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卡修爾 他曾在寂靜處完成一場情感的轉……

沃修曾改過名字, 在他五歲以前,他叫卡修爾,按着他媽媽瑪琪莉的說法, 那在對方的族語裏是“小太陽”,“燦爛的光芒”的意思。

“真有這種說法?”他親爹在妻子做科普時聽得納悶,“我們不是一族的嗎?”

公老虎康克懷疑妻子騙小孩,瑪琪莉在仗着卡修爾年紀還小, 是個人還沒門口小灌叢高的小崽,正是說什麽都信的年紀,所以就可勁兒的忽悠,回頭,瑪琪莉的個人終端沒準還會全程給卡修爾錄像,精心記錄下他們家小老虎童年時期真情實感信過的每一句鬼話, 然後等有朝一日卡修爾長大了, 終于是個不會被媽媽随意忽悠的成年虎了, 瑪琪莉就嘻嘻一笑, 親昵地招呼着兒子說:“快來,媽媽給你看個好東西呀!”

——再無情把卡修爾的黑歷史公開。

“我說有就有。”瑪琪莉帶着孩子坐在家門口的大樹上,“而且你想什麽呢?”

她有點坐沒坐相, 是個很無拘無束的女人,金棕的長發散在身後, 忽然伸臂一攬兒子, 在樹下康克險些就地心梗的表情裏,哈哈笑着直接攬着孩子來了個“倒挂金鈎”。

“把忽悠人的全過程記錄下來,日後再傾情複播給當事人看,這是我坑你的老把戲了,再複制到我們的卡修爾身上多無聊?”瑪琪莉大喇喇說, 毫無對昔日坑丈夫行為的羞愧,她倒挂在大樹的枝杈上,兩臂間還舉着孩子,重量全負擔在一雙勾着樹枝的腿,卻極其穩定,還能游刃有餘地同時逗孩子,“哎小卡修,你說是不是?我們冒險家要懂得創新,最怕無聊了,連坑蒙拐騙逗人玩這種事啊,也是絕不能淪于老套的,得時時悉心磨練自己,讓它們經常更新,才能保證每回都給人帶去驚喜,讓被你盯上倒黴蛋……咳,幸運兒永遠摸不準你的下一招!”

小卡修爾被媽媽舉在手上,他還是很小很小的一團,短胳膊短腿大眼睛,歪着完美符合“虎頭虎腦”的小腦袋盯了一會媽媽。

“媽媽。”小老虎答非所問地說,“你好像一支倒挂在樹上的美麗掃把。”

瑪琪莉詫異了一瞬,随即爆笑出聲。

康克實在看不下去了,他終于也身手敏捷地爬到了大樹上。

卡修爾感到爸爸到達鄰近一根強健枝杈上時,他就已被媽媽抱回身前,瑪琪莉雙手圈牢了孩子,一邊繼續哈哈笑個不停,還一邊開始晃,像個人體秋千,抱着卡修爾一次蕩得比一次高。

“莉莉。”卡修爾聽見爸爸嘆了好大一口氣,對方無奈地說,“你基因裏真的混了猩猩吧?”

“閉嘴小白虎。”比爸爸要更能打一點的媽媽霸道說,“再說我像猩猩,我們就按‘老規矩’去後山解決一下。”

康克的頭發是少見的銀白色,卡修爾有他的眼睛,根據幼崽基因檢測結果顯示,卡修爾的異種基因恐怕也更像他一些。

瑪琪莉口中的“老規矩”,就是夫妻倆去後山打上一架。

五歲以前的卡修爾擁有全世界,他住在門口有高大老樹的房子裏,自家背後是一個一年四季都會開滿鮮花的小山坡,門前還有大片絨毯似的草地,順着平整的草原一路奔跑,他可以一直跑到一條清冽的小河邊上,他和父母一起生活的那顆星球四季分明,是域外生态環境最好的天然行星之一,酷暑時他可以跑去大樹的樹蔭下玩,感受古地球時的人們“借蔭納涼”是怎樣一番光景,他也可以跑去小河邊,快樂釋放自己天賦裏的親水天性,在沁涼的河水裏一泡小半天,再被前來找他的父母給提溜回去。

而冬天來臨,他們家後山上有個童話色彩極濃重的小洞窟,卡修爾在剛發現洞窟時總幻想裏面有巨龍、有怪獸、有神秘寶藏……後來他被父母帶着進去親自“探險”一回,就才知道,原來洞窟裏有個小溫泉池,那裏成了他冬天最愛呆的地方。

“少聽你媽媽不靠譜的瞎話,我和你媽媽是瀕危文明及物種研究保護學家。”康克糾正瑪琪莉灌輸給卡修爾的“冒險家”說法。

卡修爾說:“爸爸,你敢當着媽媽的面說她的話是瞎話嗎?”

“……”銀白頭發的男人沉默一下,父子倆神似的藍眼睛對望。

“好吧。”爸爸很沒有出息地說,“我不敢。”

卡修爾一臉“你看我好了解你們哦”的表情看着爸爸,康克就彈了一把兒子的額頭:“所以絕大多數時候,媽媽的話都還是要聽,這也不只是因為她是媽媽,還因為她确實是對的,你媽媽只在一些無傷大雅的小地方容易放飛,但她在重要的事上從不出錯,是個很值得信賴和尊重的人。”

卡修爾便似懂非懂。

瑪琪莉愛說我們的小卡修爾是小太陽,她把聽起來很高深的研究保護項目說成更通俗的“冒險”,她還坦然跟孩子分享自己的《坑蒙拐騙逗人大全》。

五歲生日前後,卡修爾知道父母接下來要出個遠差,他對大人的事懵懵懂懂,以孩子的理解力,他只大體明白,這件事應該是很重要,這次出門可能比瑪琪莉和康克以往任何一次出門都重要。

“想跟爸爸媽媽一起去冒險嗎?”瑪琪莉忽然問卡修爾。

小男孩感到非常意外:“我也可以一起嗎?”

“可以。”康克揉了一把男孩毛茸茸的後腦勺,“邀請函裏有親眷名額。”

“那我要去!”

卡修爾唯恐大人反悔,飛快做出了回答。

域外的“域外”裏會有什麽呢?看起來似乎時刻在閃閃發光的星盟又究竟是怎樣的地方?

對于五歲男孩來說,他好奇的東西可就真的太多了。

他們離開居住星球時是夏季,小男孩掰着手指算歸期。

“我們秋天的時候能回來嗎?後山上的蘋果樹應該快結果啦。”

“唔,秋天距離現在太短了。”

“那冬天的時候能回來嗎?山洞裏的溫泉今年應該也很暖和吧。”

“冬天有可能,但如果項目延期,我們也許會在星盟內度過新年……哎,封閉式管理的學校也會放寒假,是吧?”

男孩沒留意父母忽然轉了方向的談話,他只高高興興地想,那最遲明年春天,他們就又回家了,春天回來也是很棒的,後山上的蘋果也許沒有了,但是從草地到山坡會開出成片的花,他過了新年就會又長大一點,會變得更高,更有力量,然後這麽快快長下去,很快就可以跟父母去更遠更多的地方冒險,可以成為他們家新晉的“冒險家”。

“拜拜!”卡修爾在起航的星艦上回望身後快速縮小的星球,他孩子氣地跟它揮手,“別擔心,我們就是出門一陣。”

“轟”!

誰還沒有個失去一切的時候,見證一切在自己眼前毀滅呢?

卡修爾再也沒能回家。

他的異種基因信息需要做加密保護,需要将他的個人信息與父母的信息做徹底切割,所以他不能再擁有自己曾經的名字。

他給自己争取回了一個“修”,在域外聯合公民登記系統裏更名沃修。

他不能再回去那顆有着漂亮四季的星球,因為他的年齡與外貌特征也許會暴露他,會招至不必要的麻煩,域外聯合是多片原獨立星區簽署協議後建立的另類聯盟,各方高層對于該将他送去哪的意見不一致。

他便開始颠沛,輾轉去過許多地方。

十歲,的确是一個很小的年紀,小到依舊能被稱作“小男孩”的孩子在難以入睡的夜晚遙望天空,他擡起還很稚嫩的手,用手指虛虛搭出“瞄準”的模樣。

十歲的沃修想:“我的仇敵在星盟。”

他還沒長成能辨聽那些紛繁複雜聲音的大人。

而等男孩再長大一點,孩提時烙在心底的印便已然深刻,不容易再被外力動搖扭轉了。

少年時的沃修進入域外聯合軍校,他遙遙關注着星盟那位姓崖的年輕士官,那個姓氏實在特殊又少見,讓他不存在任何找錯對象的可能。

姓崖的士官節節高升,前途在歌頌裏光輝燦爛,被譽為星盟冉冉升起的新星。

在星盟方的報道裏,崖會泉還被描繪為“能帶領光輝之翼走向盛大,用太陽般的耀目光芒肅清遮蔽星辰的晦暗”,他很快變成“崖将軍”,又一路站得更高,榮登上将,成為星歷300年後最年輕的一代上将。

少年沃修挑起了嘴角。

他說:“哈。”

卡修爾也曾經是“小太陽”,是“燦爛的光芒”,可小太陽只能被迫從光明退進陰影裏,連自己的名字也沒法保全,他變成了域外聯合的幽影,在陰影裏打磨了爪牙,再帶着一身鋒芒畢露的凜冽,張狂地從黑暗裏一路追出來,想要去撕咬另一個方向冉冉升起的光輝一口。

“也謝謝你的鼓勵,崖将軍,為了不辜負期望,我們一定多多努力。”

——這是影子對光輝說的第一句話。

沃修那會在通訊端口後方,他單方面審視了崖将軍那副無處不彰顯傲慢,又無處不一絲不茍的皮囊一番,機甲艙室裏的光線被有意調暗,反正光線亮度完全不會對他造成影響,他在昏暗中微微偏着頭,虹膜收縮,瞳孔放大,視野達到貓科獨有的兩百度。

崖會泉。沃修在心裏默念了這人的姓名,源自基因的躁動天性在他血管裏流淌。

這是他關注已久的人,是背負了他們繼承自父輩仇怨的人,是攬走了所有光輝代詞的對象。

是他的狩獵目标。

“我是來考試的。”沃修在第二回 的正式相見裏,以十分吊兒郎當的姿态對通訊屏另一頭的崖會泉笑着說。

他口吻輕佻,掩在散漫衣着下的身軀卻蓄着力量,蓄勢待發的等待進攻。

“我來試試你。”他想。

往後是二十五年的糾葛。

沃修舉着打磨好的利爪,呲着同樣鋒利的尖牙,他繞着自己的獵物轉了好幾圈,兩人在星際戰争裏交手的次數不計其數,每一片打有“戰時”标志的星區都曾見證他們的角逐,他們仿佛是在以整個星區版圖為舞臺,跳一支漫長又別開生面的雙人舞。

沃修終于在這較量裏漸漸生出遲疑。

他發現,自己的目标和他預想的可能不一樣。

太不一樣了。

崖會泉好像也只是命運推着走,對陳年舊案裏的恩怨一無所知。

并且稀裏糊塗就榮光滿身,再不知不覺就活成了一個标志。

“你說假如沒有戰争,你現在會在做什麽?”沃修在荒星上不動聲色遞出試探。

他看見崖會泉聞聲似乎陷入愕然,對方原本專注觀察某一點的目光失了片刻焦。

随即崖會泉又很快把自己調整好,這人恢複素有的冷淡模樣,以相當愛答不理的态度,頭也不擡地對他說:“沒想過,不知道。”

海面恰好升起的金色日光,沃修便借着日光的遮掩,悄然看崖會泉。

“你不知道啊……”他在心裏嘆了口氣。

尖牙意意思思地收回去了,利爪也要伸不伸地停住了。

從陰影裏奔出來的猛獸就這麽舉棋不定地繼續跟在這個人後面,他還是習慣性與人擡杠,鬥嘴,角逐,關注對方在戰場上的實時動向。

最後到了決斷的岔路口,在進入天災核心內域之前,他左右張望一下,便用收了爪子的肉墊把人一拍——将崖會泉怼進了那條生路裏。

“我再和你打最後一個商量,你要是能出去,這次就多去體驗一點和以往生活不同的東西,行不行?”

你不是我應該報複的人,不是應該承擔憎惡的人。

“免得別人再問你沒有戰争會做什麽——也許那時候都不用加‘假如’這個限定詞了,你卻還回答不知道,也太慘了。”

我一生雖然有點短,但我去過許多地方,在輾轉歲月裏學了一打稀奇古怪的玩意,也體會過豐富又多彩的情感,除了剩下少數遺憾,總的來說,已經比較夠本。

小男孩卡修爾曾經有個漂亮罐子,生活裏每發生一件他覺得值得紀念的事,不管是好釋懷,他都往罐子裏放一顆糖,高興事就放甜的,不高興的事就放酸的,這個罐子通常只進不出,他攢了滿滿一罐缤紛顏色,只跟喜歡的人偶爾分享。

沃修沒有罐子了,它在他回不去的記憶裏,不過,他還有“生活”這個比較抽象的大罐子,裏面也陸陸續續填入了色彩,有個小世界。

他想把小世界和色彩都留給崖會泉,把整個大罐子也慷慨送給他。

他曾在寂靜處完成一場情感的轉換,想請他出去吃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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