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小五

翌日晨起,未緩知道其他人都忙着,撐船的撐船、打更的打更。聽說肥頭大耳的二師兄選了個當廚子的營生,這兩日正在岩娘的竈間裏用功學做炊餅;岩娘嫌他手笨,不願教他,來叫了未緩好幾次,叫她來幫忙督促。未緩自己想想,覺得還是不去為好,二師兄那張碎嘴,她若是去了,準得被他絮叨個沒完。

她自己躲在書廬裏,整理異族志的注解,她還是對員丘氏的一節特別有興趣,滿書欄的找着與員丘氏族前後有關的所有文獻,這樣繁盛的一族就悄無聲息的傾覆了麽?沒有後裔麽?如有,後裔都去了哪兒呢?

重霄來時,自她身後轉到長案前,正好擋住她面前半扇日光。未緩擡起頭來,看他長身立在光影裏,越過桌面伸手來翻了翻她面前書冊,“你倒是真有顆勉力鑽研的恒心!”他說。他說話間,身後紫色絨羽的竊脂正伸開長翅拍了拍,落在窗外的石欄上,引得未緩遠遠瞟了一眼,在心裏嘀咕,你可是占了瞿如的位置了。

對面神君已落座,未緩起身替他倒了茶來,俯身推到他面前。看見他說:“你今日自己的事先放一放,幫我尋幾冊文書。”

未緩點點頭,一邊掩上了自己面前的四海劄記。指了指書欄,問他:要尋什麽書?

“我記得,你先時做過一套以時間為序列的“空桑瑣細”的書錄,我要找,大約七八百年前,與整個兩歧殿弟子有關的所有事件記錄。”他緩緩說着,眉間漸漸顯出陰郁。

嗯,未緩看着,回憶一瞬,她确實整理過一部這樣的書稿,整本書冊都是零散的随筆記錄,那些筆記她認得,大多是在客師叔留下的,記錄一些山門裏的日常趣事。她那時背靠在柚木書欄上席地坐着,一張張的翻看,覺得師叔真是個文史高人,在這空桑山裏管個閑職實在可惜了……

她起身去尋書,神君就跟在她身後。

依着他要的時間,未緩一冊冊找出來,放在他手裏。看着他把一摞久不啓封的陳年舊冊放在長案上。向她招招手說:“來,你陪我一起找。”

找什麽?未緩看着他,眼中炯炯有光。

“找兩歧殿裏第五位弟子。”他說。

五師姐?!未緩思忖着,他要找的是,是當年被逐出師門的五師姐。

他見她凝神,問她:“你知道她麽?”

未緩點點頭,聽說她早年因為忤逆師尊被逐出了山門的。

“怎樣的忤逆?你可聽誰說起過麽?”他雖安然坐着,神色卻有異的追問。

這裏面的事,未緩就沒聽人說起過了,師父們也從不提,仿佛從來沒有這個人,她遺憾的向他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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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霄看着手邊冊錄,“春日午,後殿長莎敝徑、蓬蒿如麻,弟子三人除之:大弟子沉洲、二弟子旁骛、五弟子_”第三個人的姓名被抹掉了。

他一頁頁的翻檢下去,凡是涉及五弟子的明細皆被抹除,關于她的記錄什麽也沒留下。

未緩見他垂首看了許久,最後掩上封套,凝眉不語。猜測着問他:你也不知道這位五師姐的事麽?

他擡眸看看她,搖了搖頭,他真的對這個人一點印象也沒有,這才奇怪,七八百年前,那時他雖然已授了職,天命在身,不得不候在天宮英醍殿待命,但因為父親住在空桑山,他也常常回來探望他,怎麽就對這一個人毫無印象呢。除非……

未緩關于空桑山的舊事,知道的不多,她認真回想着,也想不起來;許是那時候總跟竹游兄妹混在一起,師父又不大肯讓她來,所以她不曾見過吧。

為何要找她?未緩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寫着問他。

重霄搖了搖頭,沒說話,心中卻已有了設想,幾種不好的可能性,萦繞不散。

一陣秋風伴着窗外暖陽吹進來,吹得他們面前的書頁“嘩嘩”作響。他看着她伸手去按住,一本本收整。心念微動,忽然問她:“可想出去走走麽?那時答應賠你一頭新坐騎的,你既不要,便出去一趟吧,去哪裏都行!”

去哪裏都行。未緩一邊把書冊按時間順序碼在手邊,一邊在心中了了想着:去符禺山也行麽?

所以她擡手寫着問他:去遠一點的地方可以麽?

他眉間陰雲漸散,點頭道:“可以,你想去哪兒?”

我想,去符禺山。她試探着看他,心想,也許太遠了,還要跨過那道深不見底的山澗。

“為什麽想去符禺山。”他問。

未緩沉默了一會兒,符禺山的文莖樹,她也知道也許只是一個夢而已,師父說,那些傳聞常常是道聽途說半真半假的,簡直和信口胡謅差不多,信不得。可也沒什麽言之鑿鑿真實可信的辦法,就算明知是一場虛言,她也想試試……

因為聽說,符禺山上有種文莖樹,樹上結的果子,能助聽。未緩一筆一劃寫着,她想,既是求人辦事,就不該遮遮掩掩。雖然當着他的面,她在心裏也遲疑了許久,但還是實話實話。

助聽。重霄才想起,從沒問過她,她是為何雙耳失了聰的。然而,似乎也不必問,他不覺得她聽不見是多麽大的問題。

“既是想去,那就走吧。”他并沒問別的,只起身來,轉過書案。

現在就走麽?未緩跟着起身,眼中放着疑惑的光。

他轉頭瞟了一眼外頭天色,點頭道:“現在出發,等你摘了果子,也許還能趕在日落前回來。”

唔,果然“如有神助”,是真的,她想來想去辦不到的事情,在他眼裏也許只是一彈指的小事。未緩跟在他身側,擡眼悄悄看了看他側臉,他也恰好轉頭正趕上與她對視。

呃,未緩不得不要說點什麽,不然成了偷看。她說:我們是坐阿青去麽?她猜測着。

重霄邊走過書廬的竹橋,邊回問她:“為何要勞動阿青?”

嗯?她是想,不僅符禺山有點遙遠,更是因為那道山澗鮮少有人越過,是否算是困難重重?她不太清楚,但提醒他:從這裏往西方山系,要跨過一道深不見底的山澗……

他看着笑了,打斷她說:“你信得過阿青,卻信不過我?”

他竟是這麽想的!未緩語塞。未及反應,已被他捉住手腕,登上雲團,迎風飛上山巅。

神君駕雲果然又快又穩,未緩看山岚和流雲自裙邊掠過,師父還說他的騰雲技法好,這東系諸山裏數第一呢,也就騙騙她這樣沒學過禦風的人而已。未緩兀自想着,搖了搖頭。

神君仿佛能看透她的想法,開口問她:“你師父怎麽沒教你些術法?”

他問得委婉,未緩卻看得明白,他是說她怎麽連最基本禦風之術也不會。沒什麽,她被人問多了,并不覺得特別難堪。她老老實實的回答他:我師父說,自古以來,淹死的都是會凫水的人;不會術法自有不會術法的好處。他情願我無災無妄到壽終。所以……

重霄看着,點了點頭,難得的認同她師父說的這番話,難以想象,她師父竟還說得出這樣意味深遠的道理。

他們很久以後才知道,這番話根本不是她師父說的,而是在客師叔的意思,師叔教給宗明:平凡,是最好的歸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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