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師父

神君上前一步,向未緩伸手道:“來。”

未緩沒能明白他的意思,仍舊睜着眼睛想問他,到底要說何事?重霄便低頭把她那只指節腫脹的手拉出來,微微籠在掌心裏,一邊凝神運氣,一邊解釋道:“你師父來了,正在篇遇殿裏等你。”

未緩看着,得知師父來了,眼睛裏一下放出光彩來,手指上的傷口也忘了,趕着想走。被神君一把拉住手腕,他瞥了一眼,她熠熠生光的眼睛,提醒她:“你這傷口有毒。現下只能止痛,等會兒往在客師父那裏去一趟吧。”

未緩感激的望着他,點點頭,與看過來的神君對視着,看到他眼角泛起一點若有似無的笑意。

等她手指的脹痛漸漸感覺不出來,他放下她的手,對她說:“走吧。”

未緩便跟着神君走在夜色裏的回廊上,他走過之處,廊燈漸次亮起,她亦步亦趨,看到青石磚上,兩道人影交錯并行。

她師父正坐在篇遇殿的客室裏與二師父說話。未緩遠遠看見肥頭大耳的師父的身影,不覺腳下快了兩步,正碰到神君的衣袖,重霄停下來,善解人意的向她點點頭,偏身退開一步,讓她先走。

未緩擡頭望見他寬容的眼神,會意的上前,跨過門檻,兩三步走到師父面前去。

她師父本是翹着腳端着茶盞在和二師父說後日禮祭的事,看到未緩跳到眼前來,趕緊扔下手裏的茶杯,站起身來,拉着她的衣袖端詳着看她。

未緩笑眯眯的,擡着一只手扯扯她師父滾圓的胖腰上松開的石青汗巾子,想說,你怎麽也不打扮打扮,還是這麽…..她師父管這叫落拓不羁。

不想師父“啪”一聲打掉了她半空裏的手,一秒變了色,垮着臉嚎将起來:“哎呀,我的緩兒啊,快叫師父看一看,”他同時胡亂揉了揉未緩的衣袖,本就破了口的衣袖,被她師父撥弄的更亂了,未緩一邊疑惑一邊伸手來捂着些,看着他師父接在嚎:“他們是不是拿蠟油燙你了?有沒有拿竹簽子紮你手指?怎麽都瘦了呢!他們讓你徹夜站規矩,不讓你睡是不是?師父都知道,都知道……師父來救你了!嗷嗷……”

未緩驚愕的看着她師父直着脖子嚎叫,自說自話,不知他這是唱哪一出。身不由己的被他扯着,拉到大師父面前,見他對着大師父嚷道:“看看,我徒兒都瘦了,”诶!他低頭一看,怎麽袖子還破了口,也來不及細想,接着口道:“衣袖也破了,來這兒受苦了,你們這些老仙皮,都不疼我緩兒。我緩兒嬌生慣養長到這麽大,從沒伺候過人,你們都欺負她又聾又啞……”

未緩見大師父偏着身,半個身子都擠到圈椅裏去,躲不過的皺着眉頭。絮絮叨叨的解釋着:“并沒叫她伺候人,不過照看照看,照看罷了。”

未緩看着,不覺也跟着皺眉,她師父慣常把她又聾又啞的話挂在嘴頭上,她見身後,神君不動神色的走過,坐在廳中正座上,擡手飲茶不語。頗覺得有些丢臉,伸手拉了拉師父,叫他收一收。

師父正演到高潮,下不來,“拉什麽?你這傻孩子。诶?你那月石呢?”她師父終于注意到她腕上少了東西。他不提還好,提了未緩心裏一沉,瞪圓了眼睛向他使眼色,提醒他:嚷什麽?那是誰的東西,你別忘了。

她師父眨眨眼睛,想起來了,卻撇着嘴角道:“被要回去了?恁的小氣!一塊破石頭而已……”這是什麽話!驚得未緩伸手捂住他的嘴,你快別說了,人在呢!她終是沒敢回身看一眼座上神君的表情,她師父就是,就是這樣一個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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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二師父伸過手來攔着,解圍道:“宗明啊,別嚎了,先見過神君吧,神君來了。”

她師父這出戲才得以停一停,未緩見他恭恭敬敬行了個禮,開口向上道:“小神曹夕山宗明,見過神君。”

重霄放下茶盞,向他點了點頭,心下也明白,剛剛這一出戲橫是演給他一個人看的。也并不着急,看着他繼續在演。

“神君明鑒,小神只這一個徒兒,自小捧在手心裏嬌養着長大,幹不了活行不了事,不若還是讓小神帶回去吧,別讓她闖了禍,壞了神君家的要緊事!”師父懇切道。

重霄聽着,“在你那曹夕山上嬌養?”他語氣涼涼,反問道,說話間拿眼神掃了掃站在一旁的未緩,看她一臉愁眉。

還“嬌養”!她自小漫山遍野的跑在風裏長大,她師父真是誇了個大張。她聽着心肝都顫了顫。重霄掃她這一眼,她仿佛聽到他在說,你倒是向你師父學得真道行,誇得一手好張。

“呃……”師父這一張臉皮,未緩倒不替他擔心,見他毫無愧色的點了點頭道:“正是呢,小徒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不叨擾神君了吧!”

座上的重霄自顧自的飲茶,沒有即刻回他。等放下茶盞,他向宗明擡手招他上前來。

未緩見師父識趣的湊上前去,他側過身來聽神君低頭小聲說着什麽,未緩被他師父的大頭擋着,看不到神君說了什麽,只看到師父聽完面色一凜。

重霄對上前來的宗明緩緩說道:“近日,你曹夕山腳下有肥遺作亂,禍害一方,你為何瞞而不報?是想以一己之力鏟除惡獸麽?還是你根本不知道?”

宗明臉色僵了僵,肥遺?在哪兒呢?他的圓眼珠子在眼眶裏滾了滾,趕着回應道:“知道知道,小神是想,正想着如何布個陷阱抓它,嗯,抓活的。”

重霄聽着,不覺笑了,“那麽說,便無需本君出手相助咯?”

相助!宗明的大腦袋也不是白長的,他趕緊點着頭道:“若得神君相助,當然,自然感激不盡!”

“只是感激?!”重霄低頭看了看茶湯,問着他。

還有……宗明皺眉在心裏迅速盤算了一局,瞥了眼旁邊他嬌養的小徒兒。再擡頭時陡然換了副面孔,吓了未緩一跳。

見他谄笑着說道:“多蒙神君不棄,我這小徒兒,自小出了名的靈透,別看她不能聽不能說,比旁的人可聰明得去了,手也巧,什麽都會做,且讓她幫兩天忙,也無妨,無妨,哈哈。”

“無妨麽?”重霄自茶煙中擡起頭來,眼神平緩,順便瞟了一眼在旁站着的小徒兒,看她正在拿眼睛剜她師父。

宗明皮糙肉厚的哈哈一咧嘴,“無妨,不幾天的功夫嘛,轉天不就回來了,啊!對吧,緩兒?”他一派輕松的擺擺手,朝未緩迅速的使了個眼色。

未緩狠狠瞪他一眼,轉過頭去。

至此,她想卸了差事搬回書廬去的事終是被她師父攪黃了。他們相見過,她仍舊跟着神君回空拂殿去。她中間去了一趟客師叔的小樓,師嬸兒看她袖管的破口,吓了一跳,等問清了直怪她傻,教導她說:“這種時候,敷衍幾句就過去了,怎麽還當真去跑一趟,這樣的實心眼兒不要也罷。”然而師叔卻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應了這份差事,是該盡職盡責才對。”未緩點點頭,覺得師叔說得很是,她總是贊同師叔的時候多些。

未緩不敢告訴他們,她師父叫她好好在神君家幫忙呢。若師嬸兒知道了,定是會罵到師父臉上去,說他黃湯灌昏了頭。

她走在神君身後,一步跟着一步,能看到他衣袖中微微籠起的五指,随着走動,從容的起伏劃過。這夜深時刻,一道明亮的月光,正射過回廊轉角,射透兩扇窗格,射進未緩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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