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了無這才看清了她口中所說的結界的模樣。

永禁之法，一旦結界成了，被困其中之人上天無路下地無門，便是身死其中也上不得天堂下不得地獄，只有魂飛魄散這一個下場。

“大師，你看見了，神州之人，是要我們永遠消失在這世間啊！”李夢華的表情分明是在笑，可眼角卻蜿蜒留下一行血淚，“當初我們的先民離開神州，雖不知為何，可一千多年來神州從未來人與我們交涉，想來并未對他們有什麽損害。後來先民鎮壓丹雀，也不過是為了給自己讨一塊生存之地，便是丹雀報複，也不過是想活下去而已。丹雀盡滅，朱火島也再不能住人，我想把他們帶回神州，仍不過是為了讓大家有個安居樂業之所。我們不過只想活下去，為何天上地下都不願給我們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了無沉默不語，不能替任何人作答。

許久之後，他才問：“可你現在這樣，又是要做什麽？”

“魔雖借我法力，可對付被鎮壓已久的丹雀一族尚可，卻着實破不開這結界。魔說，這結界于我們而言，唯願力可破。從前我并不知願力是什麽，直到有一日，我在宮外看到一個病重的老妪瀕死，她看到我便一下子坐了起來，抓着我的手說，她想出去。她死了，我卻發現骨翼上附了一片羽毛，就是你看到的樣子。”李夢華擡手，卻有許多羽毛都飛到了她的掌心，“我每日都會試這個結界，尋找出去的可能。從前是不可撼動，可那一日之後，我發現結界竟被我推得凹陷下去些許。只有一點點，但我真的感覺到了！魔說，那就是願力。可祂也告訴我，人瀕死那一剎願力爆發，也是我運氣好便吸附了過來，只是我以後不會總是這麽好的運氣，卻要白白浪費多少。”

“你……”了無不相信公主殿下會對她的子民大開殺戒，只是滿眼的金羽，卻又讓他不那麽堅定了。

“我同魔說，願力我要，但我也不能讓子民們魂飛魄散，他可有什麽法子，他說自然是有。如今他們都化作金羽，只要我能脫困，便會立刻将他們帶往神州。”說話間，骨翼猛然張開，漫天的金羽仿佛得到召喚，忽然沖天而起，又向着李夢華倒飛而去，光華斑斓間，重新組成那一對有力的羽翼。

了無擰眉，“不是說都在這裏了？公主殿下仍未脫困，可見魔的話并不可信。”

“大師，我可是在這裏等你很久了。”李夢華忽對着他粲然一笑，“本來說好三五年而已，誰知竟是一去十年，可真是教我好等啊。”

“……嗯？”了無的話被生生截斷，只從喉間洩露一個疑問的音節。

“大師可是神州血脈，又是到西天聆聽過佛陀教誨的聖人，你說……你的願力，會不會比尋常人要多上許多？”李夢華笑得很甜，似乎渾然不覺自己在說什麽危險的話語。

了無真的愣住，“你想殺我？”

李夢華慢慢朝他飛來，“怎麽能說是殺？不過是想借一點願力而已，大師該不會這般小氣吧？大師放心，我只借願力，只要将國朝子民全都送去神州華夏就好，多了我拿着也無用不是？”

了無念了句佛號，“阿彌陀佛，公主殿下，無論你破開結界之後身上還剩多少法力、能不能抵達神州，單說如今國朝子民已然都是魂體，便是強行送走，也無法存活于世。”

“聽聞神州有輪回，死後善者上天惡者入地，功過結算之後還能重新轉世。難道大師覺得我們罪人的後裔，連重新投胎也不配嗎？”說着，李夢華瞳孔又陡然變紅，神色也猙獰起來，“什麽佛渡世人？什麽衆生平等？在你眼裏，就從未瞧得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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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無總算知道她所想，正欲說些什麽，卻見李夢華一雙蒼白的素手忽然就變成利爪，羽翼撲閃之間，霎時就殺到了眼前。而那一雙白骨般的利爪，卻正是取他心口而來！

她動了殺心！

了無驚詫之間，也下意識念動咒語，腳下生蓮，那金色的蓮花又見風就長，被下頭一根通直的花莖推着拔高，竟升到了雲端。

“想跑？”李夢華冷聲呵斥，雙翼一扇，眨眼便飛到了無身前。

了無連忙解釋，“并非如此！公主殿下，貧僧願祝你一臂之力！”

李夢華卻只是嗤笑，“那大師可願意交出命來？”

自幼相識相知，了無自問是對李夢華十分熟悉的，可如今聽她說話的語氣、觀她神情都十分陌生。又想到李夢華以身飼魔，不由得一身冷汗，試探着問：“國朝子民盡數沖入輪回，可公主殿下如今壽數異于常人，送走他們又要去往何處？”

“呀，問這個做什麽？難道大師要一路相伴不成？”李夢華面上嬌笑着，手下的動作卻一點不慢。她的羽翼實在太大，足以将了無團團圍住，讓他在一片金色之中逃無可逃。

了無用上獅子吼的功法，“回答我！”

“神州天遙地廣，哪裏去不得？在這裏困了這許多年，總該出去看看了。”那嬌美面龐上的笑容越發惬意。

了無雙手結印，打出一道金光，“出來！”

李夢華猱身躲過，“什麽？”

“你是魔，你占據了夢華的身軀，為的便是從這裏出去，是嗎？”濃眉緊皺，了無動了怒氣，“并非丹雀一族蠻不講理，而是他們奉命鎮魔，并不願讓凡人涉險，所以才千方百計要将他們趕走。只是究竟是茲事體大還是你暗中動了手腳，終讓兩族不死不休，便不得而知。丹雀一族盡滅，人族又太過弱小，這正是你的機會。什麽帶着族人回神州，你根本就是騙她的！你騙着夢華親手殺了她最在意的子民！”

紅衣麗人仰天大笑，“這千年來，只有你這一個人漂洋過海而來，果然是天命所歸，倒是聰明。不過大師啊，有句話你卻說錯了，我哪裏是騙小公主殺人了呢？你細想想，她所說之法，何處不可行？”

“魔者，貪嗔癡很殺所化，一旦逃脫，只怕會在神州大開殺戒，否則當年佛陀也不會聯合天庭将你鎮壓至此。”了無沉聲說道，“以你之能，凡人很難制伏，只會将怨氣撒在國朝子民身上。帶你去了神州，他們決不能安然轉生！”

“哦？那你現在想怎樣？阻止我？”魔笑得十分狂傲，“就憑你一人？”

了無輕揚下巴，“是，就貧僧一人。”

“小和尚當真是口氣大。”

“若是在神州華夏，貧僧如何也不敢說這樣的話。”了無氣定神閑地道，“可此處不同，萬靈不生，你并無法力可借用。再則，不附在人身上，魔也不過只會說些蠱惑人心的胡話罷了。難怪朱火島神佛不佑，不是因為國朝之人被神佛厭棄，而是害怕一旦他們得了法力後被你附身利用而遭致浩劫！可惜你老奸巨猾，險些就得逞了。”

魔聽得愉悅，甚至糾正，“這就讓你看看，吾這計劃，是多麽精妙！”

“貧僧還在，你便絕不會如願！”了無一聲呵斥，身上半舊的僧袍忽然起了變化，縷縷紅光在他神州纏繞，化作一件大紅的袈裟。那袈裟上還追着奪目的寶珠，靈氣逼人。

魔有些懊惱地皺眉，“錦瀾袈裟？呵，看來你那佛陀真是有備而來。不過……區區一件袈裟，能奈我何！”

了無還是陳祎的時候，可是個巧舌如簧的臭小子，便是承鈞帝都不能奈他何。但遭逢接連劇變，他逐漸變得沉默寡言。他不想與魔再多費口舌，只是口念咒語，手上印法變換，将道道金光化為實質，向魔攻去。

朱火島上能供魔所驅使的不過念力而已，自然不能與無邊佛法相匹敵，魔并未主動攻擊了無。只是他躲也不仔細躲，不時用雙翼去迎接了無送來的佛光，甚至還以身子去擋。

佛無相，魔亦無相，這身子實打實還是李夢華的，了無并不願對她下狠手。而她的羽翼上所載的，乃是國朝所有遺民的魂魄，了無也唯恐有失，實在束手束腳。

魔很快就瞧出破綻，幾乎是追着了無一陣猛攻，追得他駕着金蓮四下奔走。魔便放肆大笑：“大師，敗局已定，還請不要再做無謂的掙紮了。”

眉頭皺得越來越緊，了無卻半點不敢放松，一邊躲避魔的攻勢一邊想辦法。只是魔爪來的太快，眨眼就到了面前，在離他咽喉不足一寸之處，做出一個收攏的動作。魔爪上的陰寒之氣割得他喉嚨發疼。

偏在這千鈞一發的當口，李夢華的神色出現了一瞬的掙紮。

了無看在眼裏，心中大呼善哉。

他穩了穩身形，手上再次結印，将法力全都灌注道手中的念珠上，念珠便迸發出道道金光，騰空而起，向魔打去。魔并不把他的這點道行放在眼裏，獰笑一聲，用化骨的魔爪抓住念珠，卻也并不摧毀，而是在指尖盤旋一圈，又想他擲了回來。

祂這一擲看起來輕輕松松，了無卻不敢伸手去接——不說念珠上所覆蓋的至陰魔氣，便是他這一擲的力道，就是了無所不能承受的。他當即又駕着金蓮向前奔逃，直至念珠去勢将盡，才敢念咒将這法寶召回來，然後又用法力催動，再次丢出去。

如此往複幾次，一人一魔已來到山崖旁。

魔不把了無放在眼裏，卻也覺得他沒完沒了的滋擾很是惱人，幹脆不再同他客氣，雙爪并出，一左一右地封住了無的退路。了無為了躲避他的攻勢，只好向後仰倒，卻因為避得太急，以至重心不穩，竟從金蓮上墜落下去。

別人出不得結界，了無卻并不在此之列，他這一落，非得落到海上被萬頃碧波吞沒不可。

魔還想吸食了無的血脈法力來突破結界，自然不能讓他有任何閃失，當即不假思索地降下身子，疾沖而上，将了無一把抄在懷裏。

了無身材也算高大，被李夢華這身子攬在懷裏，說不出的詭異。魔渾然不覺，只是笑，“大師你看，躲了這麽半晌，卻還不得讓美人來救你這英雄？哦，我知道了，大師想來就等着這一刻呢？”

“上當了！”了無卻忽地勾唇一笑，雙手翻飛，又結了一個印法。

“你！”魔直覺不好，想将他推開。

可那時已經遲了。只見了無雙掌只見陡然生出兩個金光萬丈的“卍”字來，飛旋開來，越長越大，卻又朝着魔所占據的李夢華的身軀倒回。

“啊！”李夢華一聲撕心裂肺地痛呼。

兩個“卍”字雖不是實體，卻是魔最懼怕的佛光所化，宛如利刃一般，自李夢華肩胛之處毫不留情地削過，一霎便将她背後的一對金翅割裂開來。沒了金翅的李夢華抱着了無迅速下墜，那一雙金翅卻仍舊停留在空中，淩空閃動，似乎想借機逃竄。

了無掙開李夢華的懷抱，右手在袈裟扣上一摘，整件錦斓袈裟便被他解了下來，随風一抖，忽地鋪天蓋地，将那一卷金翅包裹其中。

“你倒真下得去手！”袈裟越收越緊，金翅在其中不斷掙紮，一個粗啞的聲音在其中尖嘯着，“就不怕你的小公主就此摔個粉身碎骨？”

了無并不理他，口中念念有詞，袈裟終于束了口，落在地上，任裏頭的東西怎麽用力也掙不破。

李夢華先前升得太高，便是就此随意落下也受不住。了無手上不停，在空中劃出幾個符號，海上忽然有金蓮次第綻開，向山崖傾倒。華蓋一般的蓮花層層疊疊，将李夢華穩穩接住。

舒了一口氣，了無也落在一朵蓮臺上，慢慢靠了過去，向着慢慢撐身坐起的李夢華低聲問：“公主殿下……沒事吧？”

一雙妙目有些迷離，顯然是剛剛清醒過來，只是李夢華下意識便往自己的肩背處摸去，待摸到一手血跡之時，陡然變了臉色，“好得很！了無大師，你當真與我這般過不去麽？”

“公主受了重傷，莫要擅動！”了無見她想站起身來，急切地喝止。

“你知不知那些魂魄并不能離我太久，否則便魂飛魄散了！”李夢華瞪着他，眼底血絲彌漫。

了無便苦笑，“敢問公主背着他們，又當如何呢？便是吞噬了貧僧，有了突破結界的法力，公主便覺得能渡海、能讓大家轉生了？”

“你……”

了無第一次打斷她的話，“公主殿下，貧僧知道你總是将族人放在心尖上那個任何人也不能逾越的位置，只是你為了族人，卻也能否問一問将你放在心尖上的人作何想？你想背負所有，只是就這麽一雙稚嫩肩頭，又能背負多少？貧僧當年承諾……先帝，要去西天求取真經渡化苦厄，便絕不會食言。”

李夢華定定看了他許久，“大師有何妙計？”

“這錦斓袈裟乃是佛陀所賜，可縛妖魔。”了無淡聲說道。

李夢華怒道：“你想将他們當魔一般除掉？了無，入魔的是我，殺了丹雀的也是我，你沖着我來，與他們何幹！”

了無垂眼，“貧僧曾說會向公主殿下一般愛戴子民，并非謊話。公主殿下，你我自幼相識，如今已是半生，為何總不信我？錦斓袈裟可縛魔，卻不縛人魂，一旦大家的魂魄離島，便可盡數穿出，自行去輪回轉世。”

李夢華噎了噎，不自覺低聲，“離島？說得容易，我們嘗試了那麽些年，若是能離島，早就走了，何須今日？”

了無盤膝，仍是結跏趺坐，雙手皆呈施無畏印，身周有金芒泛起，“公主忘了，貧僧可來去自如。若是帶着貧僧的氣息，無論是結界還是朱火島，都會将魂體認作貧僧。”

李夢華還想說什麽，了無卻自顧自念誦起經文。

南無阿彌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

阿彌利都婆毗

阿彌利哆

悉耽婆毗

阿彌唎哆

毗迦蘭帝

阿彌唎哆

毗迦蘭多

伽彌膩

伽伽那

枳多迦利

娑婆诃

每念誦一句，錦斓袈裟所在的上空便會升起一個金色的光點，雖然光芒微弱，卻堅定閃爍着。光點越來越多，鋪滿整個懸崖上空還不算，一個個漸次排好，向四周流散開，一直延伸至宮城上方，恍若銀河墜落人間。

了無誦往生咒的聲音越發微弱，面色也越來越白。李夢華驚疑不定，直至他的七竅之中慢慢浸出血色，才大驚失色，“你在做什麽！”

誦經聲未停，了無并未理會。

只是李夢華見他眼鼻口耳中流出的血越來越多，眉頭也皺了起來，似乎在忍受極大的痛苦，便知他如今此法定是對自己有不可逆轉的損傷，又不敢上前打斷，只能連聲呵斥，“你到底想做什麽？停下，快停下！”

了無身後的金芒暗了下去，直到終于噴出一口污血，才慢慢睜開眼，卻也來不及整理自己的一身狼狽，只是笑，“人的氣息，全在自己的魂魄上。有了這些，大家都可以暢通無阻地穿出結界了。”

“你不要命了？”李夢華又驚又怒。

“公主請看。”了無仰起頭，李夢華也順着他目光的方向看了過去。

只見頭頂的“星河”緩緩開始流動，由為首的那個帶着，向着海面上移動。游過懸崖頂端之時，但聽輕輕一聲嗡鳴，結界顯現出淡藍的光暈，李夢華不由得神色一緊。只是魂魄夢卻并沒被這結界所阻，輕飄飄地穿了過去，向着海之彼岸繼續前行。

這是他們族人數百年來的夢想——離開這神佛不佑的地方，無憂無慮堂堂正正地在神州華夏生活下去。萬沒想到這個看似不可能的夢想便在今日實現了，更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實現的。

剩下的族人與神州華夏相比不過只能算是個零頭，可也能以萬計。目送數萬族人離開他們盤桓千年的地方從而回歸先祖的故土，也耗費了不少時間。

僅剩的兩人便這樣靜靜地看着，恍惚覺得自己都已然凝結成石像。

直到最後一個魂魄離開，李夢華才悵然若失地回過神，只覺一陣眼熱，情緒不能自已，望向了無之時只能看到一片模糊。

卻沒想到了無也在看她，面上的微笑平和而堅定，“公主殿下，請吧。”

“什麽？”李夢華愕然。

“貧僧修為有限，只能渡魂體破界而出，少不得要委屈公主了。”了無溫聲解釋着，“魂魄無知無覺，只怕過一陣再說便聽不見了，少不得要請公主記下，待見到地藏王菩薩，勞祂轉告佛陀——魔已伏誅，錦斓袈裟可随時來收。”

看着他一派坦然的神情，李夢華卻覺出不對來，防備地問：“為何你自己不說？”

“……”了無搖了搖頭，并不想說話。

李夢華又逼問：“為什麽！”

了無知道自己也騙不過她，索性老實道：“魂魄之力便要散盡了，再沒機會去見菩薩了。”

“有什麽話你自己去說，休想讓我替你傳！”李夢華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着了無，“你的佛陀從未佑我，為着祂的大義，甚至讓我的族人們險些萬劫不複，我才不會給他帶消息！”

原知道李夢華就是這麽個性子，若不是萬不得已，了無并不想告訴她真相。只是事到如今，他卻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釋，“不帶……也罷了。只是公主殿下如今并非魂體，也無法離島。”

“誰說我要離島了？”李夢華緊咬銀牙，“從未出過島，只是外頭的故事我聽說過。我入了魔，殺了丹雀，也取了族人的性命，一旦魂魄離島，必是要下十八層地獄去。我從不曾受過佛陀一日恩惠，更不想被他随意審判懲治！在朱火島活了半輩子，便是死我也就死在這兒了！有本事，我的魂魄你便親自來取，你便自己動手殺了我呀！了無大師，聽說佛門禁殺生呢，我卻看你究竟能如何來取。”

了無皺了眉，“公主忘了，若不出島，便會魂飛魄散！”

李夢華斜眼乜他，“散便散了，許多年前便做好了這個準備，不會臨到頭就怕了的。”

了無只得長嘆一聲。

什麽不肯被佛渡化，什麽不稀罕出去看看，不過都是李夢華怕他魂魄消散再無來生的借口，所以她才寧願自己魂飛魄散。

忽然就想到決定出家前的那個晚上。了無心中與佛陀告罪數遍，方低聲問道：“公主這是為了全族的救命恩人，還是為了陳祎？”

“什麽？”驟然聽到這個名字，李夢華反應大得抑制不住。

了無卻忽然沒了顧忌，“從小我就知道，你若是身為男兒，定會比父兄更加能幹。因為在你這兒，兒女私情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所以那年你會為了族人的安危而安排那些女子讓我随意挑。我不怪你，卻也委屈。今日再沒有旁事來逼你權衡，你只告訴我一句，你怕我魂飛魄散，究竟是因為你怕對不起全族的救命恩人，還是只因為……我是陳祎？”

他一邊說着，李夢華眼中便有晶瑩的淚珠滴落，一刻也停不下來。想伸手去替她擦拭，終究也擡不起手來。

良久，李夢華終于開口，“陳祎從小嬌生慣養，怎麽受得了日日在城上日曬雨淋的苦？若是鳥靈只想取我一人性命，我哪肯讓他去受罪？陳祎是我還未拜過堂的夫君，若不是他的血脈可壓制鳥靈，我哪肯讓別的女人靠近他一步？陳祎從來都呼奴喚婢的，連帝都都未出過，若不是當真撐不下去了，我哪肯放他獨自一人跋山涉水去西天求經？陳祎是我……此生摯愛，這次只是用他的性命與我的性命相比，我只想讓他來世能平安喜樂。”

“夢華，你可知一縷殘魂……也需在地府之中經年累月地将養，方能等到再次入世的機會。”陳祎搖了搖頭，忽而放棄一般，終于露出一個釋懷的笑意。

李夢華沒有聽懂他的意思，看着他的眼神頗有些防備的意味，生怕他做出什麽傻事。

陳祎卻越笑越暢快，“你說你入魔、殺族、滅靈，是要打入十八層地獄的。然此舉情有可原，地藏菩薩并非不懂變通。在十八層地獄思過反省數百年，便是只剩一星半點的殘魂也該養好了。”

“你……什麽意思？”李夢華的眼眶越來越紅。

陳祎又解釋道：“魂魄之力本是可以恢複的，朱火島萬靈隔絕，雖說是慢些，可恢複一點點也不過幾日。只需一點點，我便能将你的魂魄安然帶離此處。”

李夢華雙眼圓睜，不自覺撐起身子，想往陳祎那邊靠過去。

陳祎也終于擡起雙臂，緩緩張開，做出一個擁抱的姿勢，同時低聲開口——

夢華，我不渡你，我只願與你，一同下地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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