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信任

她也沒有去看戲,只一個人坐在後山門邊的怪石上,看夜色彌漫上來,他們走了許久了,該是埋伏好了吧。她支頤不語,看着眼前一團模糊的青葛草随山風擺了擺,那團影子,像一只縮小的精精,有兩只小小的尖角,脊背高起,尾巴蜷縮着卷成一盤。她恍惚的拾起腕上的玉哨,吹起來,“咻——咻”一聲長,一聲短,是喚它出來的口令。

她想,它再也出不來了。

她以為她的精精這時候正凄涼的倒在曹夕山腳下的水泊旁,她不知道,她那頭平日裏膽小又憊懶的坐騎,正在曹夕山腳下的枞樹林裏左沖右突,英勇無比的把幾個銀甲兵士頂得摔在樹幹上。宗明撸起袖子親自上陣,也被它追得滿場跑,鞋子也跑丢了一只,正破口大罵:“這糟了心的小畜生,哎呦我的腳後跟……”

重霄站在半空,看這只精精鬧騰着不肯進埋伏圈,銀鞘的禹陽劍換了個手,屈起手指使仙術把發着狂精精騰空浮起,他指尖微光在夜空裏劃過一道短短的痕跡,精精給扔到水泊旁。

衆人看着,松了口氣。

不想,未緩這頭坐騎,着實是個難搞的性子,只見它蹬了兩下腿,自那水邊一翻身站起來,撒開蹄子又跑了。這回跑得比前次更遠更快。

重霄微皺着眉,又把它運回去兩回,它又執着的跑出來兩回,這最後一次更是一口氣跑出虛境,直跑到人境去。

衆人看着,都提起了半顆心,圓月時刻有限,這麽來來回回折騰下去,滅肥遺怕是不可能了,抓精精大賽倒可以舉行一場,神君第一名。

重霄凝神立在雲頭上沉默不語。從将越無有忍不住與旁邊的廣拾對視了一眼,斟酌着開口道:“神君,這樣下去恐怕驚動了那兇獸,今夜便不能成事了。”

重霄怎會不知,但上古兇獸只吃活物,不然他使一道術法把那誘餌圈在當心即刻,他也知道時辰不等人……

“神君,末将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越無有不吐不快的性子。

其實不用他說,重霄心裏也在想這件事。

“能否請一請這頭精精獸的主人,若有她在,想必計劃定能順利進行。”越無有跟了重霄許多年,出生入死多少回,不管當講不當講,都不影響他講。

重霄與他們對視了一眼,并未再猶豫,開口道:“廣拾。”

“末将在。”

“去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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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未緩跟着廣拾,乘風而來。廣拾一路對她畢恭畢敬,因為時不待人,他飛得略急,不住提醒她:“小仙子,當心!”

他們自遠空而來,重霄目力所及,騰雲相接,他伸手把未緩引到身邊,逆風直飛向地面上正與衆人争鬥的精精獸身邊去。師父一看見未緩,就瞪直了眼睛,也顧不得旁的,赤着腳沖到神君面前叫嚷道:“怎麽把她帶來了?帶她來幹什麽?她又聾又啞,還看不見,你們讓她去送死麽!”

“廣拾同你說過情況了吧?”重霄側過臉來,正對着未緩,低聲問她。

未緩點了點頭,伸手拉了拉她師父的衣袖,讓他安靜。聽見神君向她師父鄭重道:“我保她安全無虞,你放心。”

不料她師父并不買賬,要命的時候,誰顧得上誰!不好與神君對嗆,只向着未緩放開喉嚨叫嚷:“你懂什麽?性命一刻,就算天帝佛陀也信不得,等你進了那肥遺的肚子,保你的人只一句,我失手了,你還有命麽?不成,給我回去。”師父反手來拽住她手臂。

重霄同時伸出手來拉住她另一邊手臂,湊近一步問她:“你可信得過我?我離你不遠,會一直看着你。”

“緩兒!”她師父用力扯了扯她,自己的小命信自己,誰也交托不得。

未緩借着圓月下的一片熠熠清輝,第一次看清一個男人溫暖的目光,他說會一直看着她,這話真動聽,直說到她心裏去。那名叫淘淘的小仙女,就是因為這樣的目光和這樣動聽的話,才情願去赴死的吧,真是其情可憫、其情可嘆。

未緩心裏,好歸好,信任歸信任,然則自己的小命還是重要的。她從師父手裏把手臂掙出來,再看了看重霄的眼睛,向他微微點了點頭,表示信得過他,但擡手寫道:若肥遺出現,我該往哪個方向跑?

重霄道:“向我的方向跑,我在你身後。”他一字一句。

她師父看着她被神君拉走,聽見神君在低聲叮囑他徒兒:“肥遺出現時常伴有巨響,切不可慌張。”

未緩想他多慮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她聽不見,什麽樣的巨響,于她都無用。

重霄點頭又仔細看了看她,仍握着她手臂,最後對她說:“別怕!”

她點點頭。

他松開手,看她緩步走到精精身旁,沒有再回頭來看他,見她從容伸手順了順那頭精精獸的鬃毛,它漸漸安靜下來。

周遭的衆人,也跟着安靜下來。

未緩吹起玉哨,“咻,咻,咻。”短促的哨聲,她一手把着精精的短角,帶它往水泊方向走去,漸漸松了手,走在精精身旁。

天地懸空,清廖的月光下,唯剩未緩漸行漸遠的玉哨聲,飄散在她虛幻的背影裏,留下一道孤清的光暈。

夜風簌簌,水泊中一輪月影發着粼粼光斑,岸邊少女淺色衣裙被吹起,映在濃淡不一的夏日草色裏。她伸手拍了拍身旁角獸的耳朵,一身棗紅毛皮的精精矮身卧在她腿邊,乖順似堂前犬。

周圍靜如午夜,幾聲蟲鳴伴着翩跹的裙角,正撩透人心。

重霄與衆人隐在半空裏,他微微前傾,一手握緊了劍柄。

不知過了多久,未緩等得手心裏出了汗,她默默在心裏提醒自己,若出了險情,一定記得踩碎凝時珠自救,決不能束手待斃。

然而正是這時,水中已開始發出隆隆的仿佛掩在肚腹中的嗚咽聲,周遭的一幹人等,皆繃緊了神經。越無有盯着水邊的那道人影兒,仍是靜谧無聲的樣子,只伸手安撫腳邊的精精,是他這麽多年來見過最臨危不懼的背影。

他們都以為未緩聽不見,所以不知危險來臨,但其實,若一個人似她這般又聾又啞還有點瞎,必定在別的地方感知力超群。那水邊微風裏濕氣重重,漸漸帶出血腥氣,未緩知道,怪獸降至,她的精精驚恐的站起身來,她忙伸手按住它。按它的手抖了。

并沒發出什麽巨響,在未緩這裏,只有一束參天的水花而已,肥遺從水裏露出巨大蛇頭,蛇頸高過樹梢,足有十幾丈長。嗪起的蛇頭忽然張開血盆大口向岸邊俯沖過來。

未緩在肥遺出水的一刻,倏然轉身向後方跑去,她回轉的瞬間身後一片虛空。卻不知為何,她向那片虛空裏伸出手來,無論如何,他說,他在看着她。

重霄箭矢般貼着地面飛出,他迎着她伸出的雙手一把把她拉進懷裏,分秒不差。他們點過水面旋身飛向半空。下面岸邊的肥遺臨時調轉了方向,一口咬住精精獸的前足,一陣白浪,拖進水裏。

未緩雖然一顆心砰砰跳着,撞痛了心口,但仍留着幾分清醒,一手扶在重霄手臂上,想往下看一眼,看看她的精精怎麽樣了。被重霄伸手護住頭頸,掩住了眼睛。

他快速飛出埋伏圈,把未緩推給宗明,沉聲命令他:“即刻帶她走,回空拂殿去。”他語氣淩然不容置疑,說完轉身隐進夜空。

未緩被師父帶着騰雲返回空桑山,她忍不住要回頭,可惜什麽也看不清,唯有空氣裏隐約帶出的生殺氣。

水泊邊的混戰與纏鬥,她沒有看見也不太有心想看,他們人多且有萬全的準備,想來不會有差池。她關心她那頭銅鈴般大眼睛的精精,它也許,已經死了。

她坐在山門口的石階上,不肯進去。少有的執着,師父站在她身後,也沒有勸她。等等吧,等神君一行人回來,讓她問上一問,問過了,他想,她也就罷了吧,這孩子,一向是個極開通的好孩子。這點上,有點像在客,許多像他們這樣活了一大把年紀的人,都松不開手的事情,她略想一想,都能撂得開手,真是難得的很。

他站在她身後,兀自嘆了口氣。

這一等,便等了許久,等到山門裏禮祭的繁文缛節都過了,空庭裏的柴火堆也澆息了,僮靈戲的戲臺也拉上了大幕。淩晨的山霧一層層升騰上來,未緩覺出層層的寒意,像人們總在大事過後,一停下才發覺心頭發涼一樣,她膝頭上的兩手微微握了握。

曹夕山腳下的水泊,已經變成一汪血湖,傳說的沒錯,月圓之夜,肥遺果然振翅卻不能飛。好容易将它引至岸邊,它身形巨大,只好與它比比耐力,臨岸纏鬥許久。最後終于趁它回頭之際,重霄一劍刺穿了它下颚,它一時吃痛亂了方寸,衆人才得以合力斬下它頭顱。那血水自它頸間噴出,源源不斷,山泉一般經久不絕。

重霄提劍舉步跨上岸來,赭石色衣袍染透了半邊。

他們稍作休整,即騰雲返程。瓊鈎已過,羲和将至。越無有和廣拾跟在神君身後,快看到空桑山山頂時,他注意到前面的神君不知何時已經使法術把衣裳弄幹淨了,他衣袍翩翩纖塵不染。這是從來也沒有的事,就在不久前他們在北荒圍剿叛軍時,在草澤裏混戰過,從沒見過神君使這些小動作,他一直以為,他同他們一樣,不是特別講究的人。

他眼睛發亮的朝旁邊的廣拾挑了挑眉,叫他快看。廣拾沖他緊張的搖搖頭,提醒他別多事,裝作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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