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趙如磨見衛微情緒低落,一路默不作聲,他卻心情愉悅地哼着小曲,不多時便到了衛府。
趙如磨一邊走,邊四處打量,心裏感嘆:這就是你長大的地方,我今日總算是見到了。
衛微看到趙如磨像到了天宮似的四處張望,渴望将每一處都收入眼簾的樣子,慢慢在後面跟着,一邊說些自己年幼時發生在各處的趣事,惹得趙如磨陣陣發笑。
衛員外早在正廳候着,趙如磨執了父禮,由衛微扶衛員外坐了。不知怎的,趙如磨覺得衛員外看自己的眼神還真是奇怪,難道他知道了什麽?不,這不可能。
老殘在一旁,見了面打趣道:“老弟卻是個明白人,今兒這事辦的地道。莫非是聽到了什麽風聲不成?”
趙如磨知道他說的是今早的事,心裏奇怪消息怎麽總是傳的這麽快,接口道:“最近有什麽風聲?”
老殘回答:“沒什麽,就是河間有撮合姻緣的習俗。你且聽我說,就在離這裏十幾裏的不願處有座村莊換做牛頭村的,村裏有戶人家姓鄭,鄭老爹在撫院當差,日子過的得當。有一個女兒,自幼嬌養的,生的一副好相貌,鄭老爹一心想要擇個乘龍快婿,挑了鄰村的生員,出了名的孝子,一個姓匡的秀才。誰知一年半載之後,秀才發跡了,單獨去了省裏做官,留鄭家娘子随母親住。匡秀才去了院臺,謊報自己并未婚配,早有哪位大人家有适齡的小姐要與他結親。匡秀才想前有蔡狀元招贅牛相府的典故,那小姐又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嫁裝又齊整,為什麽不答應呢?于是成就了好事,如此數月,秀才回鄉取結,發現原來前頭的鄭家娘子不好,已經去了。給鄭家娘子按诰命婦人發的喪,他自回去和新人團聚。直到上個月他停妻另娶事才發出來,然而無奈何,鄭老爹又能拿他怎麽辦,倒是生生地便宜了這厮。”
衛微插話問:“鐵叔說的熱鬧,怎麽我卻不知道有這事?”
老殘答:“就是這個月月初那幾天鄭老爹來你家說的這事,我碰巧在,聽了去。你那時還躲在書齋裏呢!”衛微不好意思地報之一笑。
趙如磨想:原來他經常不在府中,老殘所說的書齋又是何處?有機會得探問探問。正出神,瞥到老殘正望着他,忙回說:“哪有什麽先見之明,不過生性固執罷了。現今讀書人風氣不佳,不過多讀了幾本書,以為有了資本,便舍了臉面在俗世中撈些好處。對聖賢教導卻不是真信,這種事見怪不怪,我輩又有什麽辦法呢?”
荀域笑着說:“雖說如此,今日趙兄卻讓我等開了眼界,送上門的如花美眷卻被趙兄眼也不眨地拒絕了,恁地讀書人長了臉面。”
趙如磨垂了眼簾:“子卿兄是在嘲笑我嗎?”大家都笑了起來。
荀域大笑數聲:“非也,是贊你有先見之明。趙兄你和我說實話,你是不是知道那幾個媒婆是受人指使的?”
趙如磨但笑不語。衆人見提醒的目的已經達到,也就不繼續打趣他。老殘見趙如磨對這件事早有預料,不禁在心中為他如此洞察對手的心思而喝彩。
幾人插科打诨,說說笑笑,時間過得飛快,然而趙如磨始終感覺衛員外的目光看得他如坐針氈。
開席的時候,衛微在趙如磨身邊,輕聲問:“聽說你為令堂身體康健在菩薩面前許願吃長齋,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因為之前你分明葷素不忌。
趙如磨擡了眼簾,誠懇地回答:“不,為老夫人身體康健是對外的一種說法。我戒酒、茹素、吃長齋,為的是修行。”修一個人的平安喜樂。
衛微瞪大眼睛,你為誰修行?兩人棄了這個話題,輕聲交談,一旁間歇性地傳來衛員外的咳嗽聲。
老殘看着目不轉睛地盯着衛微看的趙如磨,突然發現:恐怕自己當日為衛家的說情其實沒有什麽用,老趙和老曹是同一種人,雖然當面答應得好好的,面上也過得去,但最後幫不幫忙還得兩說。以老趙的性子,死人的事情肯定是要避免的,但要說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對衛家多熱絡,估計不會。真正讓老趙改變對衛家的态度的是衛家的長子。老殘與趙如磨的交情算是匪淺了,仍舊不能使老趙在公事上有所傾斜。他倆的關系到底要深到什麽程度,才能使趙如磨流露出不願意讓衛微受到一點委屈的意願,即使罔顧他的職責?
午後的陽光從窗戶照進來,這一屋子的人或坐或立,或大聲疾呼,或低聲交談。老殘看着與趙如磨說話的衛微,想着這個世侄以前是見過的,大部分時間一個人窩在書齋裏,偶爾出現在人前。出現在人前的時候人們通常會發覺,這個年輕人神情疲憊,像是對整個世界提不起興趣,從未真心笑過,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奪走了他的希望與歡愉。而此刻,衛微雖然看起來和平常沒什麽兩樣,但眼裏有光。
老殘行走江湖多年,見過形形□□的人和事,他知道自己可能觸到了什麽雷區,但這是年輕小夥子的事,與自己有什麽相幹。于是笑笑,不再深究。
大家說了一會子話,都有些疲倦,特別是衛員外年紀大了,精神不濟。一名常随扶着衛員外進屋休息,趙如磨憂心地問:“員外的身子骨如何?”
身邊服侍的答道:“尚可,雖說不比從前,到底還硬朗,就是從獄中出來以後越發地容易疲倦。”趙如磨聽完皺了眉頭,不知老人在獄中吃了多少苦。
衛微不贊成地瞪了答話的一眼,示意他下去。走到趙如磨跟前說:“下人沒見過世面,一點子小病小痛當成好大的事。兄長不必放在心上。”
趙如磨對着趕着來安慰自己的衛微點了點頭,現在也不是傷感的時候,說:“請借一步說話。”
衛微了然,将他引到一間小屋子裏。二人在桌前坐了,吩咐下人倒了茶後退下。
趙如磨先說:“員外年紀大了,恐怕受不得刺激。有些事,我先說與你聽,你再決定要不要告訴員外。”
“兄長說的是。”衛微連忙點頭,做好了心理準備。本以為他會馬上開口,但是等了半晌才聽到趙如磨問:“你對你姐姐的事情知道多少?”
衛微迷茫地回答:“該知道的應該都知道吧。”
趙如磨接着問:“令姐的閨名可是這個字?”說完用手指沾了水在桌上劃了一個字,随即抹了去。
趙如磨看到衛微震驚的表情,知道自己猜的沒錯。繼續問:“你知道令姐在南山有多少好友?那些是特別要好的?”
“那時候姐姐與各家的小姐私交甚好,要說特別要好的……”衛微很奇怪趙如磨為什麽問這個,還是照實回答。
趙如磨微微颔首,接着問:“你們自幼感情就很好,她有沒有告訴過你?”
衛微奇怪地看了趙如磨一眼,想:我和姐姐感情好,你怎麽知道的?最後回答:“我想起來了。是有一位,姓楊,楊秀才的女兒。叫什麽姐姐沒有告訴我。那時候姐姐與各家的女兒私交都不錯,卻與一個秀才之女最是要好。姐姐還說她與別個不同。後來,我記得後來南山結業之後那人就沒了蹤影,姐姐還為此難過了好久。每年都要說起她,後來姐姐遇到許少,成了親後再也沒有提過。你問這個做什麽?”
趙如磨見衛微回答的沒有遲疑,不知怎地,心中暗喜: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而趙如磨是知道的。衛微的回答依稀喚起了趙如磨的回憶。他記得,那個時候他們就端平新法交換意見,鬧得很不愉快,順便提到了女學和衛微的姐姐。
雖然趙如磨對衛微的第一印象很好,然而趙如磨本身并不是什麽好相處的人。他們雖然同住,倒不是很親近,衛微反而和別的學子打得火熱。
他們剛入學時,正是新學鬧得最兇的時候。張相為了支持新政更改科舉的課本,新編寫《尚書》組成一套,要求翰林及國子監變換教材,日後主考官按照這幾本出題。朝中反對聲如潮,學界也多有跳出來指責的,然而張相不動如山。
各大書院也受到波及,學子中有支持的,有反對的,停了功課,日日唇槍舌戰。衛微也跟着一群富貴公子湊熱鬧。只有趙如磨遠離這些紛争,每天抱着一本《漢書》堅持不辍。
鬧得太兇的時候,趙如磨看不過眼,找了衛微問:“你和那些人瞎摻和什麽呢!”之後很多年,趙如磨栽了幾個跟頭後學會了遇到什麽看不過眼的不再開口,因為畢竟是別人的事。而且,被戳到痛處,一般人的反應不是感激涕零,而是惱羞成怒。同時也很慶幸,早年自己言語不忌的時候遇到的淨是像衛微這樣寬容的人。
之後衛微老是勸趙如磨不要多管閑事,然而畢竟是這一次的多管閑事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衛微自然不快,道:“你說什麽!”
趙如磨耐心地回答:“我說你沒事別和他們瞎摻和。”
衛微更加不快,趙如磨自以為好脾氣地解釋:“新學必敗!你和他們幾個纨绔一起鬧騰,到時候事敗,上頭拿人充數,他們自有家裏撐腰,你要怎麽辦?”
“像你這樣自小錦衣玉食的官宦家庭長大的又怎麽會知道新學的好處?如果沒有張相的新學,我和姐姐怎麽可能進南山?”衛微怒到極點,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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