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伯牙子期間的第三人

那年的春節是個分水嶺,原本顧、陳、張的三劍客變成了顧、岳、張、莊的四巨頭。陳凝并非在顧曉風的好友圈中退居二線,而是自覺為她和岳頌鳴留足了二人世界,張敏全卻沒這個覺悟,還有意無意地拉着莊舒一起攪和。盡管四人經常碰面,張敏全對岳頌鳴的敵意卻不減分毫。岳頌鳴本來就長着一張到處都吃得開的臉,再加上又善于籠絡人心尤其是女生的心,顧曉風身邊的朋友大多都對他很有好感,因而她周圍的局勢由張敏全和陳凝協約國和同盟國勢均力敵的對峙,變成了反法西斯聯盟對法西斯的痛打落水狗。莊舒在這當中的身份很微妙,有點像蘇俄,一面不願顧曉風和岳頌鳴關系太親近,一面又防着張敏全對岳頌鳴的敵意。

日子過的像狗拉雪橇,拖曳着前行,快卻不時有小颠簸。

不過,顧曉風和岳頌鳴卻鮮有争吵。岳頌鳴是個極理性的人,怒點很高,輕易不能被人撼動情緒,雖然有時也很執拗,認準的事很難被推翻,但他從來都覺得争吵無益,有點我行我素的味道。顧曉風則是從小被父母吵怕了,多數時候,即便有疑慮或不滿,都會壓在心裏。然而,不聞不問,掩耳盜鈴,并不代表沒有事情。

從成都回家後,顧曉風曾試探性地問過父母她小時候是不是有個叫岳頌鳴的玩伴,顧孟華沒太在意,回的模棱兩可,“也許有吧,你問這幹嘛?”顧曉風推說張敏全問她的。她母親衛婉卻是一怔,有點欲言又止,卻只說:“那麽小的事誰還記得,你讓他自己問問張伯伯?”其實說起來家屬院很小,她幼時的玩伴也不多,若是帶到家裏來過的衛婉多少應該有點印象。顧曉風對她的态度有些不解,不過衛婉向來如此,總有種欲語還休的味道。曉風一直覺得,她母親像一本書,帶着神秘感,讓人忍不住去翻,卻總如她的名字一樣,寫着“未完(衛婉)待續”。

回來後只能電話聯系,岳頌鳴白天要跟着他爸看工地應酬,不過每晚照例會給顧曉風打電話。兩人話都不多,可煲起電話粥來也是沒完沒了的。顧曉風還沒預備讓父母知道,于是每晚都只能包在被子裏小聲地跟他說話。兩人明明是光明正大的戀愛,卻有種偷腥的刺激。也不知道怎麽會有那麽多話說,其實要是細想起來那些話題也是無聊透頂的,然而沉溺其中的人卻并不覺得,只是抱着手機聽對方的呼吸入睡便說不出的安心,因能感覺到彼此的陪伴,總覺得心是近的。

“你說要是我小時候沒搬出家屬院咱兩現在會怎樣?”

“你房間是什麽樣子的?我記得家屬院臨湖,你窗子對着湖嗎?”

“你那邊下雪了嗎?”

“我剛看到一群小孩在堆雪人,一個小男孩把小女孩弄哭了,你說現在的小男孩怎麽都不知道讓着小姑娘,我那時候——我給小女孩買了根棒棒糖,小男孩給了我兩顆玻璃珠謝謝我!”

“我還記得你小時候贏了我一大把玻璃珠……”

“我剛開車回郊區的家,車子半路抛錨了,等拖車的時候我靠在車邊,極目遠眺,第一次覺得S市的夜可以這樣沉——你還記得咱們從昆明去大理的那個晚上嗎?對了,我一直覺得S市是沒有星星的,只有浮浮沉沉的萬家燈火,你知道嗎?我剛擡頭的時候看到了漫天星光,那些星星慢慢慢慢地聚集在一起,我——看到了你的臉——”

岳頌鳴後來查過那晚的天氣預報,是陰天,雲層很厚。他想到一首老歌,“沒有星星的夜裏,我用淚光吸引你——”,他想,他應該是想到了顧曉風的眼睛。

“我剛喝了點酒,覺得你老在我面前晃——我——想你了,你什麽時候回來?”

顧曉風有些恍惚,像他喝的酒一股腦都竄到自己胃裏來了一樣。在一起的時候,岳頌鳴有些清冷沉着,對她的體貼一分也不少,嘴上卻極吝啬,陳凝還老嘲笑他典型的理科男式悶騷。也許是因為他喝了點酒,也許因為電話裏情話比較好說,也許……他們真的分開有些久了。

顧曉風比往常早了一個禮拜回校,岳頌鳴仍比她早一天。曉風從火車站出來,遠遠地看見他在出口處,也不知怎麽就想到小時候看過的一部電視劇,劇終男主抗戰歸來,斷了一條腿,女主去火車站接他,兩人站在月臺上,也隔着差不多這麽遠的距離,女的說:“你別過來,讓我奔向你。”跟眼前的情景可有些相似,顧曉風笑,卻忽而覺得這好像是在咒岳頌鳴,趕緊在心裏呸了兩聲,感覺有些怪異,像害怕馬上會靈驗,又像做了錯事。

其實,對于回校,顧曉風的感覺是有些複雜的,有些類似近鄉情怯,卻并不完全相同。兩人隔着電話的時候,她将自己包在被子裏,仿佛隔出了一個小小的世界,周圍沒有人打擾,夜色很靜,只能聽見彼端溫和的嗓音,卻并不覺得遙遠,好像小時候自己和自己說話,親密,妥帖,安心。而那條電話線,也像月老手裏的紅繩,緊緊縛住彼此,再容不下第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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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真見了面,很多事情便再難自欺欺人了,比如旁人的眼光,比如他兩的差距,又比如橫亘在他們之間看得見亦能感覺的到的莊舒。

岳頌鳴搬出來住了。他一見面便告訴了顧曉風這件事。就在學校附近,是鄭父20歲時送給他的生日禮物,盡管他多半畢業後會回S市,但鄭父怕委屈兒子,也知道兒子從小便有些孤僻,不喜與人共住,便索性給他在校旁買了套單身公寓。不過岳頌鳴不願太過特殊,一直住校,直到現在才突然要搬進去。

他沒有多做解釋,就好像這不過是件尋常小事。顧曉風不問,心裏卻忽地有些失落。就好像面前突然拉開一條大溝,溝裏全是淤泥,她想跨過去,卻又害怕一個不留神,陷入泥沼中。

他是富家公子,這她不是第一天知道。然而,一直以來,她不過把這當成無關緊要的背景燈,卻沒想到會這樣猝不及防地砸在她面前。有時候她會想,明明看似相同的出身,怎麽會有這樣大相徑庭的際遇。

她家境一般,顧孟華怠于應酬,這麽多年了也不過是個中文系的副教授,衛婉也不過跟着人跑跑單幫,加上有些大手大腳,賺的那些錢還不夠她自己添置奢侈品。說起來,其實已經不算壞了,可是跟岳家這樣的大手筆相比,确實是有些寒酸。

她其實是暫不必在意這些的,卻不知怎的,這樣锱铢必較。

或許是因為喜歡一個人,總有些患得患失,希望自己樣樣都配的上他。

抑或許是因為莊舒,與他那樣相配,就連聽到這件事時的反應,都與他相近,均以為不過稀松平常。

還或許她想到了一些別的事,這些事,他兩都不好意思說出口,卻心知肚明。

岳頌鳴喬遷之喜,在新房裏請了顧曉風的朋友和莊舒。衆人起哄女主人要有所表示,顧曉風半推半就,只得親自下廚,面上無奈,其實心裏在聽到“女主人”三個字的時候多少是有些虛榮心得到滿足的小喜悅的。

她在廚房忙活的時候,岳頌鳴就靠在門邊,笑着說:“我搬進來的時候就在想,要是能天天看你洗手作羹湯多好!”說完順勢摟住正在洗菜的她。她沒防備他說着說着會動手,吓了一跳,“要死!”池子裏的水濺了一身,她慌的趕緊往後退了一步,正踩在他腳上。

“哎呦,你要謀殺親夫嗎?”他裝痛,作勢彎下腰去。

她信以為真,忙蹲下身去查看,卻被他一個伸手撈在懷裏,“你可真夠狠的!”

她佯作掙紮,未果,巧笑着嗔道:“你活該!誰叫你整天想着讓我給你做飯給你當保姆!”

岳頌鳴笑,将頭埋在她脖子裏,“那你搬進來,我給你當保姆天天給你做飯好不好?你搬進來?”

“你搬進來?”

終于說出了這句話,他有些如釋重負,卻又瞬間提起另一層緊張,害怕她拒絕。他兩盡管已經有了最親密的接觸,卻仍如初戀愛般的青澀,對這樣的話題,總不好意思開口。再加上他們的第一次是在那樣的情形下,多少有些尴尬,只好借着酒後亂性的幌子蓋過去,彼此都諱莫如深,像真沒有發生過一樣。就像偷嘗禁果,一面害怕前一次的經歷被發現,一面又抵不住誘惑,想再嘗一次,岳頌鳴有些恍惚。

“啊?”顧曉風垂眸,連看抱着她的那雙手也不敢。她知道自己臉頰肯定漲的通紅,因為一陣風過,她感覺到雙頰有些涼絲絲的,可想而知先前是有多熱了。

她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她覺得抱着自己的那雙手快支持不住了,她輕輕地點了下頭。那一刻,她覺得人的身體和意識是可以分離的,因為她幾乎可以看到自己點頭的樣子,因為她滿腦子都在想,“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卻不知怎麽就點了頭。

然而,同居的生活卻并非這樣毫無波折的開始了,那天的飯桌上也并不竟是高興,至少,在顧曉風看來,是這樣。

她為岳頌鳴準備了一份禮物,是自己養的劍蘭,不是什麽名貴的品種,可她覺得蘭花香氣淡雅幽遠,就像岳頌鳴通身透着的氣質。她第一次見岳頌鳴,總覺得古文當中的有句詞說他最是不錯,可偏想不起來,那次在昆明,看到人家養的春劍,才恍然大悟,正是“譬如芝蘭玉樹”。玉樹太大,屋裏不好放,她便買了株蘭花。他的屋子剛裝修不久,放株植物,正好可以吸收污染物質,去異味,然而,她沒有想到——

“曉風,這是什麽?頌鳴對花過敏,你不知道嗎?”莊舒急問,語氣頗有些指責的味道。

“啊?”顧曉風一慌,忙看向岳頌鳴,不知所措,“是嗎?我不知道——”她也着急,擔心,加上做了錯事的慌張。

岳頌鳴笑着拉過她手,“沒事,一盆花而已,不要緊的。”後來的岳頌鳴,明知自己會過敏,還在桌前擺了盆蘭花,他想,這盆花就像她一樣,看到這盆花就等于看到了她;他又想,自己若是鼻炎難受極了是不是便顧不上想她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再想她了。他就像《東邪西毒》中的歐陽鋒,即便明知道有種叫“醉生夢死”的酒,也不敢喝。

那盆花被顧曉風親手扔了,這是她親手澆灌的花,即使岳頌鳴不能收,她也可以帶回去繼續養。然而,她卻突生一分悶氣,不知道是氣自己差點給岳頌鳴帶來的麻煩,還是氣莊舒對他的知根知底,總之,她是對誰也發作不了,只好委屈了一盆花。

後來的顧曉風,條件反射地對蘭花避之不及,也再沒養過花草。就連藍色的東西,她都一并煩感。想象力是件可怕的東西,也并不溫柔,像扯棉花絮一樣,有時候不管你願不願,暴力地強塞給你一堆東西,讓你無暇應接,防線一擊即潰。

莊舒送給岳頌鳴的是一架古董相機,一百多年的歷史了,英國貨,一看便知價格不菲。

高下立判。

“怎麽樣?不比你那些藏品差吧!”

岳頌鳴笑,有種如獲至寶的喜悅。

她知道他對花卉過敏,自然也知道他的愛好是攝影了,顧曉風想。

可自己即便了解了他的愛好又能怎樣,送他幾管膠卷,還是拼命攢錢送他一部單反,估計他也不需要吧。

她覺得無奈。

他們就像俞伯牙和鐘子期,她才是橫在當中的第三人。

這一刻,她突然害怕自己先前關于靈肉分離的想象。她害怕他的身體仍摟着自己,靈魂卻被拽地漸行漸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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