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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期然,了無便想起從前與李夢華共讀《逍遙游》裏頭的一句——怒而飛,其翼狀若垂天之雲。

那樣大的一雙金翅,遮天蔽日,金紅交錯,乍一看仿佛是天邊的雲霞落在翼上。

只是李夢華好端端的一個人,為何會忽生雙翼?而這雙翼之形也的确有些眼熟,與丹雀一族有些相似。但丹雀身形不大,也并不會生出這樣大的翅膀。

怔忪間,忽覺眼前金光一黯,翅膀上的羽毛消失不見,卻只剩了嶙峋交錯的森森骨架,而這骨架卻是從內而外地透着黑氣。

李夢華擡手,在左邊最上端的那根長骨架上屈指一彈,“這邊是你心心念念的陳琮。不只是他,他所挂心的族人們,一個不少,全都在這兒了。”

“這……”了無震驚得不知說什麽是好。

“說了你的佛陀不能救世人,能幫我的,只有魔!”說罷,李夢華的雙瞳忽然變了,血色彌漫,猩紅一片。

到底是自神州華夏穿行而過又去往西方求經之人,了無的見識終究與從前不同,當即便失聲道:“以身飼魔?!”

“那你覺得我還能如何?”李夢華尖聲喝道,“鋪天蓋地的鳥靈來襲,你的陣法被撕得粉碎,而我的子民們只是一群毫無法力的凡人,你告訴我,究竟還能如何!魔說,只需以我為祭,靈魂予祂,便會讓這些鳥靈再也無法威脅到我的子民,了無,換了是你……哦,你不會的,你是神州華夏的血脈,怎能為了我們這些罪人之後堕入魔道?”

“夢華!我說過,無論我生在何處,可我終究是在朱火島上長大的,這邊是我的故土!”了無直覺喉頭發酸,“魔是什麽東西?巧言令色,最擅哄騙,你怎可與他們交易!”

“所以我要看着我的子民們去死?”李夢華乜他一眼,“與魔交易有何不可?從前一見鳥靈來襲,無不為之色變。可如今你看,任他多高強的法力,也全都是我的了!大師莫不是忘了,于我而言,最要緊的事不過是護衛子民周全,餘者不過尋常,皆可抛棄。”

這話倒是不錯。了無苦笑着想:為了使陣法得以延續,便是想着生下與自己有血脈關聯的子嗣,自己不過是覺得此事應當慎重,便轉眼安排了其他女子,至于自己怎麽想也無關緊要,哪怕是公主殿下本人的心情也不去顧慮。有這樣的公主,倒真是國朝之幸。

但了無又察覺不妥,皺眉問道:“既如此,敢問公主殿下,子民又在何處?鳥靈之患既除,他們也不需躲藏才是,緣何至此一個人也看不見?”

李夢華的表情有一瞬開裂,旋即又恢複譏诮,“怎麽,大師東歸之時,就沒覺得朱火島有什麽不同?”

了無神情疑惑,當真是細細想了一番,卻并未想明白,只緩緩搖頭。

李夢華便驀然大笑,直笑得眼淚橫流,“是啊,你是神州血脈,那些陣法自然也與你無用,你怎麽能感受到?了無,你說什麽能與我們感同身受?可笑從前我竟真的指望你能與我一道守護國朝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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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貧僧東歸至今,實在未曾見到任何一人……”了無小心翼翼地說道。

李夢華收翼落下,“我們是東遷至此,鎮壓了島上的丹雀,以凡人之身戮神,總會遭致天罰,神佛不佑,萬靈不生,總有一日連我們自己也會活不下去。既然已經把丹雀壓伏地底,我們也不懼再蠶食些靈氣來自保。可是現在最後一只丹雀也被我吞了,這島上沒有靈氣了,我想讓我的子民們活下去,你說我該當如何?”

了無喃喃道:“回神州?”

“我們的先祖原就是從神州遷來的,回歸故土而已,有何不可?”李夢華說着,還笑了一笑,“當初按照陳琮所說,我們無端來到朱火島上大肆殺伐,倒是讓皇兄他們總覺得自己承受了滔天罪業,不敢再将那些畜牲鎮回地下。可後來陳琮死前也說了實話,說我們原本是被神州無端趕出來的無處可歸之人,只是他們丹雀一族盤踞朱火島日久,根本不想與人毗鄰而居,故而想将我們的先民趕盡殺絕。只是沒想到,先民中有人身懷秘法,反倒現将他們制伏了。了無我問你,我們的先民究竟有什麽錯?他們不就是想……活下去麽?”

了無垂眼,避開她灼灼的目光。

的确無錯,不過自衛而已。他不敢說,自己在西方所聽到的事實真相,比李夢華所知的,其實更為殘忍。

李氏先民也并非主動來到此地,畢竟朱火島遠在東海之心,千年之前造船之術與今日相差太遠,能乘風破浪來此,也是有不得已的因由。只因千年前神州王朝刑法嚴苛徭役賦稅沉重,李氏先祖在服徭役之路上遭遇連月暴雨,到底是誤了期限,按律需得斬首,不僅男丁要斬首,親眷四鄰都要連坐。先民不忍家族因此毀滅,便扶老攜幼連夜出逃,只為給家族搏一個能活出去的前程。

可就算活下去,也是個為滿天神佛所棄的将來,不知李氏先民泉下有知是否後悔。

“一連吞噬這麽多丹雀,想必是怨氣十分驚人,從未曾踏足東海一步的神州人竟然一夜之間遣出那麽多和尚道士,将整個朱火島都團團圍住,聯手做法,布下重重結界,不僅生人不得脫出,連死人也不能,上不得天堂下不得地獄,長命百歲也就罷了,一旦身死,便永遠消散,再無輪回的可能!”李夢華的聲音越發尖銳刺耳,“你不是問我他們哪去了嗎?方才看過一次,如今便再與你看一次吧!”

金光閃動,那遮天蔽日的羽翼再次憑空而現。

李夢華展翅一抖,羽翼上密密麻麻難以計數的羽毛便驟然脫落,如劍芒一般朝着了無激射而來。了無下意識躲閃,但那些金紅色的羽毛卻在他面前忽然停住,将他團團包圍,懸空浮動。

了無心中稍定,忍不住定睛瞧着那羽毛,忽然臉色都變了——這羽毛除了色澤金紅外,乍一看與尋常鳥禽的羽毛并無二致,尤其是安靜待在李夢華雙翼之上的時候。可是獨立脫落之後,顯出了自己的廬山真面目,卻與普通羽毛全然不同。

這哪裏是羽毛?這分明是一個個紙片一樣的人啊!

非但形狀像人,連人類的五官與表情也纖毫畢現,了無甚至一眼望去便認出好幾個從前相熟之人。

手上發顫,了無穩了好幾次呼吸,才終于朝着其中一片伸了出去,想要輕輕觸摸。

偏偏李夢華還要不依不饒地提醒他,“想來大師也不陌生,這是渡你出家的老方丈。喏,瞧見左邊這個了嗎?應該你也認得,是你從前最喜歡跟他喝酒鬥詩的江嶼。還有這個,也是你的玩伴,只是這家夥從來都想着與你争個高下,嘴上也不饒人,我最不喜歡他。”

不消她說,了無也能回憶起從前的點滴。自從鳥靈之禍起,至他離島西區,前塵舊事就開始一刻也不停歇地在他腦中盤旋回想。從前愛過的、恨過的自不必說,便是只有一面之緣的泛泛之交也不例外,一遍又一遍,不斷将記憶加固。

比如這個。了無往前走了兩步,認出了其中一片。

這應該是個很可愛的小女孩。那時他還未曾出家,只記得又是一次鳥靈來襲,他在城上整整念了八個時辰的六字真言,累得筋疲力盡準備回宮,路過街市看見一個小姑娘哭得十分傷心,忍不住駐足問她怎麽了。路人七嘴八舌地解釋,他才知道,這女孩的父母在某次鳥靈來襲之時便雙雙喪生,家中親眷也陸續罹難,今日這一次,帶走的是她最後一個親人。那時的陳祎心中大恸,不假思索地掏出一個玉墜給她,據陳琮說那是他從神州飄來時唯一的随身之物,想來是親生父母所留,并告訴她,這個玉墜代父母陪了他很多年,如今他長大了也不需要了,就代小姑娘的父母繼續陪着她。小姑娘當真被哄得破涕為笑,脆聲說謝謝哥哥。那女孩頰邊有一對深深的梨渦,了無記得很清楚。

譬如那個。

那是他自幼的玩伴裴卿。他自幼總被人欺負,裴卿卻比他更加體弱多病,還需被他照顧。可以說陳祎少時少有的膽氣與自信全是裴卿給的。後來他與李夢華兩情相悅後,裴卿漸漸有些遠着他了,只是當時并不曾在意其中的因由。再後來他們大婚,關系淡了許多的裴卿又特意上門來,鄭重其事地交給他兩道符紙,說是在廟中虔誠求來,十分靈驗,希望他能與李夢華百年好合,也希望他好好對待李夢華。那時他才終于知道,原來從前那個總是不聲不響地跟在他們身邊的文弱青年心中早就有了小公主,卻從不敢吐露半個字。只是事與願違,婚事終究未成,一串變故來臨他也沒再見過裴卿。不過是他決意出家之時,從宮中搬至廟中,裴卿終于找上門,發狠要揍他一頓。連日來的疲憊讓他也身體虛弱,連裴卿這個病秧子也無法趕走,幸而廟中的其他僧人聞訊而來。裴卿被架走之時罵了他許多話,總逃不開“辜負”二字。再後來他西去求經,又見了裴卿一面,才知裴卿如今做了公主手下的屬官,專管錢糧。了無記得裴卿奉命送他出海,只說:“我只盼你永遠都別在回來了。可是為了公主心心念念的子民,你必須安然無恙,早去早回!”

還有……這個。

這是了無已經出家後偶然在街上結識的。二皇子遭難,鳥靈越發猖獗,了無也深感自己力不從心,人逐漸消瘦,卻也逐漸麻木。那時的都城舉目皆傷,處處有人哀哭,了無已經不會再去問為什麽,不是見怪不怪,而是太多人,他安慰補過來,也并不知該如何安慰。只是都城百姓都認得他,有一個衣衫褴褛的婦人沖出來,問他,佛陀渡世人,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可佛陀卻又在哪裏?了無回答不出來,只好與她誦經,觀自在菩薩……自鳥靈現世,佛教大興,所有佛教經典幾乎國朝子民都能成誦,早已聽得麻木。婦人聽他念觀音心經,忍不住嚎啕大哭,甚至動手在他身上捶打幾下。一旁還有早就擔驚受怕到崩潰的人也被觸動,或厮打或唾罵。了無想,世人皆苦,何必挂懷。一動也不動,仍舊誦經。卻在這時,有一壯漢越衆而出,将衆人都趕跑,然後坐下,與了無一道誦經。後來了無問他可是外門弟子,壯漢擺手,只道自己曾是山匪,因手下兄弟動亂而險些死于非命,倒是一個老和尚救了他,說前塵不究,改過向善便是正道。了無記得他,是因這樣一個滿臉兇相的壯漢,說起佛來,卻虔誠得仿佛出世多年的沙門。

還有……

了無不自覺地在羽陣中走動,短短半生的回憶紛至沓來,不覺間臉上已是冰涼一片。

他終于又走到了李夢華面前,看着頑強附在李夢華骨翼上那片應是由國朝最後一任皇帝所化的羽毛,喉頭一片灼痛,“為什麽?”

李夢華卻只是勾唇笑笑,“都在這裏了,不止是宮裏的,也不止是都城的,整個島上的子民全都在這裏了。從海上看來朱火島很小是不是?我也沒想到我竟會有這樣多的子民,連骨翼都險些挂不住了。”

了無終于動了火氣,怒喝一聲:“為什麽!”

李夢華忽然拔地而起,骨翼扇動,直沖雲霄。了無大驚,本想去追,立時又見一道紅影從天墜落,狼狽地摔在地上。

原想上前去扶,李夢華卻自己站了起來,抖了抖身上沾染的塵灰,無悲無喜地道:“我只想帶他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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