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暮執
這日一早,宗明罕有的早起,腳步匆匆從篇遇殿出來,天邊仍是一片暗黑的蟹殼青,他擡手招了朵半濕的雲團,一擡腳登着往遠空飛去。
未緩大清早的,被茯苓差去荷塘裏收露水,拿晨起荷葉荷花瓣裏的露水,收齊了裝在琉璃瓶子裏,用蠟油封了口,碼在後殿那道小瀑布下面。等取出來時哪怕是三伏天的正午,也冰涼甘冽,或拿來煮水或拿來泡茶,都是再好也沒有的。
未緩不知道,她才出門沒多久,神君便帶着客師叔來給茯苓看傷。待師叔看過,認為可以略走動走動,不必一直靜養時,重霄難得的笑了笑。
客師叔事畢斂衣退出殿門,重霄卻沒有立刻就走。倒不是茯苓拉着他叽叽咕咕的說個沒完,而是他自己有話要說。
好容易等到表妹住了嘴,他瞧了瞧她妝臺上放着的續月石,拿一段五彩雲繩穿着,與旁邊的其他東西顯得特別不同。
茯苓極有眼色的順着他的眼神看過去,翹着嘴角道:“表哥,這塊石頭十分有趣,塗過的地方會發光,亮晶晶的。”
“嗯,”重霄淡淡點了點頭,問她道:“這是未緩的吧?”
問得茯苓愣了愣,她一想,轉而點着頭:“正是的,姐姐心善,借給我玩呢!”
“那還是還給她吧。”重霄也沒有別的話。
茯苓乖順的點點頭,“好啊,等她回來就還給她。”
“那便把那顆凝珠也一并還她吧。”重霄負手站在地心。
茯苓臉上有些變了色,嘴上卻贊同說:“也好。”說着話單腳跳着到床榻邊去,從枕下把那粒凝時珠摸出來,一邊向着重霄道:“我不過跟姐姐鬧着玩罷了,不想,她倒當了真,還告到表哥跟前去!”
她一伸手,把兩件東西都遞給重霄。重霄擡手接過來,便不再多言。
未緩從怪石林的荷塘回來,把封好的瓶子放到瀑布水流裏去。自己蹲在一塊懸空的岩石上,看流水潺潺,濺起四散的水花,日光下,結出一小片七彩的水霧。
她不知為何,想起那道深不見底的山澗來,忽然覺得遺憾,她真渺小,世界只有眼前這麽大,山河天地風雨四時,她越不過那道山峽……
水汽凝成一圈隐約的屏障籠在她身上,她靠近水流的一側淋濕了半邊衣袖,漸漸的身上也濕了半邊。她驀然想起來,師嬸兒怎麽說的來着,她說,入了夏,再不可撩起袖子往小河小溪水裏摸石頭去了,更不可濕了裙衫水鴨子一樣踏上岸來,衣裳貼在身上是大大的不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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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倏的一聲站了起來,撣了撣衣袖跳下岩石,往回跑上臺階去,是大不雅!那得趕緊回去換身衣裳。
重霄在後廊上看着她半日了,看她蹲在水邊不知在想什麽,一道七彩的微光映在她身前,她這樣安靜的一動不動,濕了衣衫也沒察覺。
他想起從前,似乎是很久以前,他才開蒙沒多久,喜歡在篇遇殿裏聽二師父講詩書,聽上一整天,聽到二師父靠在圈椅裏打盹兒,也不覺得累;傍晚時也喜歡坐在這道小瀑布旁,看潭水幽微,看水花四濺;然而他同時也想起,父親并不在意他讀書,父親更看重他練劍、學兵器、修法術,最後更甚時,便不準他去聽二師父講學,只要他夜以繼日不眠不休的修習兵法疏術。那以後,他就,再也沒坐在水邊過。
未緩提着半邊洇濕的裙子跨上臺階,正看到神君從內殿後門裏緩步走出來,她進退不得,看着他直走到跟前。
重霄偏頭看了看她淋濕的額發,看得未緩不得不自己伸手理了理。他把從茯苓那兒要來的兩件東西呈給她,未緩愣住一瞬,哦,他幫她要回來了。她伸手接過來,擡頭感激的看着她,拿月石寫給他:多謝神君。
“不客氣。”他寬和的笑了笑,看着她擡手又抹了抹額角那幾縷濕發,目光向下掃了一眼,又忙收回來,擡頭看向她身後一片綠竹猗猗。提醒她道:“你,先回去換身衣服。”
未緩點頭未及行禮,倉皇的先走了。重霄看她自眼前晃過,她耳根通紅像當空漸漸高起的紅日。
他這日難得有點忙,明日是禮祭的第一日,下屬諸山山神皆會陸續前來會拜,同時也是一年一度各山神們向主上神君彙報各自轄地年度山事的時候。往年重霄不在,便是大師父主持。今年他既回來了,自然是該他坐在上座的時候。
未及過午,便陸續的有訪客上山。重霄即開了東書房的門,他久不理事,此時端然坐着,聽衆人講述這一年來四季輪轉人事分呈。大師父恪盡職守,坐在下首邊為座上神君答疑解惑。
茯苓見他書房中人多熱鬧,吵着要來旁聽,便也給她置了坐席在神君身旁。未緩呢,因為茯苓嫌她愛找神君出頭,從心裏不待見她,臨出門時故意叫她幫忙抄謄經書,說回頭要帶回家去,送給小丫頭們,讓她多抄幾本,不能耽擱。她便只好一整天,都在西配殿的南窗下坐着。那窗下有一叢白栀果木,開了極香的白栀花,她偶爾擡頭來,看一看繞着花朵來而複返的幾只蜂蝶。
遠處空庭,不知幾時,行來一位青玄衫袍的男子,他面如滿月雙眼凹陷,鼻梁顯得特別突出。身後跟着個團發小童,捧着只桃花木的小盒子,亦步亦趨。
那玄袍男子未從正門臺階處上來,而是信步走在空庭的芳樹林裏,遠遠站着,正對着未緩寫字的南窗。
他立在樹影兒看了一會兒,那柚木窗格裏坐着位垂首寫字的姑娘,輕紗長裙姿态端莊,懸空的手臂纖細靈巧;窗下一捧油綠的果木正盛開着清素的香花。他饒有興味的看着,那姑娘正盛在一幅有聲有色的美人圖裏。他等她擡頭,她寂寂無聲,幾聲山雀鳴叫,她仿佛絲毫未聞。
有趣!真是有趣!他這樣站着始終沒能一睹芳容,耗盡了耐心。他走近幾步,故意咳了一聲,對面沒有動靜;他接着擡高聲線又咳一聲,樹梢上的山雀都給驚飛了,撲棱棱掉下兩根羽毛來,從他眼前飄過,對面仍舊沒有動靜……
诶,有點意思!他盯着那頭使勁兒看了看,俯身撿了塊圓石,一揚手飛過去,準頭不錯,堪堪打在那柚木窗框上,“啪”的一聲響。這動靜可以吧,他想,然而那姑娘恍若未聞,清風拂過,她肩頭的發絲,動了動。
嗯?!這可……他蹙起眉來,一伸手,把身後小童手裏捧着的桃木盒子抓起來,聽到那童兒趕着提醒道:“二公子,不可,不可啊。”
他看了看手上盒子,是他哥哥差他帶來的禮物,是不能扔出去,不然回去不好交代。這麽想着壓着一團火氣,又放回去。
他最後看了一眼對面的姑娘,憤然轉身要走,一邊對身旁小童抱怨說:“我看到的那是幅畫兒吧,根本不是真的!”
小童也跟着回看一眼,驚喜嚷道:“公子快看,擡頭了。”
他立馬停住了轉頭去看,聽見小童遺憾道:“又低下了……”
他跟着垮下臉來,扯扯腰間玉帶,恨恨的走了。
及至走到東書房門口,重霄見他,從座下走下來,向他含笑問道:“你怎麽來了,你大哥呢?”
長暮執快步走上前,謙和有禮道:“見過神君。”
“行了,你就別鬧這套虛禮了。”重霄伸手攔着他。
暮執擡頭來一笑,轉身把帶來的禮物呈給他,道:“我大哥不能親來,囑咐我帶了禮物來,說禮多人不怪。”
“哼!”重霄看了一眼,旁邊的大師父上前來伸手接過去,“他倒是愈加會做人了。”
暮執跟着笑了,坐到一旁去。
茯苓從前沒見過長暮執,悄悄欠身去問旁邊的大師父:“這個穿黑衣的是誰?”
大師父壓低了聲音,籠着嘴向她解釋說:“公主年幼不認得,他是應龍族長氏家族的二公子,他大哥就是威名赫赫的郡夏王長暮淮,是咱們神君的軍中同僚。他們的父親乃是天帝在洪荒混戰時的第一強将,世尊雷境,與我們老神尊也是同僚。”
哦,一家子愛打愛殺人的,茯苓托腮聽着,回頭來接着問道:“還真有應龍族呢?我只聽我母親偶然說起過,以為是編出來吓唬我的呢!”
大師父搖頭撚須,知無不言:“這應龍族啊,确是罕有。須知蛟千年化為龍,龍五百年化為角龍,角龍再過千年才能化為應龍啊。這應龍一族自來産育極難,故而族人也日漸稀少,但天生靈力超群,在天帝面前,地位特別尊崇。”
奧……瀕臨滅絕的物種,茯苓撥弄着腕上的珊瑚手串,不大愛聽大師父掉書袋。
傍晚時分,山腰上遠遠飛來兩朵雲團,未緩的師父宗明登在那雲頭上行色匆匆,身後跟着位穿着彩繡芸衫長裙的姑娘,衣袖很是特別,像晨曦裏升起的第一縷薄霧,有渾圓飽滿的手臂藏在裏面若隐若現。
未緩此時抄完了半本經書,實在累得慌,起身來往廊檐下站着,迎一迎風。一擡頭,正看到他師父領着位彩衣姑娘,跳下雲頭,一徑向神君的東書房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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