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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來了,舍不得進來麽?”一道缥缈的女聲響起,在了無聽來卻不啻一道炸雷。

這是李夢華的聲音!

了無踉踉跄跄地跑進甘泉宮,直奔李夢華從前的寝宮去了。

與外頭一片破敗不同,甘泉宮裏竟是一切如常,與他離去之時相比也并無不同。甚至連雕花床前懸挂的紅紗也一樣,了無甚至會懷疑他掀開紗幔後,還會看到那個鵝黃抹胸紅紗裙的少女。

“都說十年生死兩茫茫,了無大師,別來無恙啊?”隐在紗幔之後的女子輕聲嬌笑,語調慵懶,與記憶中的小公主幾乎沒有相似之處,“不過大師乘舟回了神州華夏,竟還舍得再回來?”

了無死死盯着那片紅紗,“貧僧答應過公主殿下一定會回來,沒有食言。”

躲在紗後的麗人便笑得更加開心,“那不知大師回來是要做什麽?”

“貧僧自西方琉璃界求得上層佛法,可化孽障渡苦厄。”了無自己也沒察覺,自己的語氣裏帶了幾分急切,似乎是想證明什麽一般。

笑聲一頓,只見紗後似乎有個人影從半躺的姿态坐了起來,然後才聽李夢華淡聲道:“哦,那便不耽誤大師了,請吧。”

自再踏上東海上這一座孤島開始,了無便覺得處處透着詭異。

他駕着一葉扁舟從此間出發,在驚濤駭浪中颠簸不知多久,才終于踏上神州華夏,然後靠着一張口問路、一雙手化緣、一雙腿跋涉,一段一歷險,一步一虔誠,終于抵達西方,見到了經文之中的佛陀。佛陀聽聞他的經歷,大為感動,問他可願成聖,他說不願,只請佛陀賜他化邪渡厄之法。佛陀準他所求,賜經九九八十一卷,并塑他金身。如今的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不止是皇宮,便是在這島上,既無鳥靈亦無活人,一片死寂。

只是了無并不願相信。神州不比此間,靈氣充沛,有他從前未曾見過的魑魅魍魉,他不信自己經歷重重劫難所取回的真經似乎已經形同廢紙。

“敢問公主殿下,陛下何在?各位殿下何在?”了無低眉問。

“呀,”李夢華笑了一聲,“這我真要好好想一想,他們到底在哪裏呢?”

了無眉尖一跳,又問:“敢問諸位沙門何在?百姓何在?”

“這個倒是不難,”李夢華仍舊語氣輕挑,“只是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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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無只覺呼吸一滞,忍了片刻,才問:“再問公主,陳琮何在?”

紗後的人影往前微微一傾,“你找他作甚?”

“丹雀一族之事,貧僧在佛陀那裏聽說了……”了無認真想了想措辭,才低聲道:“終究是千百年前的事了,執着于此,于他,于丹雀族,于衆人都無好處,貧僧想勸他放棄執念,還此間一個清淨。”

李夢華輕描淡寫地道:“那倒是多謝大師好心,只是……真的不必了呢。”

饒是出家多年,了無也終于被激起一絲火氣,“不知公主殿下究竟是何意?貧僧當年執意西去,的确是愧對公主,只是貧僧好意相助,公主大可不必……”

“所以你一片好意我就必得感激涕零?”陡然風起,輕紗四下一揚,終于露出帳後之人的廬山真面目。

分明還是李夢華的臉,卻險些叫了無不敢相認。一襲紅衣冶豔如血,眉梢眼角也盡是邪戾之氣,哪裏還是從前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公主?卻也不是那個剛強能幹的李夢華。

了無愣怔之間,也不見李夢華有任何動作,卻陡然出現在他面前,鼻尖貼着鼻尖,近得呼吸可聞,“大師,你可還記得自己為何西去?”

為何西去麽?

*  *  *  *  *

自陳祎出家得法號了無後,也不知是不是天賦異禀,佛學修為倒真是一日千裏,皇宮大陣在他的加持下固若金湯,即便有時不需其餘僧人相助,也能撐過一整夜。

如此一來,不止是百姓,便是皇室之人也認為鳥靈再也不足為慮,不在禁足宮中,倒是時時尋機外出,漸漸游冶巡獵一如從前,一派歌舞升平。

終有一日,二皇子率一衆狐朋狗友在城郊作樂時,天邊忽然變了顏色,紅彤彤的一片,如火雲墜落一般,忽然化作鳥群,俯沖而下,昔日噩夢再次重演。

了無覺察之後,立時登城念咒,只是陣法仍在,鳥靈卻不像從前一般即刻消失,反倒是悍勇無匹地用自己的尖喙、利爪與翅膀攻擊着光幕。更駭人的是,無論了無如何加持,光幕在鳥靈的沖擊之下,竟在不斷回縮。

“想不到你還真出了家當了和尚。”陳琮自群鳥中現身,語出嘲諷,“不過勸你省省力氣吧,總有一日,這陣法會被沖擊殆盡,憑你這點修為,還能護住這幫罪人?”

了無擰眉,“萬事有因才有果,施主下手這般狠辣,卻不知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陳琮展翅,群鳥便為他讓出一條道,他施施然飛到光幕前,“這兒萬靈不可成精化妖,你就不好奇我們是怎麽回事嗎?”

了無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卻毫無頭緒。

“我告訴你,那是因為在這幫罪人來朱火島之前,這兒本是我們丹雀族的地方!”陳琮厲聲道,“我們丹雀一族與朱雀、鳳凰都是近親,身負神血,原本在此活得逍遙自在,卻因為這一群罪人,我們足足在地下被鎮壓了近千年!這些罪人受天罰所縛,本該是滅族之相,竟靠着強取我們的靈氣茍延殘喘了千年。你知道眼睜睜看着族人一個又一個地消失是什麽滋味嗎?我身為如今這天地間唯一一只活着的丹雀,就是要帶領着族人們的亡靈讓這幫罪人血債血償!”

這些事了無從未聽見過一鱗半爪,下意識便覺得是陳琮在說謊騙他。可即便是謊言也太過驚人,了無忍不住後退一步,一下子就撞到了一個人身上。

回頭一看,是臉色慘白的李夢華。

不需人證物證,了無知道陳琮似乎沒有說謊。

“我……這……”了無張了張嘴,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組織語言。

陳琮卻大感愉悅,笑道:“傻小子,且看看你費勁心力保護的,都是些什麽狼心狗肺的東西吧!”

許是篤定了了無不會再幫着加持陣法,陳琮也不再指揮鳥靈攻擊,反倒是撮嘴召喚一聲,又帶着鳥靈們浩浩蕩蕩地飛走了。

“他方才……”了無看着李夢華灰敗的臉色,很想安慰她,告訴她陳琮是在編故事,讓她不必當真。

“是真的。”可李夢華卻直截了當地打斷他,“我們李氏先祖,從前也是從神州華夏來的,于茫茫東海上只尋得了這一處島嶼,便顧不得島上還有丹雀,據此為地,興建國朝。至于那些丹雀,自然是有一只算一只,盡數鎮壓。”

了無瞪大雙眼,只覺得李夢華魔怔了。

李夢華又道:“如今你知道妖物為何管我們叫罪人了,是不是覺得……從前都是自己眼瞎心也瞎?無妨,這是國朝與丹雀一族的恩怨,你是從神州華夏飄來的,與你無關,要是不願,便別管了吧。”

“阿彌陀佛。”了無背過身去,只是道:“此處危險,公主殿下千金之軀,還請回宮去才好。”

六字真言誦得太過熟稔,心緒再怎麽混亂了無也未念錯一字。只是李夢華也不肯走,就這樣在他身邊靜靜坐到天黑,又從天黑坐到天明。了無不想勸,她也沒想說話。若不是宮裏來人說陛下急召公主去議事,還不知能坐到什麽時候。

又是一日一夜之後,陳琮再次出現,見了無仍在,也懶得廢話,直接召喚鳥靈開始攻擊大陣。不過得了消息之後,不單是整個帝都的僧侶,便是有許多百姓也自發在街巷上盤膝而坐,高聲念誦六字真言。

了無兩天兩夜未歇,食水未進,念得口也幹了,眼也澀了,卻陡然起身來,緩步走向宮中。

聽聞了無求見,新帝立時暫停議事,問他有何事。

李夢華也在龍德殿,見了無進來,雖竭力鎮定,只是僵直的身體與捏緊裙角的手指卻出賣了她那一刻的緊張。

“陛下,貧僧想向您求一葉舟。”了無平靜地道。

“什麽?”滿朝皆驚。陳琮的話早就傳遍了,也有不少人在猜了無究竟會不會走,可聽他說出這個要求,卻也沒人願意相信。

了無認真地道:“陛下莫慌,貧僧并非想逃避。不管貧僧在哪裏所生,到底是在此間長大,此處才是貧僧的故鄉,此地之人才是貧僧的親人。故鄉遭劫,親人罹難,貧僧是想略盡綿薄。奈何鳥靈太過厲害,貧僧修為實在不夠。”

新帝緊張地問:“那你想怎樣?”

“既然此間神佛不顧,旁人也出不了島,貧僧便想親自去往西天,向佛陀求取真經,渡化鳥靈,祛厄消災。”了無緩聲道。

但朝上立刻有人反駁,“荒謬!莫說你能不能到達西天,便是能到,聽說那裏有十萬八千裏之遙,你如何去?幾時能到?幾時能回?你這一走,大陣無人護持,我等早就被那些妖物生吞活剝了!”

了無認真解釋,“貧僧這些年來觀察,雖說僧人念誦六字真言威力更強,可願力誰人都有,倘若心夠誠,舉國上下一道誦經念咒,也未為不可。”

李夢華忽然冷冷開口,“如此說來,舉國上下只管念咒不做旁的事了?農田誰去種?衣物誰來做?既然神佛不顧,也別去求祂。”

“公主慎言!”了無雙手合十,低聲告罪。

李夢華卻排衆而出,“千年之前我歷史先祖既然能鎮壓丹雀,如今不過靈氣消磨殆盡的死靈,難道還想不出法子将其再次鎮壓?”

朝堂一片寂靜。了無卻想:既然此處原本是丹雀之地,出手搶占本就不對,還将原主人鎮壓千年,怨不得報複,如今再以霹靂手段鎮壓,冤冤相報不知何時能了。

新帝一向性子有些弱,當即便道:“夢華随口一說,大師不必當真。只是她所慮之事……”

“陛下放心,貧僧出發之前,定将自己所有修為都留下,将陣法縮至宮城,嚴加護持,一路上再趕得勤些,快則三年兩載慢則五年,定能回還。”了無鄭重地道。

*  *  *  *  *

從前只是在這朱火島上生活,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遠,十萬八千裏是個陌生的數字,總以為最多五年便能往返,卻沒想到這一去便是整整十年。

人生一場虛空大夢,彈指不過百載,又有多少個十年?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了無低聲念道。

“夠了!”李夢華喝止他的聲音有些尖利,“《往生咒》是嗎?人都沒了,這時候念這些東西有什麽用!”

“他們……”了無的确早有猜測,卻不敢相信,非要聽一句親口所言,才肯死心。

李夢華站直身子,輕笑一聲,“了無大師,因為你一句舉國上下念誦六字箴言,多少人奉為金科玉律!良田荒廢,百業無人從事,餓死凍死之人不計其數。這也便罷了,可是大師你記不記得,除你之外,舉國上下再無一個神州血脈,再多的人誦經又有何用!整個皇宮裏無處不是香燭錢紙,無處不是梵聲低吟,說句不怕得罪你那高高在上的佛陀的話,真是前所未見的烏煙瘴氣!”

了無曾經見過低眉淺笑的李夢華、驕矜傲氣的李夢華、決絕果斷的李夢華,卻全然沒想過,有一日她會用這樣的神情與自己說話,嘴角勾成嘲諷的弧度,眼神冰冷,眸子一片沉沉死黑。

“若是這般也罷了。可那群鳥靈襲來之時,你那誠心所求的佛經卻有什麽用處!”李夢華的嗓音逐漸尖利,竟似鳥鳴一般。

“阿彌陀佛,是貧僧來遲了!”了無痛心疾首。

李夢華卻道:“那卻不是,大師留下了自己的畢生修為,與你本人親至有何不同?鳥靈來襲之日,大師留下的陣法同樣不堪一擊。從前我便說過,你的佛陀、你的法、你的大道,根本……救不了世人!”

了無慌亂地搖頭,本想說些什麽來駁斥,卻發現自己仿佛真的無話可說。

平靜了好一陣,他終于想起自己方才就壓在心底的疑問,“公主殿下如何……陳琮在何處?那些鳥靈又在何處?”

“怎麽,你懷疑是我與陳琮有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交易所以才能孤身茍活?”李夢華右眉微挑。

“不,不是!”了無連連擺手。

李夢華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兀自冷笑,“那些妖物傻了我父皇、皇兄與叔伯親人,殺了我的子民,我李夢華便是再如何下賤,也不會為了茍延殘喘而向他們低頭求饒!更何況,你可別忘了,你那好義父将我們所有人都視作罪人,都該死該殺,留着我對他有什麽好處?”

了無不敢說話,只不錯眼地瞧着她,心中暗自揣測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不是問我陳琮在哪?”李夢華又泠然開口,而後揚起修長的脖頸,沖口一聲高亢的啼鳴,身形陡然就發生了變化。背後衣衫應聲而裂,一雙金色羽翼憑空展開,李夢華展翅飛到半空,笑道:“在這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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