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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的靈霧山腳下,蜿蜒曲折的小路上碎了一地的枯葉。
一輛半新不舊的馬車,一個車夫,兩個行囊 ,紀文洛覆手而立,目之所及便是此行的目的地——長安。
長路難行,人跡寥寥,空有山水為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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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長安,高閣深院,不能回首的是十八載的恩恩怨怨。重回故地時,早已物是人非。
臨近傍晚,紀文洛的馬車緩緩駛入喧騰的長安城,還是原來那般氣勢恢宏的城,卻不是原來那般熟悉的光景。
“直往前走吧。”紀文洛挑起簾子一角,瞥一眼川流不息的街市,淡淡道。
年輕憨厚的車夫應聲拾起鞭子,輕喝一聲,馬車便一頭鑽進車水馬龍裏不見了蹤影。
眼見着一盞一盞的燈籠亮了起來,行至一處半新的客棧,紀文洛便叫車夫停了馬。
夜色中鎏金的牌匾招搖過市,“浮心居”三個大字堪堪入目。
一眼瞧去,豔紅的錦緞從正門一直鋪到樓階之上,兩旁暗紅的桌椅齊齊鋪陳開去。香煙缭繞,纏上盈室的喧鬧聲,鑽進耳朵裏攪得人耳根生疼。
擡腳跨進去,還未走近鬧騰的人群,迎面便撲來一陣酒氣,不曾沾染酒氣的文弱書生不自覺地蹙了眉頭。
諾大的廳堂正中坐着幾桌衣着光鮮的公子哥兒。此時正行着酒令,一杯下去,歡呼聲陣陣。
卻把那些斯文的讀書人委委屈屈的擠到了四周散坐着,只寥寥說上幾句便安靜的用膳。
環顧四周除了那一堆酒鬼旁邊還有一張空閑桌子外,這個客棧竟坐滿了。
“不知客官有何吩咐?”一回身,卻不見說話的人。
“客官?“卻是說話的人在自己面前,四尺有餘的身量,一身簇新的青衫,活像個矮凳。
“兩間上房,一會把晚膳送至房內便可。”
“好咧,一錢兒,領這位爺去樓上。”那邊應聲而來一位精瘦的小夥計,腰間別着塊白布巾,抹一把額上的細汗,“爺,這邊請。”麻利的帶着紀文洛往樓上去了。
精瘦的小夥計畢恭畢敬地領着紀文洛上了大紅錦緞鋪就的樓階,附着鑲玉雕欄回旋而上。
待夥計推開兩間雅室,紀文洛便招呼車夫進了一間,自己去往另一間。
關上厚重的雕花紅木門,樓下喧鬧聲戛然而止。
殷紅的西域毛氈鋪地,淺色紗帷缭繞,桌上一方圓潤精巧的香爐正盈盈飄出香煙。
再擡頭時,沉沉的夜幕不知不覺間已将天地萬物包羅的嚴絲合縫。
紀文洛從開着的窗子望去,繁華的長安街明燈璀璨。對面一家首飾鋪子燈火通明,金銀翡翠勝天上繁星。一路看過去,街角邊上有擠擠挨挨的小商販攤子,吃的玩的應有盡有。
不遠處,一家花樓上才剛開始莺歌燕舞,熱鬧的緊。
朱紅的門楹上兩盞香燈高懸,燈下嬌柔的花娘們纖細的腰身,不盈一握;一身薄如蟬翼的紗衣穿的攝人心魂,芊芊玉指輕輕挽起一朵蘭花,晃着十指丹寇,嬌滴滴的喚着還在猶豫的看客,“呵呵,公子來嘛。”拿一方香帕半遮着微紅的秀頰,說話間就要倒在官人懷裏邊。
若是多情的便再不猶豫了,順勢攬着花娘嬌柔的腰一腳跨進了勾欄院裏,再尋不到蹤影;若是膽小的登時紅起一張薄臉,一把推開懷裏的人,一溜煙兒便逃的無影無蹤。
樓上有公子哥兒一手攬着花娘,一手指着跑路的書生便想起當初自己的窘迫模樣來,意味深長的道:“孺子可教也,哈哈……”惹得樓上樓下嬉笑連連……
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來,花樓上指點江山的公子哥兒忽的一側頭,睨了過來,仍舊笑意盈盈。
便不笑了,想要關上窗子,那人卻從懷裏的美人手中接過杯酒來。瑪瑙色的酒盅,寶石般惹眼;高高的擎出窗外,朝這邊意味深長的一笑而後一飲而盡。
若是在酒宴上,該是那豪放的。
忽的又從後邊又冒出個人來,半倚在花娘身上醉醺醺的只道:“韓離,怎麽光天化日調戲良家,良家……”
于是便啪的關上了窗,隐約還能聽的見花樓上的嬉笑聲,針尖似的刺耳。
事隔多年,韓大公子仍記得清楚,那天羸弱的小書生是如何将浮心居金貴的紫木窗摔得震天響。
人總歸是寂寞的,這便是翩翩公子韓離大少爺的原話。想起當日當時的情景,韓大公子咬着血般的瑪瑙酒盅說的隐忍,一旁的花娘都忍不住抹了眼淚。
綢緞莊上金衣玉履的大少爺一貫風流成性,三日不出門,定能要了他的命,更何況被老爺禁了半個月足。
于是,便在整個浮心居正熱鬧的一日,韓大公子搖着錦扇,滿面春風的踩着一雙墨色光緞靴,腳下生風般推了紀文洛的房門。
一把拉了紀文洛就走,半月不見倒是半點不覺疏離。
不及問話,只盯着腰間那塊明翠欲滴的玉佩晃得眼花,待紀文洛回過神來,便已穿過熙攘的正堂,出了浮心居。身後的小厮被遠遠地甩開。
本以為他是要往不遠處的湘妃樓,不料卻在湘妃樓醉人的花燈下轉了彎兒,七拐八拐到了華弦閣。
日後紀文洛才知,那是京城最大的男館,若是早知,定不會跟着他胡來。
韓大公子腳風一頓,指着面前的樓闕:”到了,紀公子請~~”尾音冗長,恭敬之态盡顯。
五音絲弦輕撚,四面清風拂來,佳音入耳,聲聲邀人入闕共賞。
亭臺樓榭,浮雕镂空,斑駁華貴。游廊上窗邊上人影交疊,微弱的光映出曼妙的身姿,上乘的錦緞泛着幽幽的光暈,勾起深埋的歡愉。
不等紀文洛回話,韓大公子收起正經,厚着一張俊臉拉了他就随着人流淌了進去。
諾大的正堂卻端莊素雅。
一人高的舞榭坐落于正中。輕紗如煙流動,暗紅的錦氈上妖嬈身姿翩遷起舞。
只是臺上跳舞的是清一色的年輕男子。起先只當是個正經的藝館,喝茶聽曲兒再正常不過。
片刻後,韓大公子便被一群人拖去喝酒了,只留紀文洛一人在角落裏獨坐。
旁邊幾個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兒,忽的一把拉住來往端茶送酒的小生攬在懷裏。旁邊立時就有人起哄。
使壞的公子哥兒愈發放肆,攀上肩頭,撫上臉頰,托着下巴便吻了起來,另一只手卻不安分的在年輕的小生身上游走;冷不丁的一把扯開人家松垮垮的薄衫,露出白皙的肩頭,衆人的嚷嚷聲又添了幾分。
像是見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似的,薄面的書生趕忙轉頭不敢再看。那廂一群人吵嚷的更厲害了,隐約能聽見一個羞答答的聲音:“大爺,你好壞……”
此情此景,竟像是花樓裏的春景。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急急的端起盅酒來。
烈酒挨着喉嚨便像火般一路灼燒到腸胃,險些要嗆到,便急忙的又換了清茶。
涼了一盞又一盞,韓大公子這才紅着一張俊臉,由着幾位公子哥兒駕着胳膊往樓上拖去。看見紀文洛死活就要往紀文洛身上倒,紀文洛無法,只得幫忙駕着他,一行人踉跄着往二樓睡房去了。
那邊醉的一塌糊塗的公子哥兒吵嚷着倒在紅帳裏沒了動靜,這邊備受冷落的人搽了額上薄汗,輕阖上門扉,長出口氣。
此時将近午夜,方才的喧鬧猶在耳畔,嗡嗡的一片吵得惱人。得閑望了一眼夜空,不知何時已是皓月當空,紀文洛揉了微痛的額角下了樓去。
夜風順着镂空的窗子爬了進來,游廊上豔紅的燈籠搖曳不止,腳下晦明不定。行至回廊拐角處,卻見一抹矯健的身影欺身壓向一抹清瘦的身影,只将那人逼至牆角再無退路。
紀文洛的腳步戛然而止。不幸,腳步聲已傳至角落,昏暗中的兩個影子一僵,就此停住。
“哼!下次你別想再逃!”外面那個高大的身影陡然轉身離開,只撇下一句冷冰冰的話。
紀文洛除了尴尬還是尴尬,就那麽站着,略帶忐忑。
“這位公子......你......”
“我沒事,多謝了。“角落裏的人徑自站了起來,若無其事的整理着衣袖。紀文洛低估了那人的身高……竟是比他高了半尺有餘。
那人就這樣站在角落裏,沉默着,或許是尴尬或許是……不悅。牆壁的陰影将他包裹的嚴嚴實實,只依稀看的到一個清瘦的身影。
“其實……”我不是有意的……後半句沒有說出口。既然都謝了,索性也就不解釋了,”……那……沒事就好。“說罷,紀文洛腳下生風般逃離了尴尬的境地。
出了華弦閣,路上人影疏疏落落,午夜寒風迎面襲來,只将依稀可聞的車馬聲掰的零零碎碎的散落一地。紀文洛順着腳風麻木的走着,總覺好像遺忘了什麽。
糟……糟糕!回去的路!
半晌兒紀文洛方想起,來時匆忙的确不曾記得來路。
紀文洛望着空蕩蕩的長街欲哭無淚……
此時绫羅紅綢帳裏韓大公子翻了個身,抱着美人睡得正酣……
便又慢慢的踱回那座不夜樓,卻是不曾注意到華弦閣上,游廊暗處,一抹身影正靜靜望着他,片刻又湮沒于黑暗之中。
彩燈靡麗的閣樓在朦胧的月色中亦幻亦真,歡歌燕語傳入耳中,仿佛來自遙遠空靈的國界,很遠,遠到紀文洛覺得與自己毫無瓜葛。
煙花之地,人人醉生夢死。
醇烈的美酒,妖媚的身姿,熏醉了雙雙染了塵埃的暗眸。醉着的人帶着或真或假的笑面,笑給誰看呢?待到天明一切便都歸于沉寂,不過是昨夜笙簫随夢匿跡罷了……
醉着的人自顧自話,醒着的人陪笑裝醉,紀文洛欲尋人問路,看來看去還是不問的的好,找了個安靜的角落落座。
“公子可是在等人?”清朗的聲音入耳,有幾分熟悉。
回過神來,一襲青衣入目,背着光的人正端看着自己。
“你是……”紀文洛霎時想起方才那尴尬的一幕,頓覺不妥,“那個……我并非是在等人,……只是忘了回去的路。”
“若是不介意可否将住處告知在下,或許在下可為公子指路。”那人順勢坐在紀文洛對面,動靜間悠然自得。
搖曳的燭光傾瀉,勾勒出清秀隽逸的臉龐,昏暗中深邃的雙目泛着點點斑駁,柔光中尚可見得的半邊面上波瀾不驚,靜若一汪清泉。
“浮心居,有勞兄臺。”
午夜小巷,寂寥幽邃,熠熠華月劈不開重重暗影。寒風低回徘徊,巷尾兩抹靜谧身影一前一後,只聞得交疊的腳步聲。
何時也曾這般明目張膽闖入稠密的夜帳裏?烈酒于體內燃燒,燒灼了模糊的視線,只憶得起潮濕的穢氣,未知的恐懼,尖銳的刺痛,揮之不去,逃之不及……
酒氣此時方湧來,未嘗浸潤過金漿玉醴的身體早已不堪燒灼,踉跄着,亂了步伐,一顆石子便輕易拌了虛浮的腳步,酒醉八分的人幹脆的撲通倒地。
黑暗,綿延無邊,逃不出,亦無處可逃……
不堪的記憶吞噬着所剩無幾的力量,痛楚從磕傷的膝蓋蔓延至心髒的位置……明滅間熊熊的烈火湧入腦海,濕了眼角……伸出手想要拉扯烈火中面容扭曲的人,明明盡在眼前,卻如何也夠不到……
忽覺出微涼的觸感,旋即一雙溫柔的手覆上醺紅滾燙的面頰,惬意至極。
須臾那雙手輕順着蜷曲的脊背,安撫着不安的身體。迷迷糊糊中賴着這雙手晃蕩着站了起來,死死的攥着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
“莫怕,有我在。”輕柔話語仿佛清靈的白羽飄入迷亂的意境。
“莫怕,有我在。”紀文洛睜開困倦的雙眼,低沉的話語仍在耳畔萦繞,說話的人清朗綿軟的聲線依稀可辨。
窗榷引入點點陽光,刺得眼睛生疼。擡起灌鉛般的頭環望,寂靜的雅室卻別無一人。
宿醉的困倦襲來,紀文洛重又阖了眼,一時間分不清是夢是真。
再醒來已是正午,浮心居一片嘩然。按揉着微痛的額角,紀文洛端坐浮心居正堂。誘人的香味适時地挑逗着空蕩蕩的腸胃。
一餐盡興,滿桌狼藉。
飯足,閑坐品茶。
卻是韓大公子滿臉愧歉地乘風而來,滿身琳琅奪目的金翠珠玉襯得風流倜傥的公子哥兒越發俊朗。
“昨夜實乃在下的不是,醉了酒竟忘了紀公子,還望公子原諒。”桀骜不馴的面上一臉的誠懇。
紀文洛笑了笑:“無妨,韓公子不用自責。”
“哈哈……我就知道紀公子大人大量定不會計較的,“說話間已笑逐顏開,穩穩端坐于對面。”哼,那群虎子狼孫,一碰到他們準沒個好。”
仔細瞧去,明媚的面上一雙清明的丹鳳眼裏附了些許紅絲。
“昨個一宿未歸,今兒個一早就被管家擡回家去。老爺子指着我的鼻子吹胡子瞪眼好一頓訓罵,差點要掀了桌子。若不是我娘替我求情,怕是又要被老爺子禁足個十天半個月的。”
“那韓公子以後可要行德自律些,也好少挨些家訓。”紀文洛忍俊不禁,示意自家小厮為韓大公子斟茶。
“紀公子說的是,我正有此意。往後定要躲那群烏合之衆遠遠兒的。”韓大公子一臉讨好,端了茶盅一飲而盡。
“啧啧......經由公子手的茶,果然就不一樣了呢,”端的一副茶道高人,老神在在的模樣。
“哦?如何不一樣了?”
“總覺得帶着些儒雅來着.......”
“......”
門外急急跑進來個小厮,神色慌張的湊到自家主子耳畔說了些什麽,韓大公子便急忙起身要告辭。
紀文洛微微颔首,那人便起身潇灑的離了視線。
腳步聲還未消散,便又匆匆的折回來;從袖子裏摸出個白玉扳指,笑嘻嘻的就往書生的姆指上套。“一點薄禮,還望紀公子笑納。“
說的這般讨喜,誰還能真怪了他不成。
作者有話要說: 新人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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