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她們大概率并非安的一顆“感恩的”心

晉市跟大都一樣, 即便到了淩晨一點來鐘,大街小巷也仍有許多在為生活奔忙的人,夜班司機、代駕小哥、環衛工人、夜市攤主、大廠程序員……他們神色疲憊, 但都靜悄悄的,仿佛在演無聲電影。

錢藻愣愣地瞅着車窗外靜默的衆生群像, 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前排的司機師傅察覺出異樣,頻頻看後視鏡,半晌, 有些不落忍地勸她:“醫院裏都是跟家屬說最壞結果的,但一般走不到那步, 這點你信我。我前兩年只是做個心髒造影,一個微創手術,我閨女就簽了一堆紙, 聽了一腦袋瓜的術後風險,那場面可吓人了。”

“啊,謝謝, ”錢藻聽到安慰,瞬時控制不住情緒, 她呼哧呼哧地喘着,聲音都劈叉了, 她說, “我男朋友是個警察, 他被壞人捅了, 正在搶救。”

司機師傅愣住,他低聲罵了句“卧丨槽”,車速立刻就提到了即将被開罰單的臨界值。他一個老實本分的平頭百姓,不穿開裆褲就沒跟人動過手了, 實在接不住錢藻鮮血淋漓的話。

半個小時後,錢藻在醫院門口下車,與花卷的同事碰面。她忍着眼淚聽着同事介紹情況,正要向大門而去,司機師傅突然下車叫住了她。

“我剛剛突然想起來今天我過生日,”司機師傅裹着身上夾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們小孩兒過生日不是都喜歡許願麽,今年我也許個,我許願裏面的警察能躲過這一劫。”

錢藻給司機師傅鞠了個幾乎要貼到大腿的躬。

“我們支隊長的意思是先不通知他爸媽,一切等情況穩定下來再說。上了歲數的人經不起折騰。”花卷同事說,“錢小姐,你坐下喝口水。他的兩個發小也通知了,正在趕來的路上。”

錢藻很久以後都記不清楚自己當時有沒有坐下喝那口水,她大腦裏只有自己面頰貼在手術室門口牆上堅忍吞淚的場景——錢藻有些迷信,相信魂靈說,如果花卷沒有熬過去,她不希望他最後看到的是她的眼淚、聽到的是她的哭聲。

大都這個時節溫度已經很低了,尤其是在半夜裏,所以手術室門口貼着瓷磚的牆應該是冰涼的,但錢藻卻只感覺到燥熱,仿佛血液正在血管裏咕咕冒泡,片刻就有可能破壁噴湧出來。

……

錢藻在公安局裏與花卷邂逅時只覺得,咦?花卷怎麽突然長得這麽符合她審美。

——不過翟欲曉和林普都向她強調,花卷一直長這樣,大概率是她長大了審美提高了。

她問花卷要聯系方式,花卷稍加猶豫以後也給了,但就是她發十條信息他可能回兩三條吧,而且常常隔着好幾個小時的時差。呔,明明都生活在東八區的。

人大約多少都有這樣的賤脾氣:你原本也許只喜歡他六分,但如果他表現得好像對你不感興趣,甚至還隐隐嫌棄你聒噪,你的喜歡噌一下就能暴漲到十分。

錢藻在貼着面膜時不時刷新與花卷聊天的界面,小鹿亂撞地期盼着一個哪怕只有寥寥幾個字的回複時,她的喜歡果然噌一下就暴漲到了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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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的一場意外,大刀闊斧地将錢藻的喜歡拔高到十二分。

是很俗爛的一件事兒。

錢藻跟朋友泡吧出來,在微醺的情況下遇見了個爛醉的。爛醉的跟個狗似的按着錢藻又聞又啃,錢藻好不容易推開他,剛跑出酒吧後巷,便遇上正跟同事在路邊撸串的花卷。錢藻一眼看到花卷,立即就哭出了聲音,撒丫子向他狂奔過去。

花卷聽到錢藻的哭聲回頭,沒明白什麽情況,卻立刻張臂将她撥拉到自己身後,與此同時,一個錯身避開爛醉男人的正面攻擊,再反手抓住其臂膀,直接将人平着扔出去了。

錢藻餘悸未消打着哭嗝瞅着趴在地上的男人,片刻,目光緩緩到花卷身上。她算是理解古早武俠劇裏姑娘們為什麽動不動就“以身相報”了,她們大概率并非安的一顆“感恩的”心。

“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花卷讓同事把醉鬼帶回局裏,主動說要送她。

錢藻乖乖報了地址,默默抓住花卷的胳膊,兩只眼睛瑟縮地眨啊眨的,裏面是略顯做作的“嗚嗚嗚剛才可吓人了”。

花卷低頭看着她攀着他的青蔥似的手指,眉頭微微挑了挑,但最終沒說什麽。

錢藻額頭抵着牆突然輕聲跟花卷的同事說:“他自己說他以前可沒膽兒了,跟混混打架,他的戰鬥力還不如比他小三歲的林普,有蟑螂、耗子、毛毛蟲則是翟欲曉幫忙抓。”錢藻說到此處突然頓了頓,微妙地解釋,“林普和翟欲曉就是他那倆發小的名字。翟欲曉是個女的。”

同事理解她的停頓,唇角輕輕勾動一下,說:“啊,這個我知道,我們其實也是校友。他剛入學的時候是有點不像樣。什麽都不行,而且幼稚,整天沉迷動畫片兒。兩三年以後,個兒也長了,肩也寬了,能咬牙在教官手底下撐幾分鐘了,才算有些樣子了……不過還是沉迷動畫片兒。”

錢藻默了默,沒有糾正他那叫動漫。

“他還不如繼續沒膽兒呢,”錢藻鼻頭一酸,撇了下嘴,“矯枉過正了啊,怎麽單槍匹馬的也敢上啊……”

同事聞言心裏有些難受,狠狠胡嚕了把臉,沒再出聲兒。

雖然是有規定出警不得少于兩人,但是下班狹路碰上嫌疑人的情況誰也無法預料。刑偵支隊的隊長收到花卷的通知趕到現場的時候,嫌疑人已被擊斃,花卷則是腹部中了兩刀九死一生。但花卷通知他們的時候,只是悄悄綴着人,并沒有打算打草驚蛇,是嫌疑人突然要襲擊他的“仇家”,他才不得不出手。

“啪嗒”,林普的車鑰匙掉在地板上,他俯身拾起車鑰匙,“啪嗒”,手機卻又掉了。林普睫毛微垂緩了緩,抓起手機,掩門下樓。

翟欲曉正站在三樓自己家門前,她的眼圈是紅的,唇線是下撇的,在望見他下樓的那一刻突然沒忍住抽搭了兩聲,但他食指碰着唇比了個“噓”的動作,她便做着深呼吸忍住了。

淩晨三點左右,路虎下了晉都高速,全速駛向微信定位裏的第三醫院。

翟欲曉一整盒的抽紙都的就要見底了,終于打破沉寂哽咽道:“我一路上都、都不敢瞎開口,怕觸、觸了什麽忌諱,但是卷兒肯定沒、沒事兒的,我這麽覺得的。”

林普的眼角有抹微光倏地劃過,他眼睛盯着車前方,反手在她臉頰和頸側輕揩了揩,回了聲“嗯”。

兩人三點四十趕到醫院,花卷已經結束手術被推入重症監護室。他們轉頭奔向重症監護室,在中庭被花卷的支隊長截下了。支隊長匆匆來的,也得匆匆走,他只有三個小時的睡眠時間,然後要着手整個案件的善後工作。

“……案件就不多說了,卷兒脾髒捅穿了,腹腔裏的膈肌也破裂了,不過手術是成功的,需要再在ICU裏面觀察48個小時。”支隊長眨着熬得通紅的眼說,“我問過醫生了,如果沒什麽……其他不好的情況,後天上午我們就接他的父母來。卷兒自己也是這個意思。”

翟欲曉扯了扯唇想說句什麽,但由于眼淚過于洶湧,竟然出不了聲兒。她捂着眼睛突然背過身去,片刻,兩個男人聽到了壓制不住的倒氣聲。林普伸手把她拽進懷裏,低聲跟支隊長告別。

“林普,我覺、覺得他不應該說、說那句‘不好的情況’,”翟欲曉埋首在林普胸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這裏是醫院啊,嘴上得有、有點數。”

林普低着頭聽她說完話,伸指撥開她濡濕粘在眼周的碎發,他擰眉理了理她的思路,安慰她:“人家說沒事兒,人家是警察,八字重。”

翟欲曉聽到高材生林普鄭重其事地說“八字”突然破涕。

重症監護室門前,錢藻看到翟欲曉和林普就憋不住了,但她惦記着心頭那點兒迷信經,在吭哧數聲後再度頑強地憋回去了。

三個人在花卷同事的接班陪伴下,或蹲或坐在ICU門口,度過了最難熬的四十八個小時。其中,第六個小時,花卷腹內突然出血,做了個緊急手術,之後三個人全都目光炯炯,再沒有人含着眼淚閉目打盹兒了。

……

姚思穎和花長立直到來到病房門口才知道之前有多兇險。花長立當即就扶了把牆。姚思穎嘴裏說“嗐呀,我娘家鄰居之前出車禍,也是脾髒破裂,只要送醫及時,問題不大的”,但一轉臉就嗚嗚嗚哭起來,罵花卷是個“不省心的狗東西”。

……

花卷望着滿室的紅眼睛和白慘慘的天花板,眼含熱淚有氣無力地第三回道:“……你們傷感之前能不能給口水喝啊,我要說多少遍啊,可憐可憐孩子吧。”

他仍舊沒有得到任何有效回應。雖然意料之外,但屬情理之中。

……

花卷身為一個刑警,身體素質十分過硬,出了重症監護室以後,只用兩天,就顯出了生龍活虎的跡象。繼昨天的兩小口可樂以後,今天他開啓了作妖的新篇章——他趁着姚思穎和花長立不在,磨着林普給他擦澡。

“給我擦擦吧,我都要粘到床上了。”他絮絮叨叨地說,“你聞聞我身上這酸臭味兒,早上護士查房時屏息的表情我可看得到了,忒傷自尊了。”

林普被他纏煩了,直接出門找醫生去了。醫生給的回複是,沒事兒,可以用溫水稍微擦一擦,但得注意不要着涼。林普回來便在花卷欣喜的目光裏抄起盆子去護士站接水去了——他用的是護士站飲水機裏的純淨水,當然,稍後也補了一桶水給護士。

花卷微微擡高手臂方便林普的毛巾來來回回,他翹着腳惬意地道:“我當年踩在板凳上給你做蛋炒飯和炸醬面的時候,哪能想到有朝一日你能給我擦澡啊。”

林普埋頭苦幹懶得搭理他。他還能開口說話就行,願意說什麽說什麽。

花卷胳膊肘搗了搗林普的肚子,嬉皮笑臉道:“我死裏逃生的,你一句安慰都沒有。要不是錢藻說,我第二回搶救的時候你一下沒站穩單膝跪地,我差點以為我那些年的蛋炒飯和炸醬面都喂了狗。”

林普默了默,反駁他:“她造謠。”

——真實情況是錢藻自個兒沒站穩,她一倒就把旁邊的林普給帶倒了。至于林普為什麽托不住瘦得跟火柴棍兒似的錢藻,那就不得而知了。

花卷知道林普臉皮薄兒,并不去深究。他低頭怔怔望着自己身上的紗布,突然沒心沒肺地嘀咕:“行,也不差,沒死就是勳章。”

林普微不可察地一滞,片刻,他問:“卷兒,你有沒有考慮過轉行?”

花卷驚訝地“啊”一聲,以為自己聽錯了。

林普繼續給他擦着,他不疾不徐地說:“你高考填志願就是瞎填的,你以前也沒說過想當警察。要不然你做點兒生意吧,我可以給你投錢。上回一起吃飯你那個開社區便利店的想法我覺得就挺好,可以線上線下結合。”

花卷聽到這裏眉頭輕輕一挑緩緩露出由衷的微笑。他當然不可能因此轉行,但林普的這番話卻着實悅耳。他跟翟欲曉紛紛上大學以後,就沒辦法跟林普朝夕相處了,林普自那時起變得越來越寡言,以至于花卷幾乎要忘了林普曾經是個小甜豆兒的事實。

“我這好不容易幹出點兒滋味兒了,轉什麽行啊轉行,”花卷沒好氣地道,“……啊,膝蓋窩裏再剌兩下,那兒髒的我都覺出癢了。剛剛說到哪裏了?啊,對,別操這個心,我有分寸。”

“……你有個屁的分寸。”

兩人正話不投機地聊着,翟欲曉和錢藻推門進來了。翟欲曉瞥到花卷身上補丁似的紗布就覺着眼疼,索性轉頭去欣賞窗外的深秋景色。錢藻其實也眼疼,但仍是撸起袖子抓起塊兒毛巾上了。

……

花卷眼瞅着錢藻的毛巾一直在自己胸前打轉,且屢次不尴不尬地劃過自己胸前的紅點兒,默默毛骨悚然了。他說:“要不然就不麻煩你了老錢,林普自己來就行。”

“病人在我眼裏不分男女。”錢藻說。

“病人在醫生眼裏不分男女……”花卷咬牙切齒地道,“翟欲曉你把這個半吊子給我叉出去。”

花卷出了重症監護室以後,統共住了十天普通病房,便可以出院了。局裏正缺人手,卻大手筆給了花卷兩周的休養時間。花卷再三确認并非是動用年假,這才喜滋滋地跟着來接他的兩個發小回大都了。他的“跟屁蟲”女朋友當然毫無意外地也一起回來了。

“林普啊,你一會兒下來給我洗個澡,”花卷大言不慚地道“我這兒沒有趁手的人……老錢你把嘴給我閉上,淨想好事兒呢,你最不趁手。”

錢藻聽話閉嘴,與此同時,默默放下舉起的手。

花卷做語重心長狀賤兮兮逗錢藻:“你等下吃完午飯就趕緊回家吧老錢,真的,你媽都想你了。”

“……”,錢藻氣鼓鼓瞪着他,片刻,自行卸了脾氣,弱弱地威脅,“再叫‘老錢’牙給你掰斷。”

翟欲曉走在前面叫開了花卷家的門,她轉身抖着腿奚落花卷:“你就繼續叫吧,哪天在你未來岳父面前也叫這麽一聲,現場別提多帶勁兒了。”

姚思穎拎着鍋鏟一腳踏出家門,她勾着腦袋向下望,眼見花卷雖然行動緩慢,但在林普的扶持下并沒有顯出痛意,不由舒了口氣,她揚起鍋鏟說:“卷兒,你大人家三四歲,你有點兒正形。錢藻,你別老光嘴上叭叭兒,他嘴賤你下回直接打他。”

翟欲曉正得意當胸中了一箭,轉頭怨念頗深地望着姚思穎,道:“就不要提年齡差這個沉重的話題了阿姨。”

上頭轉角處傳來柴彤不屑的嗤聲:“人家不提就沒有了麽?”

50. 我那不是怕你不能安心上路麽 我那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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