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傾城之戀

離開大理下一站便是麗江。第一次對這個小鎮有印象是幾年前的一部電視劇,叫《一米陽光》,不過她沒有看完,因為耿耿于懷劇中女子的一句獨白,沒敢再看下去。

她說:“他設計了人生,而輕慢了人群。他設計了完整的浪漫,而忽略了瑣屑的現實。”

顧曉風來到這裏後忽然想起了這句話。她後來想,自己連最快樂的時候,都是不安的。灰姑娘在和王子跳舞的時候,是不是也會不時望望自己的裙子,戰戰兢兢,擔心它會變回去。

小鎮是個适合居住的地方,盡管這些年已經越來越商業化了。他們在這兒認識了個叫從年的異鄉客,在客棧裏幫工,是和岳頌鳴打桌球時聊上的。他是個居無定所的人,跑過很多地方,過不久也許又會再上路。

臨行前他送給兩人一對駝鈴和一本詩集。說後會有期。

顧曉風現代詩讀的很少,不知道如何評判,只其中一篇,印象深刻:

我捧起你的黑發,

繞在脖頸上,

割斷我的咽喉

任嫣紅的血,

沸騰地吐着泡沫。

夏天的雨啊秋天的風,

我總算留下了什麽,

春天再來時,

你還否記得,

那天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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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愛你了。

她無心打探這人身上的故事,只是這樣用力的在意,卻口口聲聲說不愛,分明矯情。然而,她卻對這樣的矯情不屑不起來。她不知在哪看過一句話,自尊心,是這個世界上最肮髒的東西。可是,即使肮髒,它也是長在心上的,就像心髒瓣膜,把它移除了,心便沒了防護,會死。

從麗江到成都,再從成都去汶川。時隔半年,遍地依然瘡痍滿目。沿途斷裂的橋體,斷骨一樣□□在外的鋼筋,堆積的山石……一路以來,岳頌鳴都有些沉郁,只是望着窗外,不吭聲。

汶川的重建比想象中要快,盡管多數人仍住在臨時安置房中,不過已有高樓封頂,很快便能搬入小區中,可是沒人能感覺到涅磐重生的喜悅,那樣濃重的悲哀,使高樓上懸挂的紅色橫幅顯得說不出的荒唐。

岳頌鳴一直不說話,兩人自帶了帳篷,到的時候已近黃昏,兩人找平地紮下帳篷。

“頌鳴,你……還好吧!”顧曉風終于忍不住問。

“唔,”他向來話不多,可是有問必答,不會這樣沉默。

她只在新聞中看過地震後場景,真來到此地,還是心頭一悸,半年前怎樣,她不敢想。她看到岳頌鳴面色沉重,知道他心情不好,該怎麽勸慰,卻完全沒有底,只是小心翼翼地跟着他,跟的太緊了,他忽然止步,顧曉風沒防備,一股腦撞到他背上,沖勁太大,差點沒把他撞倒。

“你沒事吧?”顧曉風叫。

“丫頭你太重了,沖勁這麽大,差點沒把我撞飛!”岳頌鳴調笑,穩住身體。

“明明是我輕,摩擦力太小了懂不懂!”顧曉風笑着回他,有些不好意思,卻要強詞奪理。

“好好好,是你輕你輕!我重,我泰山壓頂,反而被你四兩撥千斤好了吧?”岳頌鳴寵溺地笑,一副懶得和她計較的樣子。

顧曉風見他終于笑了,心裏松了一口氣,“那你沒事了吧?”

岳頌鳴知道她問的是什麽,見她擔心,心裏一暖,莫名有些寬慰,笑着摟住他,“沒事。”

可是,她還是知道他心中裝着事情的。不過,既然他不想讓她操心,那她便不能操心。

入夜,遙望萬家燈火,他們心中無端有些期艾。

次日,岳頌鳴起的很早,顧曉風聽到動靜,也只得拖拖拉拉着起床。後來,了解了岳頌鳴生活習慣的顧曉風,已能對他早起的響動視而不見、聞而不聽,假寐甚至再度睡着。

白天兩人就在小縣城中轉悠。岳頌鳴已提前有了職業病,看到工地就想上去看看,顧曉風只得小跟班一樣屁颠屁颠地跟着他。

“頌鳴,你怎麽在這兒!”兩人是工地上唯一沒帶安全帽的,非常顯眼,已被人趕了幾次了,然而,被叫住很正常,在這種地方,被叫住還被叫出名字就有點蹊跷了。

“陳伯伯,你也在這!”岳頌鳴也有些吃驚。

看樣子是岳家熟人,顧曉風已經注意到了,工地外面的圍欄上寫的是“S市建築隊”。

“陳伯伯,這個援建的項目是你們公司在做?”

“恩,是個小學,這還得多虧了你爸,他路道比我寬!”這個陳伯伯和他父親十多年交情,原本是行伍出身。他父親很多的地産項目也是陳伯伯在做。

“對了,你怎麽在這?你爸知道嗎?”

“和同學在附近旅游,過兩天就回去。”

“同學啊,這丫頭是你女朋友吧,”笑着指指顧曉風,“不錯不錯,我今天有點事,等我忙完了再找你,你們先別急着走,你爸不在,你陪陳伯伯喝一杯。”

岳頌鳴不答應也不拒絕,只是笑笑說,“那陳伯伯,我們不打擾你了!”

縣城很小,幾天下來兩人已逛了好幾遍。顧曉風發現,岳頌鳴對學校好像有種異樣的感情。當地的小學是臨時搭建的,這時已經放寒假了,兩人逛到那兒的時候空蕩蕩的,沒什麽人。岳頌鳴呆立在教室窗口很久,望着黑板上的板報和空蕩蕩的桌椅,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顧曉風不敢打擾他,随他站着,眼睛卻不由自主的四處打望,她看到不遠處操場上光禿禿的旗杆,忽然想到很多年前的一個小孩,站在主席臺上,在全校目光的矚目下,倔強的瞪眼,撇嘴,冷笑,紅色的短裙被風吹地飄啊飄啊,飄到了紅旗上,哈,她的裙子是和紅旗一樣鮮紅的顏色呢!

她想,她記憶一定出現了偏差,那個短發的小魔王怎麽可能是她?

顧曉風搖搖頭,發現岳頌鳴好奇地盯着她,有些不好意思。

陳伯伯請他們吃了一頓飯,席間不停地灌他們酒,岳頌鳴自幼随乃父輾轉各式酒席,推杯換盞的技巧是自幼谙熟的,顧曉風卻是個愣頭青,陳伯伯敬過來的酒一杯不落的全都笑納,岳頌鳴只好幫她擋駕。誰知她喝了兩杯豪氣喝上來了,拍開岳頌鳴的手不說,一杯杯酒喝得毫不打折扣,杯杯見底。

這事的結果是苦了岳頌鳴,還得扛她回賓館。

“頌鳴,這……是哪兒啊?”顧曉風還不算醉的人事不省,好歹賣了還能幫着數錢。

“我真是服了你了,不能喝還喝那麽多,這是陳伯伯給我們安排的賓館,今晚下雨,住外面不方便,”岳頌鳴一手架着她一手開門。顧曉風的長發滑到他脖頸裏,有些癢,他有些煩躁地拂開,可是沒過一會發尾又溜了進來,這次是半個身體都偎在他身上,他感覺到手臂上有些軟軟的,想推開卻又使不上力。

“誰……說我不能喝的,我可能喝了……你不知道,我媽的酒都讓我偷喝了,可是……酒有什麽好喝,那麽苦……你說是不是……那麽苦!”岳頌鳴有些着急,房卡怎麽老對不準門上的感應器,他第一次覺得顧曉風話多,說話就說話吧,怎麽還老吐氣!

不知道折騰了多久,岳頌鳴覺得自己額上的汗都快汩汩直下了,門才啪的一聲彈開。那一聲仿佛是從他心底發出來的,“啪”的一下,就像崩斷了一根弦。他趕緊把顧曉風扶上了床,低聲咒罵着進了衛生間,一臉窘愧,心中卻有些惶惶然。

“頌鳴,你在幹嘛?”顧曉風半眯着眼睛斜靠在衛生間門口。“該死!”岳頌鳴低罵一聲,剛想把她弄出去,下一刻,她的身體卻軟趴趴向他倒過來。

那天晚上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混亂的事,顧曉風覺得身周被熱氣環繞,滾燙滾燙的,眼前的世界忽地開始搖晃,突高突低,她想“不會又地震了吧,不對這麽熱,肯定是火山噴發”,她剛要叫岳頌鳴,卻感覺一陣刺骨的疼痛,疼地像要把她撕裂了一樣,她想我一定要死了,然後低低地叫出了聲,她想她一定是在喊“頌鳴,快跑!”

顧曉風醒來的那一瞬腦子裏轉過了好幾個念頭,死了?活着?詐屍?然而,就在她起身的那一刻,她突然明白發生了,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岳頌鳴出去了,桌上放着早點和一張便簽。顧曉風怔怔在床上坐了很久,不知道該想些什麽,做些什麽?生氣嗎?不是,難過嗎?也不是,甚至都不是後悔,只是驚訝和一絲不知所措的茫然。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像被搬入暖室的凍僵的人一樣,漸漸有了知覺。她不願去想也不敢去看岳頌鳴留下的便簽,只是麻木地起身,穿衣,收拾自己。

房間窗簾的隔光效果很好,手機昨天回來的時候已經沒電了,正插在牆角充電,即使昨夜那樣一場混亂之後,岳頌鳴還是能夠把一切安排的有條不紊,她忽然覺得這樣一種秩序說不出的好笑,是不是對他來說,這根本算不得什麽。她覺得自己心中有個角落在慢慢往下沉,深不見底,都聽不到回聲。

她懶得去看手機,起身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正午的陽光毫無防備地照進來,刺得她眼睛生疼。昨夜下了點雨,陽光薄而淺,銀晃晃的。

她不知道在窗前坐了多久,大地震過後的汶川已經秩序井然了,斷壁頹垣還在,心中的創痛也還在,可是,活着的人終要回到自己的軌跡上去,各得其所。她看到岳頌鳴拎着方便袋從街對面走來,忽然想要逃跑,卻邁不開步子。

開門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接着是腳步聲和方便袋窸窸窣窣的聲音,她沒有回頭。

“曉風……”岳頌鳴摸摸下巴,有些慌亂和窘迫,“我……剛買了點吃的,你……吃點吧。”

“唔。”她沒有回頭。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她不願聽他說對不起,可也不願這樣若無其事地揭過去。

終于,岳頌鳴有些挫敗,“你先休息吧,我晚點再來看你。”

他們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對情侶,也經歷着一般情侶所需經歷的尴尬和迷茫,也許,在多年以後的他們看來,那時的不知所措和小心翼翼不過不值一哂,是會心一笑時随口的一句“讨厭”。然而,彼時綿延的陣痛卻那樣明顯,說別扭也好,說懦弱也好,那時的他們卻不知如何再邁出一步,就像踉踉跄跄被人推到了舞臺中央,卻忘了下一步動作。

如果不是舞臺突然傾塌,誰知道該怎麽收場?

那天夜裏,2009年1月15日2點23分,又發生了地震。

顧曉風不知道是幾點鐘睡着的,睡的很死,醒來的時候只覺得房屋一陣劇烈的搖晃。然而,她還沒反應過來是地震,就聽到門外一陣轟轟的撞門聲。她想起來了,自己剛才就是被這聲音驚醒的。

“曉風,快開門!”門外是岳頌鳴嘶啞的吼聲,走廊上已是一片人聲馬吠,所有人都在往樓下沖。

又是一次餘震,老天似乎仍不肯放過這個傷痕累累的地方,不過好在雖然震級不低,傷亡卻不大。當地的人們早有一種大災過後的淡然了,對于地震避難,已是駕輕就熟。站在街邊的空地上,他兩仍心有餘悸。方才打開門的那一霎,兩人緊擁在一起,想,逃不出去就算了!顧曉風還想,若是兩人被這樣壓在大樓的瓦礫下,終有一天被挖出來,又有誰知道先前有過什麽樣的不悅,其實也挺好的。可是她又想,要是她睡死了沒醒過來呢,她心裏有再多的百轉千回又有什麽用,跟岳頌鳴一句話也說不上了,所有的解釋也都會被廢墟所埋葬。他們從來都覺得自己有用不盡的未來,年輕的時候,即便提到“死”,也是輕狂的,因為知道太遙遠,太觸不可及。直到這一刻,他們才開始害怕,害怕來不及。

劫後餘生的人都會有種幡然醒悟,無論是享受一件事還是在意一個人,都會更加使勁。她抱緊岳頌鳴,把自己埋在他懷裏,感受他的溫度,感受彼此。

岳頌鳴也摟緊她,臉色發白,嘴唇抿的筆直,有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就像張愛玲在《傾城之戀》中寫道的,“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裏,誰知道什麽是因,什麽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汶川的餘震成全了她,在這個不可理喻的世界裏,在這樣不可理喻的時刻,顧曉風腦中閃過了什麽樣的私念,誰知道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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