時一到,早已準備多時的隴右軍一個個雄獅一般撲進了吐蕃營地。
昨日還是盟友,今日便翻臉無情,要他們拿命過來。
吐蕃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到號角吹響,一個個頭暈眼花,身子重的無法從地上起來,這才知道是中了冉元白的計。
只是此刻早已為時已晚,冉元白帶領隴右軍沖進吐蕃營帳,局勢傾瀉而下,根本無可挽回。
在一片殺聲中,冉元白持劍不停尋找着主将呼延廷的身影。忽然,他見前方幾人護着一個熟悉的身影騎到馬上,像是要逃。
他飛身追去,被呼延廷的心腹舍命留了下來。
冉元白落到地上,不得不揮劍與那幾人纏鬥。
“奸詐的譽人!我殺了你!”吐蕃勇士恨極了他,手持一柄大刀便往他身上招呼。
冉元白冷笑一聲,腳尖踏在刀背上,旋身一劍刺穿對方咽喉,幹淨利落,毫不手軟。
其餘幾人被他震懾,在很短的時間內竟沒有一人再湧上來。直到冉元白甩去了劍上的血,火光映照着雪亮的刀身,閃電霹靂一般落在衆人眼裏,那幾人才醒轉過來,嘶吼着一湧而上。
冉元白急着去追呼延廷,若不殺他,這一切便都是白費,實在沒空與這幾人糾纏。
“張素!”他高喊一聲,兩劍随即送出,傷了一人胳膊,抹了一人脖子。
張素就在他附近,很快清開道路到了他身邊。
“大人!”他一到,便替冉元白擋去了諸多攻擊。
“攔住他們,我去追呼延廷。”冉元白并不管他攔不攔得住,話一出口,他人便已經轉身往呼延廷逃竄方向追去。
他随意拉了匹馬沖進黑暗,殺伐聲越來越遠,月色下只有他手中長劍散發着凜凜寒光。
他追了一段路,不見呼延廷身影,心中愈發急躁。
夾緊馬腹,不斷用劍身拍打馬臀,又行了一段,冉元白眼前一亮,終于是發現了前方在逃的呼延廷。
他心中大喜,揚聲沖對方道:“呼延廷,你逃不了了,還不束手就擒?”
“無恥譽人!”
冉元白下得是最厲害的軟筋散,據說一滴便可藥倒千人。然而呼延廷顯然是沒吃下多少,雖然身上有些無力,一杆長槍卻也掄得虎虎生風。
他見冉元白追到了身後,一槍猛地刺出,直擊其頭面,若非冉元白躲得快腦殼都要被他戳爛。
冉元白冷笑道:“這叫兵不厭詐!”
他用的是劍,叫槍短上不少,馬戰并不有力,正尋思着怎樣才能将呼延廷打下馬,對方一槍便又戳了過來。
冉元白一驚要去擋,卻發現呼延廷要殺的并不是他,而是他座下戰馬。他再要去拉開距離已是不及,那馬當胸被戳了一槍,當即便嘶鳴着擡起前蹄将冉元白甩了下去。
冉元白半空使出腰力,騰轉挪移一番,穩穩落到了地上。他停也不停腳尖踏地,如離弦之箭般又沖了出去。
這些日子以來,他虛與委蛇,假意逢迎,不過是要将呼延廷更萬無一失地斬于劍下,好破了嚴相和瑞王的局。若臨到頭了再讓人逃跑,他如何甘心?
他緊追不放,呼延廷也是策馬不休。便在這追逐之中,忽地一道身影自側旁大樹上猛撲而下,仿若餓虎撲食一般将那呼延廷結結實實撲到了地上。
冉元白腳步一剎,驚疑不定,以為是深山野林遭了猛獸。
呼延廷毫無準備下背部狠狠撞到地上,霎時背脊劇痛不已,咳出一口鮮血。
他還處在震驚中,全然反應不過來,來人便巨力扼住他的咽喉一刀捅向他心肺。
呼延廷瞳孔緊縮,情急中握住滾落在旁的長槍,意圖将槍頭刺向那人脖頸。他剛一碰到槍杆,嘴裏便發出一聲細碎的痛嚎。再看他手,腕骨已是被一柄長劍刺穿。
劍身穿過他皮肉釘在地上,劍柄處的杏葉白玉輕輕搖曳,在月色下顯得無比冷冽和清幽。
三管齊下,呼延廷的掙動逐漸消失,最後一動不動地咽了氣。
冉元白走近屍體,從地上拔出自己的劍,在呼延廷的衣物上擦了擦劍身上的污物。
“你怎會在此?”冉元白冷眼看着那緩緩自地上起來的男人。
對方許是剛剛劇烈動作過,喘息還有些猛,唇齒微張着,露出他好似野獸一般的犬齒。深秋寒夜,他吐出的呼吸都像是白霧一般。
“……厲淵。”
現在
長安被圍,危機重重。
一名太監跌跌撞撞奔進殿裏,跪到了盛琸面前:“殿下,瑞、瑞王和丞相已經攻進來了,此外城外十裏處來了一支隊伍,瞧着……瞧着像是犬戎人打來了!”
盛琸本還有閑心逗弄厲馨,聞言将孩子放到地上,輕輕将他推到了謝卿身邊。
謝卿一把抱過厲馨,吊在嗓子眼附近許久的心這才稍稍放了回去。
只是他還沒安心多久,就回過味來太監的話是什麽意思。
內有瑞王圖謀造反,外有犬戎人虎視眈眈,這是內憂外患,長安要失守了啊!
他趕忙去看太子,卻發現對方臉上一派平靜,很有種臨危不亂的鎮定。
盛琸注意到了他的盯視,從他表情裏讀懂了他未出口的話,微微一笑道:“如今急也是這樣,不急也是這樣,那何不坦然一些?”他彈了彈自己的下擺,“真要死也能死的好看些。”
謝卿抱着厲馨的雙臂隐隐顫抖着,一點也不想坦然赴死。
他還沒見到厲淵,還沒等到他回來,如何就能去死?再者,他就算要死,厲馨也是決不能有事的。
他不在乎死的好不好看,他只要活着,就是難看也要活着。
“太子殿下,您這是要坐以待斃嗎?”
“坐以待斃?”盛琸似覺得好笑,“不,我說了,我這是在等一份天意。”
謝卿見他言談如常,不像是瘋了的樣子,可為何淨說些他聽不懂的話?
盛琸見他疑惑,又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人,定當是為我努力了,剩下的可不就是看老天了嗎?”
這話沒有替謝卿解惑,反而是讓他更迷糊了。
這一大幫人安安靜靜守在殿裏,努力什麽,誰在努力?這太子難不成還有後手?
此後盛琸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收到外面傳回的消息,而謝卿則抱着厲馨與王寡婦窩在殿宇一角,茫然地等待着對方口中的“天意”。
“娘娘,爹爹什麽時候來?”厲馨玩着謝卿的手指,突然問他。
謝卿垂眼瞧着他濃密的睫毛以及秀氣的鼻尖,憐愛地親了親他的發旋。
“很快了,馨兒乖,你爹一定會來救咱們的。”
他覺得怕了,就會去想那日厲淵在他耳邊的承諾。想着厲淵從未騙過他,又想到厲淵很厲害,總是能在危機關頭趕到,便也沒那麽怕了。
過了許久,焦慮被疲倦掩蓋,謝卿頭一點一點打起瞌睡。正在這時,一支利箭射破窗紙,釘在了大殿的一根柱子上。
就在謝卿眼前。
他猛一清醒,驚魂不定地盯着那處,殿外厮殺不斷,已是亂了起來。
“弟弟,為何畏首畏尾躲在殿中不肯出來?你是怕了我嗎?”外頭傳來一道聲音,極其嚣張,話畢便狂笑起來。
謝卿臉色煞白,知道這是瑞王來了。
他更緊地摟住厲馨,難道今日他們就要死在這裏?
盛琸自然也聽到了門外的叫嚣。他巋然不動,仍坐着沒有起身,臉上表情卻已經沉了下來,帶上了些許凝重。
他五指緊緊扣着手下的扶手,心中滿是不甘。難道天意便是叫瑞王得到皇位嗎?那為何又要叫他被冊為東宮,戰戰兢兢做了這麽多年的太子?
他倏地起身,像是再也冷靜不下去,抽出身側洪博飛的佩劍,就要往外去。
洪博飛一驚,連忙攔下他:“殿下!您這是做什麽?外面危險!”
洪統領從小跟着盛琸,是老國公的兒子,太子的股肱之臣。要死他會死在太子之前,要生太子肯定是活到最後的人,他是如何也不會讓太子先他涉險的。
盛琸一哂:“如今他都打到門前了,我是死在外面還是死在裏面又有什麽區別?左右也差不了多久。”
他想出去,洪博飛不讓,兩人拉拉扯扯僵持在了那裏。
忽地,殿門被一腳踹開,外面的人蜂擁而入,太子的東宮破了。
謝卿一手抱着厲馨,一手攬着王寡婦,恨不得三人縮成米粒大小,好叫旁人都注意不到他們。
等叛軍将殿內一應內侍親衛全都控制住,殿外又進來兩個人。一個提着劍,滿臉猖狂,一個跟在後面,是個白須瘦削的老頭。
“盛琸啊盛琸,我們兄弟可算是見面了,真不容易。”瑞王劍上還在滴血,淡色的下擺上也是一片血污,只不知是誰的。
洪博飛警惕地盯着他,擋在盛琸身前:“你犯上作亂,勾結外敵,謀奪帝位,就不怕旦上千古罵名嗎?”
瑞王面露譏諷:“你是什麽東西,也配與我說話?成王敗寇,哪一個開國皇帝的江山不是謀奪前朝皇帝的而來?我手裏可有父皇親筆冊立的诏書,名正言順的太子,只等你家主子一死,這天下便盡歸我有!”
“你……”
盛琸輕輕推開擋在身前的洪博飛,向瑞王走去兩步,直直望着他道:“皇兄,你诏書既已到手,父皇現在如何了?”
他不關心自己的安危,現在竟然還有心去管老皇帝如何了。瑞王聽得都是啧啧稱奇:“他這些年也待你不如何,你倒是孝順,這會兒了還想到他呢。”他比劃着手中長劍,“放心,沒死。我既然已經将诏書拿到手,也就不那麽着急他死不死了。”
等一切塵埃落定,他将裕安帝軟禁起來,對外只說皇帝受了刺激,身體不好了,他代為監國,履行君責。幾月之後,再一杯毒酒逼死老皇帝,坐上帝位還不是順理成章?
“殿下,別與他廢話了,快殺了他。”嚴梁輔催促着。
他右眼皮自早上開始就一直在跳,總有種不好的預感。既然已經到了這裏,就絕無可能回頭了。越快殺了盛琸,才好以絕後患。
“急什麽?”瑞王滿是不以為意,“他這些年踩在我頭上沒少給我添堵,我總要羞辱夠了再将他殺死。”
嚴梁輔眉心緊蹙,滿是褶子的一張老臉越發森然。他還待說什麽,忽地瞥見了角落裏的謝卿一行。
他目光落在最小的厲馨身上,雙眼微微睜大,整個人便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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