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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了幾場秋雨凋落花;撫過了幾片蕭瑟寒風卷來的枯瘦殘葉;由着韓大公子拖拽着看了幾場花戲;站在雕花琉璃的窗榷前瞧了夜夜歡騰不息的長安街,不覺間秋已深。

那日初進貢院,紀文洛站在喧鬧的人群裏瞧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明遠樓上,那人一身墨藍色監考常服,閑閑散散的倚在暗紅的欄杆上,周身光豔的色彩似是要融進那日和煦日光裏。

渾濁的酒氣,昏暗的街巷,微涼的觸感......想起的卻是那晚斷開的記憶。那雙幽深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過來,觸及紀文洛的疑惑時,嘴角又似有若無的蕩漾開去一片漣漪,而後微微颔首,覆手轉身看向別處。

號舍三日,白日蒸熏,夜雨寒涼,終究是熬過了。

莊重的鐘聲四起,敲沸了滿園噬人般的寂靜。

白淨衣裳的書生們卸下端肅,長出口氣,捏着綿軟的帕子輕點着額頭,末了再點了點濕透的手心,方才收拾了筆墨。

那些方才急得赤紅了面頰抓耳撓腮的也恢複了常态,若無其事的點着額頭,同着左右的同窗好友談笑風生;三三兩兩互相恭喜着推搡着已經商量好了去哪家酒館花樓慶賀一番才好。

秋風婉轉蕭瑟,掬起片片跌落的枯葉,盤桓着飛起,又抛灑至塵土。冷不防的鑽進廣袖中,一個激靈便吓跑了滿身的疲倦。

孤僻的書生自然喜愛靜僻的深巷。躲開噪雜的長街,踏着枯瘦的殘葉兀自前行,身後卻傳來一聲急促的呼喊。

“紀公子......紀公子,且稍等。”

回身看去,卻是一個面容青澀一身素衣的小書童,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只拿一雙焦急的大眼睛瞧着自己。

“莫急,慢慢說無妨。”伸了手替他拂去額前淩亂的發絲,饒有興致的看着眼前乖巧的孩童。

“呼呼~~~紀公子,我家公子在華弦閣等你,叫我來請公子過去呢。”說罷捉住紀文洛的衣袖就走。

“乖孩子,告訴我,你叫什麽?你家公子又是誰?”

忠心耿耿的小書童規規矩矩的走着,頭也不回,發倃上淺藍的綢帶乖順的搭在紀文洛的衣袖上。

“呼呼~~~公子叫我小桐,呼~我家公子叫易辰,公子說,公子說紀公子你認識他,他也認識你。”滿是誠懇的小人兒氣喘噓噓的說着,腳下的步子一點也不肯慢下。

一大一小,一前一後的快步走着;踩踏着層層疊疊的枯葉,靜谧的陋巷中沙啞的腳步聲從巷尾傳至巷首,直驚的樹梢兒幾只頑劣的小雀兒止了聲,撲棱着翅膀四散逃開來......

由着乖巧靈敏的小書童捉着廣袖一角,避過來往的車輪腳步,一路磕磕絆絆地行至華弦閣;又由着袖角的小手牽着跌跌撞撞的撇過華弦歌擠擠挨挨的凳椅桌角,坐下時竟是在這蕭瑟深秋中濕了額角。

恭敬的小書童掂起白淨的袖子點了鼻尖上的汗珠,又恭恭敬敬的端起纖巧的紫砂壺斟滿一盅香茶端放在紀文洛面前,依舊是忠心耿耿,一絲不茍的可人模樣,“紀公子請稍等,我這就去叫我家公子過來。”

說罷乖巧的轉過身掀了晶瑩通透的珠簾尋着口中那位自家公子去了。

濃墨重彩的屏風亭亭玉立,繪了錦繡河山無限美景,無意間看上一眼便叫人不忍心再收回貪婪的視線。習習微風浮動,卷起滿室缭繞的輕煙,撲到臉上便拭去了額角的薄汗。滿眼盡是淡雅別致的擺設,華貴奢侈。

“多日不見,紀公子可好?”屏風深處傳來清朗的聲音,卻并不陌生。

待那人走近,可不是熟悉麽,連那日貢院裏遠遠瞥見的墨藍色袍服都還沒換;高冠萦帶長身而立,不是他是誰?

便忙起身一揖為禮:”多謝易公子挂心。“

兩廂回禮,一同落座,寂靜的雅間針落可聞......

只是不曾聞得什麽針落聲,卻聽得到清晰的心悸,一拍一拍似是敲在耳畔,聒噪的想要伸手去捂着,生怕旁人聽了去。一向波瀾不驚的書生無奈的自嘲。

那人勾着繁瑣金絲紋飾的墨藍色廣袖一甩,片刻一排清秀的男子便端了極美的菜色輕手輕腳的端放在雕花的紅木桌上。紅黃藍綠如霓虹般豔麗可人的佳肴堆得滿滿當當,險些要把客人都擠下桌去,生生把對坐的兩人隔得天涯海角遠遠相望。

看着滿桌飯菜飄香提起雕镂精致的玉箸,猶豫着卻難以下手。

“怎麽?這菜是不和紀公子胃口嗎?“

“不......不是。只是不知易辰公子今日因何相邀?晚生實在受之有愧。”

入耳便是爽朗的笑,“初次見面是紀公子替我解了圍,大考那日又恰巧遇着,便想着為公子慶賀一番。”

“慶賀?”

“哈哈,紀公子的文章我看過一眼,光是那清逸眷秀的字跡看了都令人贊嘆不已,想來紀公子定時學識淵博之人,一場會試定然不在話下。”

拘謹的書生悄悄擡眼去看,那雙墨玉般的深眸盈滿笑意,如雲消雨霁般清朗。

“公子過獎了,學識淵博者大有人在。”便只當他是恭維。

受了贊揚的人死死的抿住嘴角,雙唇生生抿成一線,現下越發拘謹,端端正正坐在那裏,一絲不茍的像是初進學堂的學生。

眼見着渺茫的前程心下忐忑,對面端坐的卻是一副成竹在胸老神在在的模樣,只用修長的手指捏着瘦弱的酒盅,就着滿室旖旎一飲而下。

卻是不知,這話當真不是恭維的。

來時,那位一向不茍于言笑的老夫子難得的舒展了眉峰,拉着易辰的手腕,指着紀文洛洋洋灑灑的滿紙壯志豪情只笑得像是自己重又中了狀元,仙人般的白須都跟着揚起......

紀文洛欲舉杯同飲,卻被對面的人生生止住了嘴邊蕩漾的酒水;方才想起那夜,一杯烈酒便醉的跌在地上的窘相......

白皙的面龐上登時燒起一朵紅雲,不成想自己竟在他面前這般失态。

“酒可不是什麽好東西。”那人的身影慢慢靠近,一襲墨藍的錦緞越發耀目,精致的金絲暗紋栩栩如生,滾出朵朵祥雲仙峰随着衣擺袅袅浮動,越過滿桌琳琅佳肴,近在咫尺時愈發讓人難以直視。“不如,我替公子喝了這杯罷。”

書生忽的擡起頭來,對上的卻是一張笑得親和的臉。濃眉深目的俊朗模樣,涵了墨玉般的眼眸中,眸色柔的仿佛新吐的蠶絲,一縷縷纏的人視線挪也挪不動。

骨節修長的手徑自奪下嘴邊的酒水,只見酒水晃蕩着快要跌出酒盅時卻是一個仰頭便盡數到了自己口中。舉着瘦弱酒盅的手還未收回原處,搶酒的無賴卻勾着唇角,将那個可憐的酒盅穩穩扣放在桌面上,神情中有幾分誇耀。

眼見着金絲交纏的墨藍色廣袖垂下,袖口的金線迎了光如百川般流動不息,耀目的緊;卻猝不及防的從廣袖中伸出一指修長來,帶起金色波光逆流,一戳,不偏不倚的點到紀文洛的眉心處。

滿心忐忑的書生登時一愣,視線一不小心複又纏上那蠶絲般膠人的眸光。

“小小年紀莫要學那蹙眉的老先生,看看,本該意氣風發的人皺了眉頭多可惜。”真真像極了學堂的老先生了。

旋即帶着薄繭的指腹貼上書生皺巴巴的眉峰輕輕向一邊熨開,小心翼翼的又帶着點執着,似是非要将那眉頭撫平不可。

薄面的書生白淨的的臉上頓時燒的外焦裏嫩,羞赧一層覆上一層,逃也似的偏過頭去,再不敢蹙那惹禍的眉頭,只是死死的抿住唇;也再不敢去看那雙柔的仿佛能滴出水般的墨瞳,只将頭又低了低,鼻子都快貼上碗沿兒還嫌不夠。

身側的罪魁禍首卻是滿意了,輕笑着又坐到了天涯海角的另一面,沒事兒人一般兀自的說着。

紅了臉的書生顧着面子死活再不肯擡頭,胡亂的嗯嗯啊啊的應幾聲,死死捏着玉箸埋起頭來一個勁兒的往自己嘴裏塞着什麽;是什麽,什麽味道都不知道了,只知道堵着嘴巴好逃開結結巴巴的回答。

吃了多少,吃了多飽也通通都不知道了,只可惜了滿桌的山珍海味。強裝鎮定的薄面書生心心念念想着快些離開,為着自己方才的失态越發坐立不安。

低垂着眉眼,輕啜了最後的清茶便急急的就要告辭,避開那人絲絲縷縷柔潋的眸光,生怕視線再被粘住,俯身一揖這便要轉身。

渾渾噩噩不知是如何繞過華弦閣擠擠挨挨的桌椅板凳,穿過一重一重的绫羅綢緞,也不知是走了多遠,腦海裏方響起方才身後遠遠傳來的急急的話語。

“葭月廿日午時,易某于此恭候紀公子。”

清朗的聲音綿延起來像是瘋長的藤蔓,攀附着耳骨,鑽進腦海抽芽開花複又從腦海迂回至耳畔,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情,亂糟糟的一塌糊塗。只覺得今日的自己竟像極了供人取樂的醜角兒,出盡了醜相......

攤開手心來,濕漉漉的,拿了帕子擦了一遍又一遍,,,,

一夜北風,京城最繁茂的老樹上最後一片葉子終也熬不過了,欲說還休的跌到塵土裏再尋不到。

“公子,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雪,挺大的,外頭車馬都快不能走了。”推開房門卻是一臉誠懇的憨厚小厮,裹着厚厚的赭色夾襖,鼻尖通紅如點墨,眸子裏滿是惺忪睡意,“公子,天冷着呢,添件兒衣服再下樓罷。”

回頭看看窗,五尺見方的視野裏皚皚的一片,往昔的斑駁烨麗盡數隐匿了蹤跡,卻是說不出的寂寥。

天寒地凍,浮心居裏反倒愈發鬧人。

善解人意的老板請了京城最有名的戲班搭起嫣紅的戲臺子,熱熱鬧鬧的唱了開來。說是為各位未來的官人接風洗塵。

當真是善解人意呢。

貼上精致的額妝,清秀的柳葉眉一彎再彎,畫了濃墨的眼線再抿着紅潤欲滴的雙唇,滿是珠釵搖曳不止的高帽,配上一襲豔紅的錦緞,眉梢再一點朱砂,活脫脫傾城再現,戲裏戲外得盡了看客們的賞詞。

“這戲可是有些年頭了。”自家小厮揣着手,緊挨着紀文洛坐着,脖子縮了再縮,盯着一臺子家國天下,愛恨情仇惆悵道:“這戲名叫‘笑面狐’,有些年頭沒聽過了。很小的時候也只是在廟會上看過一回。”

深山裏,了無人跡的幽邃洞穴裏,百年修得人形的狐貍遇上了浪蕩的貴公子。

萬花叢中趟過的花花公子一見傾心,從此便舍棄三千弱水,獨守這一瓢。本是兩情相悅,惺惺相惜白頭到老,再許上三生三世抑或生生世世也不為過。

卻是世上無不透風的牆,終被如意郎君終窺得真身。往昔的柔情蜜語頃刻間化為烏有。眼見着枕邊人袖中的冰刃,心如死灰的狐紅着眼化一縷青煙散去;卻終是不甘,伸出利爪生生将那人的心給掏了出來,只捧着一顆血淋淋的心髒笑得再也停不下來。什麽情比金堅,固若磐石,到頭來還不是人妖殊途四個字一點即破,人心難料我倒要看看你這心該是有多玲珑,枕邊話竟說的如此真假難辨。

戲折子算是極普通的了,只是戲裏傾城,紅衣如血,惹人憐愛,又演的那般入戲,直看的戲外的人唏噓不已。

浮心居正堂,高高的櫃臺上一身暗紅錦衣的掌櫃一擡手,揮去身邊一個青衣的貼身仆役,匆匆的走到臺下,同戲班子裏領頭的低頭一陣耳語。

片刻後,戲臺上南風頓起。

裹着厚重衣袍的醜角畫着濃郁的妝容,一掃先前的哀婉,直将人從哀嘆中一把抓上雲霄。

方才的唏噓聲頃刻間湮沒于滿廳堂的喝彩聲中。

再然後是身披凫羽,滿面肅殺的大将軍;一雙怒目瞪得滾圓,如鷹般逼人,澄澈的眼譚中仿佛倒映出塞外漫天的火光;手中一把明晃晃的□□舞的生龍活虎,挑起人的心弦兒,把一早的倦怠給忘的幹淨。铿锵有力的拍子直扣的人血脈噴張。

“好!”舞到絕妙處,文文諾諾的書生們這也不顧什麽斯文不斯文的,同湊過來看熱鬧的浪蕩子弟們一同連聲叫好,也再不提什麽鸷鳥不群的說辭......

平素貪盡宓靜的清心寡欲者愈是熱鬧便愈是離群,如何也融不進這熱熱鬧鬧的光景中去。

書生悄悄退出人群,拾級而上;輕撫着浮金镂空的雕欄,不小心一瞥,入眼卻是高高的櫃臺之上一襲暗紅錦衣的年輕掌櫃。

小巧的身板兒卻高冠萦帶,墨般瑩潤的青絲将一張細致的臉遮去大半,只露出小小尖尖的下巴。鮮潤的雙唇抿成一線,似是在笑,卻笑得含蓄。

一眼看去不過是十七□□的年少光景,一身暗沉的錦緞卻穿的一絲不茍。鑲了墨玉的扣子從颚下嚴嚴整整的扣下來,比之學堂裏最刻板的教書先生還要端肅內斂幾分。

真真個看不透徹的人,也不想把誰瞧個透徹,只別過頭去不再追究。

“公子可是嫌鬧騰?”小武追上樓來,雖是憨厚的莊稼人,倒是善解人意的。

“今兒是入冬的第一場雪,京城的雪自是不同于郊外的,不如小的陪公子外出賞雪可好?”想來善解人意的車夫是怕他整日裏悶在房內心緒郁結才這般相邀。

“不了,我乏了。你不用顧及我,去看戲吧,難得有個熱鬧。”

小武上前攏了書生肩上墨色的大氅,便歡歡喜喜的又下了樓去。擠進鬧騰的人群裏,只拿一雙盈盈的笑眼瞧了過來。

長安城的頭場雪下的歡歡喜喜,鵝毛般的雪花洋洋灑灑下了整整四天,遙遙望去天地一片冥迷。酒樓客棧朱紅的門楹在這冰天雪地裏愈發顯得招搖。

寒窗苦讀的這下也都扔了一沓沓經文古籍,也不顧淩風冽雪的,有錢的便呼朋喚友往那花間柳巷逍遙快活去了;什麽斯不斯文的只一句:“人生苦短,當及時行樂。“就給打發了。端起金漿玉醴一飲而盡,咬着滿口白牙說的理直氣壯。

左手攬着花娘,右手再攬個花娘,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來把眼前的美人都攬過來,溺死在溫柔鄉裏還嫌不夠。醉的不辨東西南北了,還不忘捏着酒杯把那些中規中矩的讀書人說上一通,什麽清高什麽不與世俗同流合污,可有我這般逍遙自在?

輕浮一笑,倒是忘了前幾日金殿上手執筆洗奮筆疾書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辛勤更文中,還望各位大大們捧個場啊。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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