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老殘站在一旁,眼尖看到趙如磨出來趕緊迎了上去。兩人交談了幾句,趙如磨又和荀域說,讓衛微等着接甥女,便急着回內堂。
老殘攙扶着衛員外先回府修養,衛員外聽說相幫的欽差也在,趕着要去致謝,衆人拗不過攙扶員外往這邊來。趙如磨已經走遠了,聽到動靜回過頭禮貌地笑笑,示意自己不得空。不想衛員外在看到趙如磨的時候突然愣了神,震驚地扭過頭深深地看了一旁的衛微一眼。
趙如磨到了內堂,人還沒來齊,曹溪坐着喝茶。趙如磨問:“剛才公堂之上不好相問,明府大人認定許衛氏縱火,依據何在?”
曹溪笑道:“經過今日的開堂,趙大人以為此案案情如何?”
趙如磨說:“今日的審理,案情很清楚:重陽那天夜晚大約三更時分更夫發現許宅大火,街坊撲救不及,宅子燒成了灰燼,裏面的人一個也沒逃出來。許家只有一個小姑娘因為當日去了外祖家幸免于難。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然而現場不能找到物證,許府的人差不多不在了,要緊的人證也沒。仵作驗屍的結果也顯示屍體确實是被燒死的,排除了先殺人後焚屍的可能。如果再拿不出确鑿的證據,此案很有可能只是一次意外。”
曹溪示意邢師爺接話,邢師爺說:“本是如此。我們大人自從接到此案後苦于查不到線索,一般這樣的滅門大案,縣裏接手後都是從動機查起。然而許家在河間口碑沒的說,沒聽說有結過不可解的仇怨。最奇怪的是案發之前許府一切正常,我們大人一時沒有頭緒。那個時候仵作的結論還沒出來,請了假趕往外地。咱們幾個不濟事的也幫不上,只得日以繼夜地查案。突然有一天,一個女人來到縣衙,提供了線索。我們照着她說的查了下去,竟有了結論。這個女人就是堂上的劉氏,她的供詞今日也都聽到了。還有旁的線索指向許衛氏,因為趙大人的要求放在了私審。大人聽聽就知道了。”
趙如磨說:“劉氏的供詞做不得數。希望接下來還有更确切的證據。”曹溪說:“大人聽完就知道了。”
之後的稱述很尋常,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人,大概拼湊出的信息是許衛兩家結親之後,豈料許少是個風流個性,家裏一個病怏怏的表小姐娶了做平妻不算,之前伺候的通房丫頭皆擡了姨娘,還迷上了青樓女子做了外室。衛代與廣陵生活在一個壓抑的環境。衛代性子剛烈,眼見一番愛意付諸東流,于是縱火。
趙如磨饒有趣味地聽完這說書般的推測,最後進來的是許衛氏留下的孤女,許家小姐,許廣陵。
許廣陵在案發後留在衛家,在曹溪懷疑許衛氏是此案嫌疑人後被關押在女牢裏。女孩大概十歲左右,身量要比同齡孩童略矮些,膚色泛黃,五官端正,乍一看和別的孩子沒什麽兩樣,只是常低頭,目光怯怯不敢看人。邢師爺開始換着花樣問你父母感情如何,然而許廣陵對所有問話一概毫無反應。趙如磨看了心中不忍,終止了詢問。衆人奇怪,問:“這是為何?”趙如磨答:“以子告父,不仁。”又說:“不過是個孩子,沒道理一直呆在牢裏,讓她住在外公家吧。”
趙如磨帶了許廣陵出來,荀域帶着廣陵先回衛家,留趙如磨與衛微兩人在路上慢慢走。
趙如磨一邊踱步一邊想:此案水太深。曹溪明顯想将衛家拉下馬,那些證人提供的供詞不是八竿子打不着,就是出于臆想,還不知道真僞。憑曹溪在河間的能耐,若沒有外力的介入,就這些證據也可以将此案做成鐵案。自己如果不在,衛家這次恐怕不能保全。
趙如磨看着衛微遲疑了一會兒,還是說:“老殘為了你家的事四處奔走,這本不是他分內之事。你家出了事,沒落井下石就算是有德行的了,像老殘這樣熱心腸的确實不多。你切不可因為他是令尊好友,就怠慢了他。以為這樣的奔走是他自願的,讓人寒了心。”衛家本就是河間大戶,如今許家大火,若是按照河間的慣例由許廣陵繼承許家的全部家財,而許廣陵尚未及笄,肯定會寄養在外公家,這樣許家的家底也都落入衛氏的掌控之中。現今這局勢,衛家就是塊大肥肉,不止是曹溪打他們主意,想必縣裏揣着打秋風念頭的人很多,只是情況不明朗,沒有妄動。之前衛員外在獄中,衛微年紀輕,又一直不管事,若是沒有老殘相幫,光是家裏那些旁系的叔伯兄弟都應付不住,遑論其他?況且老殘菩薩心腸,行事仗義,又是跳出紅塵外的人物,不求回報,光是這份心意就是人間難得見的。趙如磨見到了,怕衛微不知事,特意提點。本來是不該多言的,畢竟自己是個外人,但是趙如磨想了一會兒,到底寧願說錯,也要多說一句。
衛微點頭贊同:“兄長說的是。”又想到他說“老殘為你家奔走,這本不是他分內之事”而對面這人也是為你家奔走,同不是分內之事,不可冷了老殘的心,那你的呢?
趙如磨又說:“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我上次本是有事情問你……衛家,皆因當時昏了頭,忘記了這茬。今天又得知案發當日你不在衛府,這樣,你回去問問衛老爺,把情況理清楚和我交個底。記住:無論何種情況,切不可相瞞。無論何種情況,懂我的意思?”無論何種情況是說也許會出現最壞的那種,許府這個案情對衛家來說最糟糕的一種情況就是:曹溪雖然心懷惡意,但是誤打誤撞揭了真相,的确是許衛氏放的火,衛家也知情或者相幫。雖然從情理上推測不太可能,但如果真是這樣,衛微知道後卻執意隐瞞,由着趙如磨出面和曹溪瞎碰,那真是寒人心。
衛微見趙如磨一臉鄭重,又言辭含糊,猜不到他說的是什麽意思,又不好問,只能點頭:“我知道了。”又說,“兄長去家裏吃晚飯吧,老爺子交代要好好謝謝你。”
趙如磨看不出衛微懂沒懂他的意思,現在也沒辦法确認,只能等交底的時候再做打算。衛微這些鮮少接觸世事,煩心事少,容貌與十幾年前沒多大變化。對所有的事情反應很慢,而且習慣性不動聲色,很少有人能從他臉上看出什麽。趙如磨不禁心裏對兩人無效的交流有些煩躁。
衛微看着趙如磨不耐煩的神色,心裏想這人還是和以前一樣,心軟,對他人的痛苦感動深受,愛管別人的閑事,自己勸過很多次了,不聽,這次也是這樣。這樣不留餘力地奔走,圖什麽呢?心中不忍,到底輕聲說了一句:“你要小心。”這不值得,然而我不能勸。
聲音太輕,風又太烈,趙如磨沒有聽清,追問:“你說什麽?”
衛微搖搖頭,說:“去家裏吃飯吧。”
趙如磨不知道他要說什麽,下意識對他的提議推道:“不用了。”說完轉身大踏步走了,留下衛微一人看他衣帶當風的背影。
衛微看着趙如磨遠去的背影莫名想起十三年前南山的事,那時候他也經常這樣無視別人的邀請,獨自走掉。然而他明白無論多麽想念,到底回不到從前,不是因為道路多麽曲折,而是因為我們再也不是昔日的少年。
衛微自回府不提,卻說縣衙內,趙如磨走後,曹溪留了仵作問:“趙大人單獨問你什麽?”
仵作回答:“趙大人特意問我如何确定屍體是被燒死的。我回答他說,因為若是人身葬火場,必會吸入大量濃煙,窒息而亡,所以屍體咽喉處必會發黑。而若是死後被燒,咽喉處則無黑色印記。這個因為在大堂上,我沒細說。誰知趙大人看起來對我的回答早有預料,我一問,原來趙大人對前朝宋推官的《洗冤集錄》頗有研究,這一本可是仵作界的圭臯。接着趙大人又問了我去請教了哪位高人,交流了幾句,趙大人句句說的都是行話。想不到趙大人雖來自京師,對驗屍一事也頗有一番造詣。”說完晃首撫須,看起來頗為自得。
曹溪讓猶自贊嘆不已的仵作退下,陷入沉思。邢師爺插了一句:“不知大人有沒有覺察到一點?”
一旁的幾個都望向他,邢師爺說:“今日趙如磨除了聽了堂審之外,特意反複詢問許衛氏的閨名,在南山上學的經歷等等。大人有沒有覺得趙如磨對這位許衛氏關心太過了?”許衛氏雖然是曹溪認為的縱火案嫌疑,然而她的姓名和之前的經歷和案情沒有直接關系,趙如磨在私審後握着案卷,反複确認了幾遍,到底有何用意,确實令人生疑。
曹溪說:“我知道你什麽意思,然而我派去京師和道臺處打探消息的人去至今還沒有回來,趙如磨此來到底是何目的,現在還不能下定論。”又扭頭向另一方,說,“黃老爹,派你在驿站盯梢,探到什麽消息沒?”
一名面相憨厚的中年人笑着回答:“那小子平日裏倒沒什麽動靜,不過與他手下那幫人打交道時卻意外套到一個消息:這位京裏來的趙大人,近三十的人,還沒有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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