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糾纏 沃修扣住了他的手腕

沃修大膽猜測, 百裏沒能說完的話跟他在那條小道上想的差不了太多,可見他和百裏真的是跨越物種的好兄弟。

而好兄弟慘遭禁言,這似乎還是電子管家頭一次被勒令長久閉嘴, 沒得到解除禁言通知前都沒法再開口,至于他本人,則在進門後被崖會泉直接帶進會客廳,崖會泉沖兩個相對擺放的單座沙發一擡下颌, 示意他自行選一個滾進去。

“我……”沃修沒有坐,他只站在高背沙發側邊,手按上了靠背邊緣。

他開了口。

崖會泉敏銳覺出沃修好像不想等了,還沒來得及走到對面沙發的他猛然扭頭,幾乎是下意識打斷沃修:“等等!”

沃修只發出一個音節,便又閉了嘴, 他看着也放棄走向沙發, 徑直轉身面朝他的崖會泉。

“我來問。”崖會泉在燈光下靜默了一會後說, 他盯着沃修的眼睛, “我問,你答,別撒謊, 別答非所問。”

“好。”沃修說。

崖會泉得到保證,他輕輕抿起唇, 第一個問題卻是足足過了五分鐘, 才被他從快平直一線的嘴唇間吐出來。

他問:“你是當年血色天使事件的當事人?”

沃修答:“我是。”

“你是一家三口裏那個五歲的孩子。”

“是。”

“……你對那時的記憶還有多少。”

“很多。”沃修頓了一下,他補充,“我從兩歲開始記事,兩歲時收到過什麽樣的玩具,住在什麽樣的房子裏, 最喜歡屋子裏哪個角落,最喜歡去屋外哪塊草地上爬,把那當成我自認為的‘最佳領地’,這些我都還記得,所以五歲,就更不用說了。”

沃修記得基本全部,他說起這些的語氣很平和,又平和得讓聽的人心驚肉跳。

崖會泉的大腦在接受這些內容時,擅自做了想象,他順着沃修的話,試着設想了兩歲的沃修人就那麽一丁點大,卻像個活蹦亂跳的球,每天不僅要出門玩,竟然還知道哪塊草地是“最佳地盤”的樣子。

那畫面照理說,是讓人想要發笑的,還足夠讓人感慨,說一句“你還真是小時候就很能鬧”。

但轉瞬,這幅臆想裏的畫面也被烈火燎着了。

“你查過血色天使號的事件前因後果,追蹤過那一夥海盜的動向,看過……”崖會泉說到這裏,他好像一沒留意,略顯尖銳的一側齒尖在口腔內側劃了過去,立即品出一點血氣。

他把這點腥鏽咽了下去後才繼續說:“看過關聯的時評麽?”

沃修就又頓了一會,比之前的緘默時間要長。

會客廳裏有一個很複古的小挂鐘,它垂着一個會規律擺動的鐘擺,随着時間的流逝,發出一聲一聲細微的“滴答”。

會客廳裏的燈不常被啓用,今天難得打開,崖會泉方才發覺它是暖黃光,而黃調似乎有些過重的光線籠罩着相對的兩人,就像給他們的蒙上一層濾鏡,帶着某種複古油畫般的質感。

色溫是暖的,兩人間的氛圍卻不是。

沃修在一百三十下鐘擺滴答聲過去後說:“嗯,我查過,追過,所有官方時評和別人發在社交媒體上的個人揣測,包括完全捕風捉影和不靠譜的胡謅,我都看過,也整理過。”

崖會泉無言以對,他在沃修說第一個“查過”時呼吸一窒,繼而忘了自己原本準備好的應對,在沃修的肯定下忽然張口忘言,無話好說。

沃修仿佛是覺得把話徹底講開比較好,這樣一點一滴的試探是一種情感消耗,畢竟,有些令人不得不去在意的東西,并不會因為當事人一時踯躅,一時出于私人情感恐怕不想細究,它們便明事理又通人情,會排隊跑去自行滅亡,就地消失了。

總要說清楚的,不然今天回避一時,它們繼續悄然埋藏在一段關系的底色裏,會腐蝕基底,早晚變成一起更加不可控制的災難。

“我知道那個流傳最廣的推論。”沃修違反了一次規則,他沒有等崖會泉提下一個問題就說,“他們懷疑海盜的消息渠道來自星盟,嫌疑人員名單包括已故前高階文化專員崖倚松,以及其夫人,俞見月議員。”

崖倚松和俞見月——崖會泉有太久沒聽人提起過父母的大名了,以至于當這兩個名字從沃修口中冒出來,他聽在耳中,第一反應卻是覺得陌生,像猝不及防翻開一份年代久遠的資料,對着電子檔案裏填寫的陳舊名字愣神。

似曾相識,又熟悉得很有限。

……并不像是聽人提起了兩個跟他血脈至親的人。

崖會泉愣神一瞬,回神後慢了半拍地繼續理解沃修話意,他心裏某個角落驀地“咯噔”一聲。

他發現那柄懸劍上的細繩正在斷裂。

它開始落下來了。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崖會泉問。

沃修看着他,就像很輕地嘆了一口氣:“十歲。”

十歲,對照沃修指揮官如今的年齡,真的就是很早之前,是個很小的年紀了。

而這也意味着,崖會泉眼前的這個人,他在幾十年前就聽見了盛傳的流言蜚語,在龐大的信息裏“找到”了他的敵人。

那麽……

那麽他們第一次相見,在忒彌斯星區邊界隔着無聲的硝煙和陣營的溝壑對望,沃修那時在想什麽,“崖會泉”對他來說,真的只是純粹的敵方陣營指揮官麽?

“我知道了。”崖會泉在又一陣沉默後點了下頭,他看着沃修。

半晌,他又說:“我明白了。”

沃修按在沙發靠背上的手松弛了,他似乎想要往崖會泉身邊走,肢體語言已在表達靠近的意圖。

“別動!”崖會泉眼尖地制止了他。

想要保持距離的人伸出一只手,示意沃修站在已然無形劃下的“安全線”之後。

崖會泉拿着沃修親自肯定的答複,就好似拿着一把開啓記憶秘匣的鑰匙,所有兩人間的過往他逐一追溯回去,終于看清它在起點上就塗有另一種顏色。

“你那個時候說你是來考試的。”崖會泉保持着安全距離,在界線外緊緊盯着沃修,他把一個又一個原來早有預兆的細節挖了出來,記憶調取得前所未有的快,“這句話其實帶着另一層深意,和常規的‘考試’不同,對麽?你以我為目标,為參照線,卻始終比別人更多一項目的,是因為我在你眼裏不單是對立陣營的指揮官,同時也是摻雜了你父母血債的仇敵。”

所以包括沃修特意籌備的“見面禮”,包括被專門提及的文化領域——

“崖将軍,我聽說你的姓氏非常古老……”

“這是一份據說在星盟內部已經失傳的資料……”

并沒有什麽巧合,這些看似不經意勾連家世背景的每一句背後,都藏着未曾昭然的暗示,是沃修隐晦給過崖會泉的提醒。

只不過崖會泉當時什麽也不知道。

巨大的荒謬感從心底蔓延上來,占據心胸又席卷大腦,崖會泉望着被他勒令停在原地的沃修,感到荒謬得簡直有點可笑。

他被許多人評價像AI,情感系統渾似先天就缺零件,後天又發育不良,于是長成了一副“半身不遂”的殘廢樣子,但又實在遺憾,他再怎麽像,也不是真的人工智能,不是可以後臺操作一下,就随意關閉某個功能扇區的仿生人偶,所以在血肉構築的軀殼裏,崖會泉确實還是長了一顆會跳動的心髒。

沃修對他有着超越一般敵人的執著,對他的“探索之心”似乎也不單是來自立場對立,而他被超出常規的執著吸引,無可避免地對總在眼前晃的對象生出注意。

然後他又先是覺得煩,後來覺得對方聒噪得也有點有趣,他小心翼翼接受着對方一切的“有別于常”。

他可能還以為……這些只是基于某種更純粹的東西。

但他好像錯了。

這段關系最初的底色原來如此不同,那由它延伸出的後來所有,它們是不是也都只是一種誤解,是非常可笑的自我意識過剩?

崖會泉天生擅長做最壞打算,他把事情往最糟糕的方向想近乎一種本能。

沃修被制止了靠近,崖會泉能看見青年的手已從沙發靠背上滑下來,對方的手在身側輕輕攥起,身體依舊是一個想要走近他又被強硬打斷的姿态。

他們在半空對上目光,沃修動了動嘴唇:“我……”

“你還沒有回答我。”崖會泉截斷了沃修的話,“我剛才在對你提問,你還沒有回答,你那時候是那樣想的麽?”

親口答應過的“別撒謊”與“別答非所問”高懸于頭頂,沃修無法再對崖會泉做任何欺瞞,他只好說:“是,但是……”

沃修緊急給話音補了一個轉折。

“是就足夠了。”崖會泉卻又打斷他。

這回,崖會泉閉了閉眼,他深吸一口氣,穿了整晚的禮服之前一直沒覺得束縛,他甚至穿着它還進行一場多人格鬥,然而此時,他卻開始感到着裝的壓迫,襯衫仿佛正桎梏胸口,半立的衣領嚴絲合縫纏着脖子繞了一圈,再配上規整的領帶、徽章及領帶夾等零碎玩意,他的咽喉像也被一只手給扣着,讓他幾乎有些難以順暢呼吸。

“……你憎恨我。”崖會泉在又半晌過去後,他用宣判什麽一般的語氣平靜說。

這是他按着最壞設想得出的結論,這也是習慣性做最糟打算的他願意相信的結論。

他已經拿到了“沃修憎恨他”的動機,而往後一路探究,沃修是有心欺瞞他也好,以貓的身份悄悄躲藏在他身邊,看笑話一般旁觀他這幾個月的行為也好,這都說得通,他能夠捋請其中邏輯了。

仇視是動機,欺瞞與看笑話是動機致使的行為。

沃修并沒有理由對他産生任何超出常規的感情,是他想多了,眼前的人也不只一回的笑話過他容易多想的特質,他早該對此警醒,意識到這樣做會招至風險,卻又放縱自己,自以為是的陷入想多想偏的深淵裏,像個走偏還死不承認的蠢貨。

所以,是他該為偏執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但我要是憎恨你。”沃修終于找到開口機會,他在崖會泉宣判結束後的靜默裏說,“我又為什麽要去搶先進入核心內域,想要把你送出去呢?”

“誰知道呢?”崖會泉這回沒有計較沃修的“擅自作答”,聽沃修提起天災核心,這堪稱崖會泉的另一樁“ptsd”,讓他當即口不擇言,“也許是你個人英雄主義爆發,覺得救你的敵人比殺了他更能讓他永遠記住你?”

沃修的神色就發生了變化。

在剛開口的那刻,沃修看起來像是想要跟崖會泉講道理,可當崖會泉以冰冷口吻提起“殺了他”,落在“殺”這個尖銳字眼上的重音倏地刺穿了沃修的冷靜,他好像被這個詞打破了穩定情緒的殼,忽然沒辦法再維系“盡量鎮靜”的處事态度,便也不再管崖會泉對他提出的禁止靠近。

沃修動作快得以崖會泉能同時捕捉六面動态坐标的眼力也沒看清。

崖會泉只感到一片熾熱倏地靠了過來,仿佛懷裏驟然擁抱一團火,他下意識後退,又因肩背抵上阻礙而退無可退,随即手腕一沉。

沃修扣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抵到緊鄰沙發的牆面上。

他眼前有一片突然而至的海——也可能是天空。

接着他意識到那是沃修近在咫尺的眼睛。

那片停泊在虹膜裏的藍不似以往通透,此刻翻湧着激蕩的浪潮與烏雲,激浪将沉埋在最底部的深色海水卷上來,而烏雲厚重密布,像在虹膜裏無聲掀起一場飓風。

唇上傳來刺痛,崖會泉艱難從藏在虹膜中的海域裏抽身,他再才後知後覺第二件事——

沃修以一種近乎兇狠的姿态,在他的退避裏仍精準捕捉了他的嘴唇。

他們呼吸交錯,沃修的吻帶出了年輕人獨有的急躁,又像一場進攻,仿佛猛獸終于朝着盯視已久的狩獵目标下手,牙尖在在他唇上不小心磕碰,制造了一個小小破口,呼吸糾纏間,唇齒匆忙得簡直帶了吞吃味道。

崖會泉的手腕掙動了一瞬,他還有一只自由的空手,也可以去擒住沃修的肩膀。

但最終,他将自由的空手垂回身側,被抓住的手腕貼在沃修的手掌間。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覺得青年的掌心暖到有點灼燙,仿佛“變貓後遺症”持續至今,讓對方體溫依舊偏高。

那點破口當然牽帶出了一點腥鏽味,它很快通過交疊的呼吸傳遞,讓沃修又倏地驚醒,随即放緩節奏。

他小心在破口上貼了貼舌尖,像是運用某種大貓的原始手段去幫助愈合傷口。

沃修還快速擡了下眼睛。

崖會泉的目光正從微垂的眼睫下方淌出來,靜靜與他相望。

會客廳的暖黃光線與崖會泉的目光一樣安靜,它還是悄然落在兩人身上,懸挂的壁鐘滴滴答答。

百裏被禁言了,宅邸方圓幾十裏內再無人跡,于是,只有一室的家具擺設不動聲色,齊齊圍觀它們這很少光顧會客廳的主人。

過去良久,在快要鑼鼓喧天的心跳聲下,沃修終于緩緩撤開些,他還是盯着崖會泉的眼睛,和他保持鼻尖能輕易相碰的距離。

“我今晚已經答了那麽多問題了,讓我也問一個,好嗎?”沃修若有似無地蹭着崖會泉的鼻尖,他低聲說,“為什麽‘被記住’,在你看來也會是一種報複?”

沃修的提問,便近乎在逼不善于表達自我的人說出最後的那句話,想要壓逼出那一句崖會泉竭力隐藏的真心。

崖會泉被桎梏的手腕再次動了動。

崖會泉被沃修問出了姍姍來遲的驚愕與微妙的羞惱,他好像神經方才斷連,大腦被沃修的突襲突得直接掉出腦子——還可鞥出門跑了個馬拉松什麽的,這時,這些早該浮現的情感才被他所感知。

他并不想回答問題,只肌肉繃緊,核心力量做好了把沃修一把掀翻的準備。

再下一刻,沃修卻臨場變招,一點也不按套路出牌地又說:“我喜歡你。”

崖會泉被強搶回合,頓住了。

有個毛茸茸的東西忽然纏繞上來,還不依不饒地勾了他的腿,又從腿一路掃至他繃着的腰側。

“穩定劑有點失效了。”沃修的視線只短暫向下移了片刻,他在很近的距離輕輕“啧”了一聲,呼吸自來熟地融在了崖會泉的氣息裏。

那條毛茸茸的東西是尾巴。

還是剛剛呼吸糾纏時的姿勢,沃修也仍扣着崖會泉的手,他把錯失逃離良機的人圈在自己和牆面之中。

背後描着一輪黑色絨邊的圓弧狀耳朵立在他發絲間,偶爾還捕捉到什麽動靜般無聲轉動一下。

他注視崖會泉的眼睛,兩人所在的這一小方地界溫度都比其他地方高兩度。

他的尾巴四處游移裏一陣,最後繞上崖會泉垂在身側的另一只手腕。

“想要來和我一起算算時長,看我喜歡你的時間到底能有另一種情感多少倍麽?”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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