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我不是第一次來到蘇格蘭高地,但每次到來都會被這裏的風景震撼。

荒涼而孤獨的原野像天空一樣遼闊,淩冽的溪流在崎岖的山崗間奔流跳躍。倔強的石楠如同紫色的煙霧,籠罩了只能生長出苔藓的貧瘠土地。如果說特威德山谷是一首安逸閑适的田園牧歌,那這裏則像史詩一樣滄桑壯美。我常常一個人伫立在空曠的田野中很長時間,并不是因為這寂寥的地方有什麽特別的景致可以欣賞很久,而是覺得在這原始的荒原裏隐藏着某種古老的精神力量,可以讓人忘卻自我,感受到充沛的寧靜。

在向母親求借冠冕未果之後,我就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裝,來到了西爾位于北部高地地區的家中。

我比約定的日子早到了很多天,婚禮還在緊張的籌備過程中。西爾一邊對我的到來表示驚訝和歡迎,一邊抱怨我來得太早了——她沒有時間陪我。盡管我表示可以幫忙,但是西爾的母親卻不同意。

“親愛的,你是來西爾邀請的客人,怎麽可以讓客人來處理這些瑣事呢?”史密斯夫人堅決地說,又一次婉拒了我的幫助。

西爾的母親是一個非常能幹的人。和所有高地地區的人一樣,有着紅潤的面頰和高大的身材,性格直爽熱情,做事幹練,在照顧四個孩子之餘,還是西爾父親藥材鋪子裏的藥劑師。

西爾的母親和姐妹們喜氣洋洋地忙碌,而我卻無所事事地游蕩,仿佛一個徘徊在世界邊緣的幽靈。如果是在平時,我一定會感覺到十分內疚并且堅持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但是這次,我只是很慶幸西爾和她的姐妹們都忙作一團,能讓我一個人在村子裏漫無目的地閑逛,整理一下最近有些混亂的情感和思維。

西爾要結婚了,而我還是一個人。

莫名地,我開始想念和帕裏斯呆在一起的時間,想念他的聲音,他的笑容,想念所有和他有關的一切。他好像是一個可以令人心安的朋友,但又好像不止這些。我變得很容易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有時會突然笑出聲,有時又會煩悶地突然陰沉下臉,再不起眼的細節都可以讓我聯想到他。一個接一個的夜晚,我躺在床上,腦海中全是記憶的片段,整夜整夜地輾轉難眠。

我是怎麽了?在過去的十幾年中,我從未像這樣心緒不寧。這是不是代表,我喜歡上他了?坐立不安就是喜歡一個人的表現?

時間在我糾結苦悶的時候匆匆流過。伴随婚期将至,素來人煙稀少高地村莊反常地熱鬧起來。

婚禮選在一個晴朗的下午進行,天氣是九月裏難得的晴朗溫暖。伴娘的裙裝很簡單,我梳妝完畢之後,就去給西爾幫忙。

西爾的禮服不是純粹的白色,而是一種柔和的象牙白,在陽光的照射下泛着奶油般的顏色。領子比較高,胸前裝飾着一些古典的花紋。袖子在手肘之下散開,一直垂到腰際,在美觀的同時還可以适應蘇格蘭秋天涼爽的風。我走到西爾身後,接過她手中的發帶,把淡金色的絲帶仔細地編進發辮裏。

“你的頭發有些發紅,”我說一邊梳理發梢一邊說。

“一直都是這樣,你才發現嗎?”鏡子裏,西爾對我眨了眨眼睛。我回以笑容,但是心思還在別的東西上。

“怎麽了?海蓮娜,你看上去不太好。”

“一些小事。今天是你的大日子,別擔心我。”

“怎麽會不叫人擔心呢?你心不在焉已經很多天了,別以為我看不出來。這些天你一直躲着我,我也沒有機會找你,”西爾的聲音透着一絲憂慮,“我們不是說過再也沒有秘密嗎?有什麽不能告訴我的呢?”

我心頭一熱,忽然覺得有些感動。慢吞吞地把最後一小截金色的絲帶編進她的頭發裏。“我也說不清楚…大概是看到你要結婚了,而我的‘那一位’還不知道身在何方而有點傷感吧,”我自嘲地說。

西爾用她那溫和卻明察秋毫的眼睛看着我,幾秒過後,問道:“你是不是喜歡上什麽人了,海蓮娜?”

我咬着嘴唇,沉默片刻,反問:“喜歡,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看來是真的,”她心領神會地笑了笑,“能告訴我那個幸運的家夥是誰嗎?是我們的同學嗎?”

“別胡思亂想,”我覺得臉上有點發燒,“快回答問題。”

“你先告訴我是誰!”

“是我先問你的!——西爾,不許笑!”

“我只是太開心了而已,”她嘴上答應着,但還是笑個不停,“真是沒有想到,終于有我們的海蓮娜能看上的男孩子了,真是太難得了!”

“拜托…”

“那得讓我想想…”西爾托着下巴認真地思索起來,“嗯…真的是一種很難說的感覺…就是…很舒服,讓人很安心,在一起的時候時間過的很快,不在一起的時候非常難熬。就好像是一塊拼圖,在遇見他之前你不會感覺自己缺少什麽,但之後卻會覺得世界變得更完整。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告訴你,這個人是對的。”

舒服、安心、時間過得很快、拼圖…我在心裏默念着這些詞語,就好像要把它們都背下來一樣,一個一個和我心中那個模糊的影子對上號。

“那到底是誰?”見我沒反應,西爾拉住我不依不饒地問,“你們認識多久了?還有別人知道嗎?要是你沒有第一個告訴我,我會很失望的,海蓮娜!”

“沒多久,實際上我們還不是很熟,”我撒謊道,“而且是你不認識的一個人。”

“我才不信!他對你表白了嗎?”

我沉默不語,只是緩緩搖了搖頭。氣氛一瞬間變得有些微妙。

“那他喜歡你嗎?”西爾小心翼翼地問。

我心裏“咯噔”一下。是,還是不是?這樣簡單的問題我竟然無法回答。

“我不知道。”

西爾的眼神變得有些複雜,正想要說什麽的時候,外邊突然變得嘈雜了起來。緊接着西爾的小妹妹安妮突然推門跑了進來,頭上的花環幾乎掉了一半。

“媽媽問你們準備好了嗎?客人已經快到齊了,”她風風火火地說,另一只手努力把花環扶到原來的位置。

“我來吧,安妮,”西爾把她拉到自己身邊,手指飛快地動了動,把絲帶解開再重新系牢,“告訴她我們已經準備好了,馬上就下去。”

“等這一切結束之後,記得把一切都從頭到尾告訴我,”她用一種毋庸置疑的口吻說道,緊接着挽着我的手臂站了起來。眼下,有比我的情感生活重要得多的事情。

我露出一個笑容讓她放心,“別想太多,等婚禮結束之後,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四周響起音樂,門應聲而開,我深吸一口氣,引導着西爾緩步而出。通道旁紅色和白色的玫瑰花随着依次綻放,一直通向聖壇。無數的目光伴随着我們移動,混合着驚嘆、贊美和小聲的啜泣。盡管我知道,這些聲音和目光都不屬于我,但卻依舊無比欣慰。我在距離聖壇不遠的地方停下腳步,這已經是我所能陪伴她走過的最遠的地方了。新郎已經站在聖壇前。西爾輕輕提起裙擺,獨自沿着鋪滿鮮花的通道走過,眼睛注視着聖壇邊上的那個人,臉上閃爍着幸福的光芒。

我默默注視着她的背影,一瞬間有點恍惚。眼前這個人太美了,美到我甚至有點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人是我一直認識的西爾維亞。在心中,她一直都算不上一個漂亮的姑娘,在我身邊只會被我的光芒掩蓋。可是此刻卻不一樣了。幸福讓她變得如此光彩奪目,一瞬間成為整個世界的中心,讓旁人全部心甘情願地襯托她的光彩,羨慕她的幸福。

婚禮的司儀一字一句地宣讀着誓詞,而我早已聽不見他的聲音。沉浸在美妙的樂聲中,我的視線也變得有些模糊。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是誰站在聖壇的另一端,等我呢?

儀式結束之後是舞會。新郎和新娘在衆人的祝福聲中首先滑入舞池,緊接着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進去。我有點羨慕地看着西爾和她的丈夫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默默地退出了人群,在一個人少的角落找了一張桌子坐下。

注視着歡樂的人群,不知為何,我的內心卻絲毫無法被這氣氛熱烈的感染,腦海甚至還莫名浮現起另一段毫不相關的記憶——外祖母的葬禮。盡管那時候的我還小,卻還是記得那令人窒息的黑色和莊重而盛大的排場。葬禮和婚禮的情景交疊在一起,像冰與火一般鮮明。同樣是為了某個重要的時刻而聚集在一起的人們,前者是聲名斐然的重要人物和數不清的社會名流,後者卻只是住在同一村社的左鄰右舍和遠道而來的親朋好友。沒有顯赫的頭銜,沒有傑出的成就,但賓客臉上都洋溢着那樣生動而鮮活的喜悅,都在用發自內心的笑容發出祝願。可外祖母葬禮上的那群人,卻都懷着各自不同的目的,挂着千篇一律的悲傷,對着甚至都不知道全名的逝者表演例行公事的哀悼。

如果外祖母知道她的葬禮這樣隆重,會是什麽感覺呢?在這麽多年之後,這樣的念頭還是讓我感到一絲悲傷,同時也從心底湧起了更多的對于西爾的羨慕。財富地位會使人變得疏遠和虛假,連喜怒哀樂都無法自由地表達。

“冒昧打擾一下,請問這位是拉文克勞小姐嗎?”

正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思緒。一擡起頭就看到兩個陌生人站在我面前,其中一個有點禿頂的中年人正忐忑地望着我,似乎就是剛剛說話的人。

“是的。有事嗎?”

“霍格沃茨的羅伊納·拉文克勞女士的侄女?”

我皺了皺眉,但還是點了點頭。

那人驚呼一聲,手一抖把杯子裏的酒都灑了出來。“哦對——對不起,”他笨拙地彎下腰把酒漬草草清理一下,激動得話已經說不完整了,“太榮幸了太榮幸了…”他不斷重複着,回頭對着身後另一位同伴說,“難以置信…拉文克勞的侄女來參加老史密斯女兒的婚禮!他告訴我的時候我還以為他在吹牛,沒想到竟然是真的!”他回過頭熱切地望着我,然後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似乎不知道下一句話該說什麽,“那那那——請問您平時和拉文克勞女士接觸多嗎?你們能經常見面嗎?”

“并不,”我冷淡地說。

“哦…”一陣失望掠過,“不奇怪不奇怪…拉文克勞女士事務太過繁忙,沒有時間和家人親近也是正常,”他像是為我母親開脫般地喃喃自語着,然後又換了一個問題,“那她平時是什麽樣的?我拜讀過她的幾部著作,一直以為能完成這樣偉大的作品的一定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博學大家,卻沒想到是一位年輕美麗的女士。拉文克勞女士是不是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鑽研學術才一直保持獨身呢?”他喋喋不休地說着,絲毫沒有察覺到我的不悅。

“也許吧,”我不耐煩地說,轉身欲走。

“拉——拉文克勞小姐,請見諒!”他慌張地說,緊張地掏出手帕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珠,“我無意冒犯,也不是有意打探您姑母的私事。我只是非常敬仰她但無緣見面而已,能見到她的親人也讓我感覺到萬分榮幸。”

“請恕我冒昧,我想求證一下她在外流傳的畫像是不是真實的?坦白地說,我覺得現在的人對于令姑母有些神化了。”這時,他的同伴說話了,語氣不太友好,“我很好奇,那個冠冕是不是真的如同傳言中的那樣威力無窮——”

“這樣說太失禮了!”那個有點禿頂的中年人憤慨地說,“怎麽可以無端地産生這樣的懷疑?我已經告訴我你無數次了,今天你就自己求證吧!這位就是拉文克勞女士的侄女,她無論如何都是見過拉文克勞女士本人的,一定也親眼見過那頂冠冕。她的話總可以抵消你的疑慮吧!”

他們兩個人同時看向我,一個眼神懇切尋求支持,一個神情傲慢充滿挑釁。

“你們問完了嗎?”我冷冷地說,壓抑着怒意,“她是美是醜是獨身還是已婚,冠冕是威力無窮還是言過其實…和你們有關系嗎?” 說完,我絲毫不顧及他們錯愕的眼神,徑直走開了。

冠冕,母親。

母親,冠冕。

是不是只要提及拉文克勞,人們關心的就只有這兩件事情?是不是只要和羅伊納扯上關系,就永遠都走不出她的光環?是不是只要背着她的姓氏,我就永遠都只是一件微不足道附屬品?

我已經厭倦了這些,厭倦了一切和我母親相關的東西。世人眼中閃閃發光的她,帶給我的卻都是逃不開的陰影。

繁忙的雜事讓我始終沒有找到機會同她說一說和帕裏斯有關的事情,而婚禮結束之後,成為坎貝爾夫人的西爾又要跟随丈夫到南部進行一個短期蜜月的旅行。我再也沒有任何理由繼續留在這裏,只好極不情願地動身返回特威德山谷。

我還記得我們告別時西爾寬慰我的話語,也記得她滿懷熱情地邀請我去她的新家做客,只可惜這個美好的許諾最終也沒能實現。人生中總是充滿着許多驚喜和意外,但有時等在轉角的是真命天子,有時是手持鐮刀的死神。

沒有人預料到,那一年,是我生命中的倒數第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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