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喪母
在葉蓁墜崖的第五日,何舒月在崖底的潭水裏找到一具浮屍。整張臉估摸是因為下墜過程中磕碰到石壁,已經面目全非。渾身脹大的也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雖說已到了初秋,可天氣還是相當炎熱,屍體也開始腐爛,發出惡臭了。
小周僅能憑着衣着辨認出是葉蓁。何舒月只得去了趟靜王府将葉扶蘇帶了出來。哪知葉扶蘇翻開屍體的衣物,看了一番後,開始放聲大哭,最後悲恸至極,竟暈厥過去。
何舒月從他的反應中,已然知道了答案。把葉扶蘇送回靜王府後,他揣着從屍體脖子上摘下來的一塊玉佩,去了刑部大牢。
顧庭芝穿着印有“囚”字的牢服,腳上也帶着鐐铐,此刻正坐在床上出神。平日裏清爽黑亮的長發亂糟糟地披在身後,一雙秋水般的眼眸,眨了又眨,卻始終暗淡無光。
聽聞何舒月過來,他驚喜地下了床,雙腳卻踢到房裏的桌凳,若不是何舒月抱住他,定是要撲到在地上了。“你慢點。看不見還不知道小心點。”
“是不是有蓁兒的消息了?”顧庭芝面帶喜色道。“找到他了嗎?”
何舒月盯着他的臉看了一會兒,低下頭,從懷裏摸出那塊葉子狀的玉佩,放在了顧庭芝的手心裏,“這塊玉,你認得嗎?”
顧庭芝的手沿着玉佩的輪廓走了一圈,原本面帶喜色的神情如同石頭敲擊過的冰河面,漸漸有了裂痕,他哆嗦着雙唇道:“這……這是蓁兒的?他人呢?”
“死了。”何舒月嘆了口氣。他知道這對顧庭芝來說意味着什麽。
那樣讓人絕望的兩個字,宛如兩支尖銳鋒利的冰箭,将顧庭芝生生釘住。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許久許久之後,才微微偏了偏頭,再次問道:“你說什麽?”
“你沒有聽錯。”何舒月盯着他那張慘白如紙的臉,一字一句道,“我們從水潭裏撈出一具屍體,他的脖子上就戴着這塊玉佩。葉扶蘇已經來辨認過了,确認是葉蓁無疑。”
顧庭芝放開何舒月的手,連退數步。最後跌倒在床上,搖頭難以置信道:“我不相信!他怎麽可能會死……我要去看看!”
何舒月揉了揉被他捏的生疼的手,“你又看不見,去了又能怎樣?能做什麽?庭芝,人死不能複生,你,唉……”
還不待顧庭芝開口,牢門外突然傳來激烈的争吵聲,何舒月皺眉道:“我先去看看怎麽回事。”說着跨出了牢門。
不多時,何舒月領着一路哭泣的喬小林,神色肅穆地走了進來。
顧庭芝正呆愣愣地坐在床上,還未從葉蓁已經死去的震驚和痛苦中緩回神。喬小林看到顧庭芝瞬間有了主心骨,更是淚水連連,三步并作兩步跑到顧庭芝的面前,“撲通”一聲跪在他的腳邊,哭道:“公子,老夫人,老夫人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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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庭芝整個人像失了魂一樣,正癡癡呆呆。喬小林的話讓他的眼睛瞬間有了光亮,只是那光亮來自眼底的淚水。他的神智終于肯回歸一二,木木地再次重複道:“你說什麽?”
喬小林只知他家公子坐了牢,其餘的事,一概不知。自然也不會知道顧庭芝已經看不見了。他從懷裏掏出一方手帕展開來,雪白的手帕上,一團血漬鮮紅奪目,像一朵朵大小不一的紅花。
何舒月驚道:“這是?”
喬小林拖着鼻音,揩了揩眼淚,道:“老夫人已經咳血快一個月了。一日不如一日,找了很多大夫都看不好。她還讓我們瞞着公子,不許跟公子說。可是,可是……這兩日,老夫人的氣息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弱,今早我找了大夫來,大夫說,怕是不行了。讓我們早早準備後事……公子,這可怎麽辦?眼下你又在牢裏……”說到最後,喬小林放聲大哭。
面對喬小林的搖晃和哀嚎,顧庭芝陡然起身,慌不擇路地往外一頓沖撞,“我要回去!”
何舒月抓住他的衣袖,“好歹慢一些。去吧,我跟尚書大人禀名情況,求他寬限一兩日。小林,你帶你家公子先走。他看不見,小心別磕碰到。庭芝,別心急,我随後就到。”
喬小林這才察覺顧庭芝的異樣。本想問的,見何舒月對他搖搖頭,識趣地閉了嘴。牽着顧庭芝就朝外走去。
待回到家,卧房裏已是哭聲一片。為數不多的幾個丫鬟小厮跪了一地,對着從床上的顧夫人痛哭流涕。喬小林牽着顧庭芝走到床邊,他看了眼面色灰白,早已沒了呼吸的顧夫人,更是悲從中來,呆站在一邊跟着下人們哭作一團。
顧庭芝的臉色同樣蒼白如紙,下人們的哭聲,已經說明了一切。他摸着床沿坐下,又摸到顧夫人的手,把已逐漸冰冷的手握住,放在臉上,極其壓抑地抽泣起來。
哭到聲音嘶啞,喬小林發覺這樣不行,悲傷歸悲傷。人去了,身後事總是要辦的,他低聲喚了顧庭芝,“少爺,該布置靈堂了。”
顧庭芝從一片淚水中擡眼,“你去弄吧,叫他們幫忙。我想跟娘單獨呆會兒。”
何舒月來時,顧庭芝正坐在顧夫人的床前,雙眼通紅,顯然哭過很長時間。“沒想到我竟連我娘最後一眼都看不到……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嗎?”
“節哀順變。”何舒月的雙眼也泛了紅,他拍拍顧庭芝的肩膀,“還是早點讓大娘入土為安吧。”
從布置靈堂到入殓下葬都是何舒月在忙着。顧庭芝的雙眼看不見,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守在靈堂裏。皇上下旨,特允許他在家給顧夫人過頭七。
頭七之後,顧庭芝遣散了家奴,就連喬小林也打發他回了自己的老家。離開宅院時他回頭看了很久,即便看不見,可那些景象實在太熟悉了,每個地方什麽樣子,他閉上眼都記得清清楚楚。
聽見何舒月落了鎖,顧庭芝長長嘆了口氣。何舒月扶着他往刑部走去。
天色如同一塊染花了的灰布,陰沉的叫人的心裏格外的難受。顧庭芝一路無話,何舒月偏頭看了他好幾次,欲言又止。
顧庭芝道:“你想說什麽?”
“刑部的調查有了結果,庭芝……”他實在沒有臉說出那句“無能為力”,他更無法眼睜睜看着顧庭芝就這樣栽在這件事情上,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把所有一切都推給葉蓁,這是你唯一的希望了。”
顧庭芝順勢問道:“葉蓁呢?”這些天,他沒有問起葉蓁,顧夫人在世時,并不同意他與葉蓁在一起,他想,不如讓娘安安靜靜地走。
“在你娘下葬的那幾天,葉蓁也被葉扶蘇運回揚州……應該是葬了。”
顧庭芝突然頓步,神情有些恍惚不定,他沉沉嘆了口氣,“若我死了,把我葬的離他近些吧……我還有很多事沒有問他,也還有很多話……沒有跟他說”
“啪!”何舒月毫無征兆地擡手給了顧庭芝一巴掌,他突然憤怒至極道:“你寧願死,都要護着他嗎!你就這麽輕賤自己的性命?”
顧庭芝摸了摸發熱的臉頰,淡淡道,“這是我欠他的。”
何舒月握着顧庭芝的肩,有些微的顫抖,在他意識到顧庭芝根本是在一心求死之後,他突然心生慌亂,“庭芝,你我這麽多年的朋友,你聽我一句勸,至少這樣做,你還有一線生機……”
“或有一日,你願讓文卿替你頂罪?”
何舒月啞然。
文卿?他已經放他離開了。得知自己被牽連之後,何舒月就送他走了。提起文卿,他突然就能理解顧庭芝的堅持了。無論葉蓁的目的何在,他猜想顧庭芝都會選擇原諒他,且心甘情願地跳進他挖好的陷阱。
如此,他只能另想辦法。
這些日子,顧庭芝每日跪在靈堂裏,卻從來沒有去仔細去想他和葉蓁之間的點滴。更不敢去懷疑。他害怕心中隐隐的揣測成真,害怕這麽長時日的情深意重原來都是鏡花水月。害怕葉蓁對他的溫柔只是別有目的的利用。更害怕他走到如此地步是葉蓁在背後步步為營。只是懸崖上的那一幕,無論白天黑夜,無論清醒着還是睡夢裏,總是一遍遍在他腦中重複閃現。他想,若是葉蓁還活着,哪怕是一千次,一萬次,他都毫無怨言地甘願被他騙。
可是,葉蓁不在了。
娘也不在了。
他還活着做什麽?
所以三司會審時,顧庭芝十分痛快地認了罪。他不僅承認貪污受災銀兩。還替葉蓁擔了罪名,坦白自己就是秦古,并否認此事與向嘉彥和何舒月有關。
得到這個結果,有些人雖說很不滿意,但向嘉彥和何舒月都因此被降官品,罰俸半年,再看皇上并不想将此事鬧大,只得罷休。
顧庭芝則毫無懸念地被皇上親自下令——斬首示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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