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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葭月,日子愈發鬧騰。

先是,長安下了場洋洋灑灑的大雪。

瑞雪兆豐年,各地使臣紛紛朝觐只說天降祥瑞,各地庾豐倉盈,黎民安居樂業,舉國一片繁盛;末了,文武百官齊齊叩首,恭迎開國盛世。

聖上龍顏大悅,盤龍滾金的龍袍一揮,登時一道口谕下達:國之初建需廣納賢才,特許會試榜位增加百人,且各地稅收減半。

接着,九州便在天子腳下沸成一鍋粥。

百姓如久旱逢甘露,長安街上從南城門一直跪到北城門,只高呼聖上明德仁愛乃天降曠世明君;連貢院裏最與世無争的老先生們也忍不住挑着銀白的胡須贊口不絕,這下又有多少能人志士可一酬壯志,怕是再不需十年寒窗三年一搏等到白頭。瞧着書院歡喜雀躍的門生,皆一掃先前的嚴厲端肅,端起清酒同學生們喝了個痛快。

浮心居的戲臺子一連搭了五天,熱熱鬧鬧的直從下雪唱到雪停又唱到天晴。聖上口谕一下滿樓的讀書人喜上加喜。

善解人意的老板特意在正門口懸起兩盞大紅的燈籠,半舊的牌匾也重又刷上層金粉,只說今明兩天酒飯全免,連帶着施舍了一條街的乞丐和流浪漢。

“啧啧,這浮心居的老板當真有錢。”一旁的侍童和小厮們睨着正門上鎏金的大字直咋舌,跟着自家公子們連帶着過了回酒瘾。

“就是就是,光門上這塊扁都值千金了,有錢人家就是不一樣啊。”說話人的口水都快淌出來,甫一出口立時就有一大群人随聲附和。“是啊,老板可真是大方呢......”

瞧一眼身側高聳的櫃臺,人們口中的大方老板俨然端坐;仍舊是半遮着面,穿的一絲不茍,手旁一盅澄碧的清茶正盈盈的吐着香煙。

“文洛兄果然好興致。”慣例的不敲門,厚重的紅木門吱呀一聲大敞開來,滿身珠玉叮當的翩翩貴公子踩着文履不知道何為客氣的坐到了紀文洛正對面,一襲雪白的狐裘穿的很是玉樹臨風。

不待主家寒暄,徑自端了桌上才沏好的雨前抿上兩口“公子可有聽說聖上的口谕?說是今年急用賢才,會試榜位增加了不少,這會兒滿京城的書生都樂開了花呢。”說罷湊到茶盅上又抿了兩口,像極了來啄食的小雀兒。

“哦,是嗎?當真是位仁厚的國君。”不愛熱鬧的斯文人頭也不擡,端端正正的斂着素淨的廣袖,手中一支狼毫輕握,一撇一捺收放自如。

“可不是嘛,聽說聖上還減了一半的苛捐雜稅,外頭的百姓高興地都要翻了天,衙門裏天天有人送什麽頌詞贊歌,縣太爺一連幾天都笑的合不攏嘴了。”

“是呢,難得見的聖主。”埋着頭寫的正酣,随口應了幾句,對面端坐的人複又端起茶盅,卻沒了聲響。

睡過午覺便開始寫,直到現下仍意猶未盡。齊整溫斂的楷字一行疊着一行,飽墨的狼毫不出片刻又沒了氣勢,只得重又蘸上香墨順的飽滿複又筆下生風,字裏行間盡是執筆人的綿綿思緒,飄搖間似是要溢出宣紙,連帶着對面的人也安靜了,對面的人?

擡起頭來,對面端坐的翩翩俊公子迷離了一雙含情的桃花眼,只盯着手心浮動的一汪碧綠恍了神兒。這會子心思指不定飄到哪條花柳巷,鑽進哪家花樓男館,黏上哪位絕世美人了,誰還能眄伺到這八面玲珑舌燦如蓮的天人的心思。

于是該埋頭的複又悄然執筆,該愣怔的絲毫未察的盯着茶盅呆望着,這會兒也不知神思可否還在人間。

“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是昔人非”,“遺民幾度垂垂老,游女長歌緩緩歸”......先前的文思斷了,便難以下筆,便想起什麽便寫什麽,什麽“破額山前碧玉流,騷人遙駐木蘭舟”,什麽“驚風亂飐芙蓉水,密雨斜浸薜荔牆”,字也不似先前那般從容自在,只一個勁的寫,停下來又不知該說些什麽,仔細打擾了某人便不好了......

“啪!”可憐見的小茶盅被一把拍到案臺上驚得一汪碧綠濺起驚漪疊疊。

筆下的一捺尚未收筆,一雙手便猝不及防的扯了過來,一把揪住素白的廣袖就往門外扯。“文洛兄我乏了,陪我出去走走可好?”韓大公子腆着一張俊臉笑得邪魅,三拐倆拐就拖着紀文洛擠進了鬧騰的人群。

“公子,外頭可冷着呢,穿件大氅再出去吧。”自家小厮追下了樓來,急急的捧着件大氅奔了過來,還沒系牢就又被韓大公子拽着往大門處擠。

冬日暖陽嬌滴滴的照着遍地銀裝素裹,鏡子般刺得人眼睛生疼;北面來的風倒是一點不客氣,迎面吹的人牙齒直打顫。

掀起華弦閣厚厚的帷簾,滿廳堂的莺歌燕語咬着耳朵根鬧騰的緊。雕花的楠木桌随意的散落四隅,繡了牡丹水榭的上乘緞褥齊整的鋪在凳上。

單衣薄衫的俊俏小倌勾着眼角的魅惑妖冶,鮮潤欲滴的水紅唇色嘴角再掬起一抹邪魅的淺笑,靈巧的依附在錦衣華服的貴公子身側,輕輕的一個眼神交彙便再記不得世事滄桑今是何夕,望進那天羅地網般的綿綿秋波裏擎起金殇只道死在溫柔鄉做鬼也風流。滿室滿廳的香影美鬓旖旎芳藹便是滴酒未沾也要醉上三分。

“韓大少爺,可算讓我逮到你了,上次不是說好了帶我去賞雪的嗎,怎麽一轉身就說話不算數了?”這廂人還沒挨着軟凳,那廂就有滿腔怨憤的俊俏小生字正腔圓的數落開來,唇紅齒白的人兒只拿着一雙媚眼狠狠的剜他兩眼。

韓大公子老臉一緊,趕忙陪着笑,伸出鹹豬手一把攬過美人纖細的腰肢。

“哪裏的話,這不是臨近新年莊子上雜七雜八的事情太多脫不開身麽,今兒個好不容易抽開身便來給你賠不是了。”說罷作勢就要往人家白白淨淨的小臉上貼。也不知前些天哪位翩翩佳公子穿着一身招搖的銀針海龍裘在湘妃樓裏一擲千金,攬着花娘醉的連自己老子是誰都不知了。

“哼,難道不是韓大少爺你又有了新歡麽?”懷裏的美人臉皮薄,一把推開那張迷死人不償命桃花臉,又紅着臉一把把他按在軟凳上二話不說先要罰酒三杯,可不能就這麽輕易饒了你哼!美人在懷,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就這麽喝開了。

挑眼望去,華弦閣比往日還要熱鬧三分。

臺上依舊是歌舞笙簫引人入勝,臺下也依舊是觥籌交錯心醉神迷。得閑的公子哥兒多了,賞心悅目的小倌也比往日多了兩番,三三兩兩簇擁着錦衣華服的公子哥兒,一口一個公子叫的人骨頭都酥了。往這滿室的歡愉中一坐任是清觀裏心如止水的和尚也要禁不住端起清茶來笑上一笑。

油嘴滑舌的俊俏小生最愛捉弄文文懦懦的書生,見着紀文洛便齊齊要來敬酒。旁人不知紀文洛可是再清楚不過,這麽多杯酒下去今兒怕是連這華弦閣都邁不出去了。

不消片刻書生便急紅了半張臉,端起酒杯也不妥放下酒杯更不妥,推來推去的最後以茶代酒勉強應付了一群折磨人的俊俏小生。眼巴巴的看着他們可算是走了,一抹額頭,汗漬漬的沾了滿袖。

應付完了一群,還要應付對面一手美人一手美酒的韓大公子。

看着那人一副悠然自得的快活模樣愈發的下不來臺面。哼,你韓大公子倒是自在,合着拉我來給你找樂子不成......

忿忿的掐着茶盅抿上兩口,卻覺出一股檀香脫引而出鑽入鼻息。

擡頭看去,滿京都風流公子哥兒中無人敢近其身的琴師正跟着明欽站在桌前,一身白衣勝雪,絕色傾城無雙。

“韓大公子好雅興,這麽冷的天倒是舍得來我這華弦閣了。”說話的是明欽,一雙明眸略帶玩味,貂絨大氅裹着單薄的身子愈發顯得孱弱,眉宇間的端莊卻未減分毫。

韓大公子一張俊臉喝的酡紅,晃晃蕩蕩起身來要給人家回禮,“莊子裏事多才抽不開身的,今個一有空就來了,天寒地凍的也就你這華弦閣最暖和了。”說着說着波光流轉的墨瞳便不安分的往明欽身後瞟去,兜兜轉轉盡數落在一身雪衣的某人身上去了。

“虧你還惦記着。得,今兒你們倆都別客氣,看上哪幾個只管帶走,我做東了。”說話間已端坐席間,雪衣的琴師仍舊不偏不倚的站在他身後,斂眉垂目冷肅的緊,任韓離兩汪能掐出水的秋水眼再怎麽盯着也不為所動。

“今兒可是該放榜了吧,聽說紀公子也參加了大考,如今聖上放寬了科舉,真是天賜良機。”

放榜?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生近來一心只讀聖賢書,現下正不知今昔是何夕,莫不是......

紀文洛客客氣氣的應上幾句,只道另有其事便起身一揖匆匆的告辭。

擦着衣擺桌椅,擠出熙攘的人群,尋着樓階急急的上了二樓。

便還是那個雅間,掀開晶瑩通透的珠簾,繞過華麗的屏風,一腳邁進去,金絲楠木桌上一襲紫棠色蟒袍的那人正托着盅香茶怔怔地望向門口。

跌跌撞撞的闖到人家的視線裏,深邃的眼眸聚斂起來,只将這個不守約的人從上到下從左到右看了個透。黯淡的視野裏似是陡然間湧起春光無限好,愣怔的神色一瞬間便柔和起來。

楠木桌上的那人仍舊穩坐如山,只将手心一方青花瓷制的細致茶盅輕輕安放在身側,骨節修長的手覆上雲團錦簇的滾邊袖口神情自若地理了一番,末了滿面從容地擡手一指,邀其入座。

姍姍遲來的某人懷着滿心愧歉磨磨蹭蹭的踱到桌前,擡起頭來,錦衣華服的那人卻很是自在,正挑着眉角望着他。仔細看嘴角似乎還噙着一抹笑意,再仔細看只覺意味深長,看的斯文的書生面色生硬起來。

“易公子,今日實屬在下的疏忽......讓易公子久等了,實在是......”便要擡手一揖。

“無妨無妨,紀公子能來實屬易某三生有幸,來,快坐下吧。”

如此便松了口氣,萬幸自己沒有失了這約定。

尤記得上次那擺到天涯海角般琳琅滿目的菜肴。長長的紅木桌子從這頭跨過十步方可到得那頭,只将主家和賓客隔得萬水千山遙遙相望。如今卻換成一方金絲楠木小圓幾,幾案上菜雖不多卻精致,主客對坐一伸手便可觸到對方。那時看不真切的一颦一笑如今近在眼前,入眼的雖是一張笑得可親的端莊面孔,太近了卻無形之中叫人愈發覺得不自在,不自在的連雙手該放在何處,眼神該放在何處都猶豫起來。

“紀公子不必拘謹,跟在自家一樣就好。”那人的聲音依舊清朗,卻比往日更加輕柔,鑽進耳裏就能貼到心坎上。

桌上一盤盤精致的菜肴袅袅升騰着熱氣,伸手摸到身側的酒盅卻是出乎意料的暖手,也不知這酒菜該是換了多少次的。

“酒是熱的,今天高興喝點也無妨。”對面的人說着,好好的突然就撈起紀文洛的手來,帶着溫度的手嚴絲合縫的包裹着書生細瘦的十指,活像個暖爐。不待人家回過神就又攤開手心來,只拿修長的食指點着紀文洛泛紅的指尖,“瞧瞧都凍成什麽樣了,仔細凍僵可不好了,寒冬臘月的也該穿厚些啊。”那口氣活脫脫一個內宅大管家,帶着關切又有幾許責備。

可不是麽,京城裏的公子哥兒大都是跟人輕易不見外的......

“走的急了,沒什麽大礙的。”薄面的書生悄悄地收了手,十指攥的死緊;收到袖子裏再緊了緊,絕口不提自己是如何被那位韓大公子死拖硬拽的拐到此地,連大氅還是自家小厮急急的送出來的......

“小桐,給紀公子拿一個手爐來。”

說罷,屏風後,冷不丁的鑽出個小人來。

十一二歲的年紀,青色夾襖戴一頂雪白絨帽正捧着一個小巧的紫金色手爐,唯唯諾諾的走至桌前又小心翼翼的将暖爐交到紀文洛手裏;末了讨好的看看紀文洛又看看易辰,“小的給紀公子請好,多日不見我們家公子可挂念紀公子你呢。”

常言道童言無忌,薄面的書生不安地抱着爐子,伸出凍得僵硬的手來摸着這孩子的頭發,心裏一邊如是想着,卻鬼使神差的好奇如何個挂念法。

對面端坐的人卻自在的很,提起纖細的酒壺不緊不慢的斟好兩盅暖酒,一杯安放在自己面前,一盅安放在紀文洛面前,那一臉的可親分明寫着“繼續說”三個大字。

聰明乖巧的書童仿佛主家肚子裏的蛔蟲,瞧罷易辰又轉過頭,勤勤懇懇的看着紀文洛:“紀公子是不知,我家公子天天的念叨你,跟念經似的。要是你還不來公子就要讓我去請你了。”一雙圓溜溜的杏仁眼澄澈的一眼望到底,此刻正明白兒的蓄滿了委屈。

人小卻有趣的緊,巴掌大的小臉上神情變得倒快,方才拘謹的書生現下也不拘謹了,親昵的挽起小孩兒白白嫩嫩的手來,忍不住笑道:“哦?是嗎?那你說說你家公子都念叨我什麽?”

委屈的小人兒撅起小嘴伶牙俐齒的數落起自家公子來:“公子整天說要我處處跟紀公子你學,要謙虛,要博覽群書,還要懂禮節。以前家裏的先生只說要我一天寫一張正楷,自從見了紀公子之後我家公子就說寫三張才夠,寫的不入公子眼還要重寫。紀公子,你可要幫小桐在公子面前求求情呢。”委屈的小人兒可憐巴巴的望着紀文洛,紀文洛捏捏他的手又看看易辰,處變不驚的那人又拿那雙修長的手捏着瘦弱酒盅,不辨意味的視線落在紀文洛身上,這下可難為了一向溫和的書生。

“求情是可以,”對面的人從容地抿上一小口清酒,被酒水浸的瑩亮的薄唇彎成意味不明的弧度,“不過,只要你能說服紀公子教你讀書,我就不讓你再一天寫三張正楷了,到時侯你聽紀公子吩咐就行,如何?”

“紀公子,你就教我讀書吧。”乖巧的小書童也不權衡利弊便扯着紀文洛的袖角只拿一雙水汪汪的杏仁眼巴巴的瞧着紀文洛。

“你不怕我比你家公子還嚴厲嗎?”

“不怕不怕,紀公子最好了,紀公子說話很溫和,一點都不像嚴厲的老夫子,小桐一點都不怕。”小孩子一雙眼睛裏滿是誠懇:“紀公子你就答應吧,小桐肯定乖乖聽公子的話。”

書生這便應了,生平最不善推辭,更何況如此可憐見的小人拽着自己的袖子撒嬌。

歡歡喜喜的小人學起自家主子來抱手一揖,深深的鞠了一躬:“先生在上受學生一拜。”字正腔圓,學的有模有樣,仔細聽卻像是戲臺子上背出來的折子。

回過頭瞧瞧他家主子,深邃的眼眸中帶着幾分得逞的笑意,遮也遮不住。伸出手招呼小書童來自己身邊,也不知在他耳邊嘀咕了些什麽,只見小人兒轉過身抱着手道:“學生還有功課就不打擾先生用膳了,學生告辭了。”說罷便歡歡喜喜的撩起晶瑩剔透的珠簾逃得無影無蹤。

紀文洛盯着搖曳不止的珠簾只覺得自己仿佛落進了一個蜘蛛網裏,還沒反應來就被蜘蛛纏繞于掌間,而罪魁禍首似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作者有話要說: 謝各位大大捧場,繼續更,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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