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肥遺
他們這裏正鬧着錯認真假公主的戲碼,外頭沉洲俯鹵請示道:“神君,殿外有訪客到,大師父請您前往東書房會客。”
“好,”重霄回身看了看,道:“就來。”
暮執正向茯苓揖手道:“在下應龍族二公子,見過公主殿下。”語氣懶懶,頗無奈。
“免禮。”茯苓站直了身子,斂了斂表情,倨傲道:“你且去找你那剛認的妹妹玩會兒吧,我這裏要練琴,就不虛留二公子了。”又轉頭吩咐:“未緩姐姐,煩你今日便陪這位二公子外頭轉轉吧。”
“也好,也好。”暮執求之不得,撩袍擡腳登上臺階往未緩身邊湊過去。同時聽見茯苓在旁提醒道:“你這新認下的妹妹,是個又聾又啞的,眼睛也不大好,你怕是不知道吧,我心善,告訴你一聲。”
“哦?!”暮執偏着頭正凝神往未緩臉上去看,仿佛她現在就是瞎的,看不見他,惋惜道:“那真是,真是美玉有缺,圓月不滿……”
重霄正一只腳跨出殿門去,餘光裏看到暮執正越湊越近,衣袖與未緩的手臂重疊在一起。他站定了,覺得哪裏不妥,思忖了片刻,揚聲向茯苓道:“茯苓,陪二公子的差事你再派個人吧,我今日要借未緩一用,請她幫我抄錄些文書。”
“啊?”茯苓正坐在琴臺上,扭過頭來聽着。
“神君,若未緩妹妹沒空,”青羊正離殿門口不遠,趕着向重霄自薦道:“小仙也識得些字,願為神君抄錄。”
重霄目光略掃了她一眼,覺得臉生,這些事情上,他一向忽略,只回絕道:“不用,她一人盡夠了。”
“那就,青羊姐姐你陪二公子,未緩姐姐去給表哥幫忙吧。罷了罷了,這裏正好空出屋子來,讓我練琴,你們快快都去,別在這裏聒噪。”茯苓随意分派着,擺擺手讓他們都走。
未緩這裏對着個眉開眼笑的陌生男子,正有些無措,看到神君說要借她去錄書,趕緊息了爐火,走到重霄身邊去。暮執緊跟在後,“妹妹、妹妹。”的叫着。
青羊瞥了眼二公子,提裙出來走在他身後。
“妹妹,你何時了了差事,我就在這門口等着你,可好?”暮執伸着頭,與未緩并肩走着,一張團白臉上堆滿了殷勤,“你聽得見麽?”
未緩只往一旁讓了讓,未及回話,青羊先替她解釋:“未緩聽不見,她是看唇語的,二公子只管說,她都能看得懂。”
暮執聽了直點頭,“原來如此,真是個聰穎的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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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贊嘆着。重霄只管腳下加快了速度,到了東書房門口,他一回身,擡了擡手,示意緊跟在身後的暮執,往旁的地方去走走吧。
暮執也不介意,兩只眼睛仍在未緩身上盯着,呵呵笑着,向未緩道:“妹妹,那我在空庭的夜合樹下等你,你若得空出來,千萬記得來找我。”
重霄耐着性子聽他說完,微微轉頭看了眼旁邊的未緩,她倒是無甚特別的表情,一臉淡漠,也擡眼來看了看神君。
嗯,很好,重霄抿唇,轉身推開東書房的房門。
未緩低頭時,看到他袍角上的雲紋波浪般翩然掠過門檻,她加快了腳步跟在他身後。
書房裏隔出的一處小廳,兩排梨木寬椅。此時一邊坐着兩位光甲力士,頭戴罩甲,看着讓人莫名心驚,另一邊坐着大師父和未緩師父宗明。
未緩走過自己的師父時,看到他瞪圓了又大又亮的眼睛,滿是吃驚,仿佛在問她:你來幹什麽?
未緩回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的望了望走在身前的神君,意思在說:大王讓我來的。
同個時刻,那邊兩位力士肅然起身,同聲敬道:“神君!”
重霄腳步未停,踏上正座,略擺手道:“不必多禮。”
那兩人聽令坐下,步調一致,行同一人。未緩依神君示意坐在他下手邊的小幾旁,第一次見到軍甲神兵,忍不住多看一眼。神君平日裏長袍俊逸,幾乎叫人忘了,他是帶兵征戰之人,是千軍萬馬之中可取上将首級的人。
未緩低頭,鋪紙蘸筆,既是來做文書的,她幹一行愛一行,盡職盡責,和她師父的玩忽職守不同。
他們今日商議捉拿惡獸肥遺之事,未緩擡着頭看他們各自說什麽,手上不停。原來她那次在曹夕山腳下的桃林裏第一次見到神君,他正在那片水澤邊斂了周身仙氣,專程等肥遺經過,肥遺狡猾,形貌似蛇又有六翅,天上地下,無所不去,且最懂趨利避害。那日這兇獸最終并未經過桃林,它繞過桃林,沿北山線隐進柘水裏沒了蹤跡。
昨日半夜忽然收到未知的線報,肥遺在月圓之夜,六翅不能扇風,便不會飛,只在陸行,若能趁着它外出覓食時一舉抓捕并殺滅它,便是最好的時機。衆人一番商議,确定了肥遺可能出動的路線,埋伏好預設的兵将,最後缺一誘餌。
坐在上首的神兵傾身獻言道:“末将早年間聽一位行者說起過,肥遺最愛食角獸,角獸中最喜一種名喚精精的長足獸。不知這附近山系可有這種角獸否?我等捕一頭來做誘餌才好。”
精精!未緩手上筆也停了。在座的幾位,除了不知情的人,其他人都不約而同的轉過頭來看着她。她有一頭精精獸,就放養在後山北坡上。可是,她也只有這一頭精精而已,她沒學過禦風不會騰雲,這頭精精就是她世界最遠的地方;她還沒來得及去一趟符隅山;她……
未緩見衆人都不動,知道這一刻特別安靜。她第一次沒有先去看師父,而是擡頭看向了神君,看到他擱在扶手上的右手,手指修長,有淩淩的突出的骨節。她想他知道她剛好有一頭精精獸,那天在後山門的林子,他見到過。
重霄前一刻還在考慮圍捕行動的細節,此時迎着未緩望過來的眼神,柔聲同她商議:“你那頭精精,可能否借我們一用,等剿滅了肥遺,我一定還一頭更好的給你。”
坐在近前的越無有跟随重霄多年,他雖是他見過的性子最好的将軍,但也沒聽見過他這樣低聲緩語的同誰說過話。他不禁着意看了看那坐在一旁的小文書,這是,哪家的小仙子?
還一頭給她……話是可以這麽說,然而,她的坐騎便相當于她的朋友一般,誰能爽爽快快的把自己的朋友推進火坑去呢!
她猶豫了,眼睛裏盡是遲疑之色。重霄看着,也覺得有些強人所難,他自己也是有坐騎的人,知道主人與坐騎間的關系。
他見她低頭去考慮,忽然不忍她作難,伸手扶在她肩頭。未緩擡起頭來看他,看到他說:“你若不願意,就同我直說,我們還可以想別的辦法。”
她同時餘光裏看到師父,師父坐得遠,她見他在附和神君:“就是,緩兒,你且實話實說,不肯也無甚不好意思的。”
未緩想了想,擡手向神君寫道:誘餌一定會死麽?她想問問,獻出精精,它還會否有機會活命。
重霄考慮了一瞬,回答說:“五成活命的可能。”他一向話少,更從不混說虛言。
未緩這一擡手,其他人見慣了,不覺得什麽。在座兩位神君從将越無有和廣拾,卻略有些吃驚。這塊月石他們都認得,是那年掌首月神親自捧出來贈與昆吾神君作答謝的,當時為殺滅蠱雕,神君曾傷了右臂。如今,倒挂在這小文書手上了。他們忍不住對視了一眼。
未緩心裏衡量着,她的精精,若她不同意,他們已經失敗過一次,今夜不成功再想滅殺這只肥遺只怕更難了;想別的辦法,什麽辦法呢?去踇隅山向老羊倌再要一只精精獸來麽?騰雲最快也要一整日的時間,月圓時短,哪裏來得及呢。若她同意,她的精精,還有一半的可能活着吧,這畢竟是曹夕山的事,是師父的職責範圍,神君,他是在襄助師父。這時候她于情于理都不能為了一己之私,搖頭說不。
她向他們點了點頭。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仿佛看到衆人都松了口氣。
她解決了他們的難題,他們接着商議圍剿行動的細節,未緩便無聲無息,仍舊替他們做着文書記錄。
這一晚,本是禮祭各環節裏祭天地、祭四方、祭日月的重要時候,大家都以為今年神君在位,自然比往年更隆重些,不想神君并未出場,同往年一樣,仍是大師父主持。神君本人至始至終都沒能出現。
未緩看着師父把她的精精獸牽出密林,她慢慢跟在它身後。神君一行人站在石階上等着她。臨上臺階,她忽然扯住她師父的衣袖,向他比劃着:無論它是生是死,師父,若可能,你千萬記得,幫我把它帶回來。
師父看了,也跟着有點難過,向她點了點頭,說:“好,師父答應你,”說着往山門裏指了指,吩咐她:“你去找竹栖他們去,跟着去看他們演僮靈戲,熱鬧得很。”
未緩最後摸了摸精精耳朵上的絨毛,默默點了點頭。站在山門邊,看他們騰雲駕霧,不一時,化作天邊的一個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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