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人漸醉了夜漸深

到了賓館門口,顧曉風道了聲謝,便開門下車,沒有片刻多做停留的意思。她一連串動作做的很急,幾乎有幾分倉皇逃離的味道。岳頌鳴沒有阻攔,亦沒有跟下來,只目送她進了賓館大門,便一打方向盤,疾馳而去。

顧曉風走到賓館玻璃門前,從玻璃中看見他沒有跟過來,心中松了口氣,卻也隐約有些失望,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希冀什麽,可那種眼睜睜看着珍視的東西從手中溜走的感覺,是那樣的真切。

她聽見身後嘩啦一片聲響,是車子駛過水澱的聲音。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受傷的左腿忽然覺得支持不住,她蹲下身去,疼痛的感覺一點一點從左腳踝爬上她的胸腔。

她就那麽僵硬地蹲着,直到迎賓的小哥覺出異樣走過來問她,“小姐,需要幫忙嗎?”她才狼狽的起身,一瘸一拐的進大廳辦登記。

半小時後,她脫了那雙罪魁禍首的靴子,躺在賓館的大床上,眼光渙散地盯着天花板,心想瑪雅人可真有先見之明啊,今天不正是她世界末日嗎?她原以為再沒什麽事能攪起她內心的波瀾了,可現在,從火車站到N大再到賓館這麽短的距離,她已身心俱疲肝膽俱裂。岳頌鳴可真是她命中的劫啊,僅僅他的出現,無需做任何事無需說任何話,已足以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擊垮她所有的防禦。

她起身打開空調,把溫度調到最高,再掀開被子,爬進被窩裏,兩腿蜷在胸前,雙臂緊緊抱住自己。就在她企圖以這種姿态将自己哄騙入睡的時候,房間的電話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顧小姐,有位岳先生說要找您。”是前臺小姐甜美的聲音。

顧曉風愣了一愣,仿佛沒聽清楚她的話,又好像不明白她到底什麽意思,“什麽?”

而下一刻,還沒由得她反應過來,電話已經從前臺手中轉到了另一人手裏,“曉風,是我,天晴。”

“哦,那你上來吧。”

她讷讷地應答。那邊嘟嘟嘟聲傳來好半天,她猶恍若未覺地握着聽筒,如在夢中。

沒過一會,門鈴聲便如約傳來,她起床開門,果真是岳頌鳴。

“你怎麽來了?”

“我……我看你腳扭了,”他吞吞吐吐,“我記得這附近有一家藥房,就順路給你買了瓶紅花油。”其實,他對她方才的惡形惡狀和故作疏離是有幾分生氣的,可是,車子開出去好遠之後他卻仍放不下心裏的那一點點微弱的念想,于是,在與自己的暗暗較勁中他終于落敗,掉轉車頭,在周圍兜轉了20多分鐘才找到藥房,巴巴的買了藥給她送過來,只為了多見一面的借口。

顧曉風無論怎麽辯解,也無法否認她此刻心中顫顫巍巍如履薄冰般的欣喜。可心裏想歸想,表現出來的卻全然兩樣,她客氣的笑了笑,跟他道謝,然後問,“還有什麽其他的事嗎?”

問完之後她就開始害怕,怕他說沒有,怕他就這麽跟她道別,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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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啊,你的名字叫矯情。

所幸岳頌鳴在愣了一秒之後并沒舍得那麽決絕,他摸了摸下巴,有些無措地開口,“我……你……你現在號碼是不是換了?能……能留個電話嗎?”

顧曉風直直地盯着他,在理智與沖動之間逡巡了好久,終于,她還是不改到目前為止的冷淡态度,冷言冷語道,“不用了吧。”

末了,仿佛害怕自己反悔,又匆忙補道,“我們還是不要再聯系了……再說,也沒什麽必要吧!”

“哦,”岳頌鳴答應,顧曉風可以清楚地在他身上看見他的和自己的失魂落魄,“好吧。”他悶悶地說。

“那……好吧,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不打擾了。”“不打擾了”是一句殘忍的話,而更殘忍的是後面那個“嗯”字,每個說“不打擾”的人都希望對方的回答是“沒關系,我也正想找你聊聊”,然而多數情況下,這種刻意的疏離換來的都是對方經意或不經意的冷淡。

果然,顧曉風答,“嗯,你也是,路上當心。”

“再見。”

“再見。”

顧曉風一直不明白人分別的時候為什麽要說“再見”。分別的痛苦已經很沉重,若再加上期盼下次見面的坐立不安,豈不是鑄成了雙重的煎熬。更何況很多時候,這種期盼,都是無望的。就像顧曉風将要關上房門、阻斷彼此面孔的這一刻。

可這一刻,卻遲遲沒有到來。因為岳頌鳴伸手,攔住了門框。

“曉風,一起吃個飯吧。”

顧曉風無奈,“岳頌鳴,何必呢?”她不是個意志堅定的人,因而更害怕他的舉棋不定。

岳頌鳴低頭,沉默了半晌,就當顧曉風要說出那句“我們別這麽拖拖拉拉、別這麽幼稚好麽?”的時候,他終于再次擡頭,有些勉強地說,“就當……就當一起慶祝世界末日吧!”

“慶祝?這有什麽好慶祝的?”顧曉風好笑,他們已經不堪到連個冠冕堂皇的借口都找不到了嗎?

岳頌鳴也笑了,卻有幾分自嘲的意味,“末日過後才能……重生啊。”

賓館附近有個粵菜館,顧曉風原想遷就岳頌鳴去吃川菜,岳頌鳴卻主動要求換個清淡點的口味,說是也不知道怎麽了,在國外待了兩年,連辣都吃不慣了。她不知道這當中有幾分真假,可既然他當先開了口,她若執意違拗,倒顯得十分不識趣,鬧得兩相生難。

這個點出去吃飯,其實是有點奇怪的,午飯的點已經結束,卻都還沒開始翻晚餐的臺子,說起來,倒有點像他們現在的尴尬境地,前不着村後不着店、青黃不接、進退兩難。岳頌鳴笑說,外國人管早午飯叫“brunch”(breakfast+lunch),不知道這個點吃飯叫什麽?Linner(lunch+dinner)?還是dunch?不過托剛才那個師兄的福這兩年也沒正點吃過飯,生物鐘全亂套了。這個點不管是午飯還是晚飯,都挺正常。

顧曉風有些吃驚,她印象中的岳頌鳴向來生活規律,即便再忙的時候也會有條不紊的照顧自己的一日三餐。果然他身上還是有很多變化的,其實,他兩最親近的時候她都不敢說有多了解他,又遑論物是人非的現在。

“想吃點什麽?”岳頌鳴把菜單推到她面前,“這家的粵菜不知道怎麽樣?不過我知道學校門口新開了家茶餐廳,味道還不錯,有空一起過去嘗嘗?”

他是在委婉地預定下次的約會,卻聽見她答:“我明天就回H市了,估計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這麽快就走?這麽說,你現在在H市工作?”

“恩,你呢?回S市了?”這其實是顯而易見的,兩人還在一起的時候他就經常提起畢業後要回S市工作。不過彼時,他兩皆以為會一起去,只是沒想到一畢業還是如許多人一樣,勞燕分飛。而今再見面多此一問,也不過是為了寒暄。

“我嗎?我……”他本想說“我還留在這裏”,見她一副漠不關心的口氣,又理所當然地以為他回了S市,倒顯得他這份堅守幼稚又可笑,因此無端有些讪讪然,“恩,我現在在S市,這兩天也是過來出差,真巧。”

“你……這兩年還好嗎?”若非純粹客套,所有問出這個問題的人,其實都是自尋難處,說好了會失落,說壞了又會擔心,何苦來哉?

可對這樣的問題,一般沒有人會認真,回答的人,無論親近與否,都不會無緣無故在這上面讓對方難堪,因而千篇一律多是囫囵吞棗的答案,“還行。”

顧曉風也雲淡風輕地說,“還行。”便低頭看菜單,過了一會兒,又假裝好像才想起漏掉了什麽,意态闌珊地補充,“你呢?”

誰知他卻往椅背上一靠,挑了挑眉,“你覺得呢?”

她正在喝水,沒料到他會這麽冷不丁一反問,一口水差點嗆在喉嚨裏,臉漲得通紅,好半天才緩過來,“啊?”

他輕笑了一聲,伸手撕開桌上的紙巾遞給她,“你怎麽還這麽冒冒失失的。”

可不是嗎?不管是兩年前還是現在,無論是人前還是人後,他總是那麽進退自如泰然自若,而她卻總是手足無措,兵荒馬亂。就像他總是能輕易撼動她的情緒,而她卻從來都摸不清他的脈絡,有時候縱然有了感覺,也不敢自以為是的斷定。在他們這場感情的博弈當中,她永遠都出于下風。唯一一次占據上風便是分手的時候,彼時她出手狠戾、大開大阖,卻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最終落的兩敗俱傷的下場。

他見她沉吟不語,又接着笑道,“我嗎?國外的生活你大概也聽張敏全說過,還不就那麽回事麽!”

“對了,張敏全現在是在美國嗎?”眼見兩人的話題已有些難以為繼,只好拉扯些有的沒的人來撐撐場面,張敏全這種時候永遠都是最合适宜、最令人得心應手的話題神器。

“恩,敏全去了普林斯頓,沒想到這家夥成天沒個正形的,臨畢業了居然一本正經的跟我說要遠赴大洋彼岸追求夢想,我本來還嘲笑他,結果那厮沒過兩個月真拿了offer來找我,我還納悶他整天跟着我們鬼混什麽時候考的雞阿姨,”顧曉風還記得自己當時抄着手袋就朝他腦袋砸了下去,張敏全一路哀嚎“冤枉”一路逃遁,最後是兩人在校門口的燒烤店裏幹掉了一箱半啤酒。顧曉風怎麽會不記得,小時候她還在看連環畫的時候張敏全就抱着一大本百科全書和《時間簡史》豪氣幹雲霄地吹噓未來的理想。彼時,曉風還嗤笑他不懂裝懂,當然她心中的宏圖大願這個毛頭小子肯定也不會理解的:她要拿諾貝爾美術獎!等她知道諾貝爾沒設美術獎的時候她也已經不看連環畫了,所以可以說是沒逢上懷才不遇的好時候。

“那陳凝呢?”

“嗯?”顧曉風一愣。

岳頌鳴嗤笑,“別告訴我你沒看出來陳凝喜歡張敏全。”

“呵,你還別說,當時真不知道陳凝會下那麽大決心。兩人不知道什麽毛病,都是事情敲定了才來告訴我。陳凝工作了一年,去了紐約大學。”

“唔,離得是挺近的。”

“我原以為,陳凝這種可有可無的性格不會較真。”

“那是還沒遇上值得較真的人。”

語氣中仿佛有一分無奈,顧曉風聞言擡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灼灼地盯着自己,一時尴尬,不知道說什麽好,所幸這時候服務員已經将菜上上來了,顧曉風涮好碗筷,認真的擺弄起面前的豆腐。

終是岳頌鳴打破沉默,“那他兩後來成了沒?”

“沒,”現在換成曉風苦笑了,“敏全去年結婚了,是個華裔女孩,張家世交,陳凝還有一年也要回來了。”她還記得,一直教訓自己“沒骨氣”的陳凝,“百草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女霸王一樣的陳凝,那晚哭的天昏地暗,仿佛要把這一世的眼淚都流盡。她斷斷續續地說,前言不搭後語,顧曉風沒懂,也懂了。她怎麽會不明白這種感覺呢?

陳凝哭得累了就睡着了,蜷在角落裏,時不時還會抽搭兩聲,滿腔的委屈像怨魂一樣徘徊在胸腔,無法盡數散去。這麽多年的積壓,怎麽能指望一場眼淚就沖刷個幹淨?她們住的地方是個小旅館的二樓,窗戶正對着前面那棟樓的牆壁,兩樓間距太窄,顧曉風探出頭拼命伸長了脖子也看不到夜空,她忘了自己想了什麽,只記得那晚上好壓抑好壓抑,仿佛南方盛夏暴雨前的悶熱,像一張巨大的網,慢慢收緊,收緊,收到與自己肌膚相親,再擠壓出油脂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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