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等等
異國戀三年,說長也長,說短也短。
說長呢,嚴肅只回來了兩次,每次去機場接機,周笑笑能把肺裏的空氣都交待在了見面時旁若無人瘋狂思念的擁抱親吻裏。每次去送機,又要重複一次艱難離別強顏歡笑。數着日子盼他回來,又數着日子送他走。分秒必争,恨不得二十四小時都像連體嬰一樣膩在一起。
說短呢,專業、實習、作品、比賽,嚴肅好像逼着自己一刻不放松的陀螺,周笑笑也不遑多讓,曾經挂科到哭的小姑娘,修完了雙學位的學分,四六級都飚上了600+,打工到大四提前還清了助學貸款,考上了心儀的中文系古代文學的研究生。
研究生複試成功之後,學分修完已經沒課的周笑笑,申請了提前答辯,也順利通過了。
喜訊通告一圈,周笑笑進入了最後美滋滋的倒數時間。在家裏翻看喜歡的書,研究各種複雜的菜,倒騰嚴肅的廚房,倒數等着畢業典禮,倒數等着嚴肅回來。
看到眼前一亮的文字,咕咚一聲給嚴肅發去分享。做出花樣翻新的菜色,咔嚓一聲給嚴肅發去嘚瑟。
知道嚴肅未必能夠及時看到,甚至每條都回複,但是不妨礙周笑笑想和他分享一切的心情。
然而嚴肅的畢業季,堪稱焦頭爛額,已經到了壓榨他本就不多的睡眠時間的地步。除了本身畢業的作品集,他還有個五人團隊的建築競賽到了交整套項目方案的deadline,他自己還偷偷私下準備了一個給周笑笑的重聚驚喜,新家設計。
他本科住的這套房子是按照他的喜好他的習慣他一個人居住來設計的,一切陳設空間布置都以他為中心。身為一個學生,只是有點實習工資和獎學金,他再買一套房子是很難的,但是給周笑笑一個只為她的婚房設計,卻是他可以做到的。
嚴肅已經連自己每天五點起床之後的晨跑都取消了,靠着長期鍛煉的身體底子撐過一個又一個通宵的夜晚。不過他倒沒有和周笑笑說,他沒有和女朋友訴苦喊累的習慣。只是信息回得慢一點,偶爾漏掉一點,對她的關心,也疏忽了一點。
當人累到極致的時候,一切其他的念頭就被壓縮到了最小化,不是不存在,只是暫時最小化了,身體只能反饋最急需的東西了,比如餓,比如困。
除了倒頭就睡,沒有別的渴望。
而當情侶關系中的另一方閑下來時,就會放大這種怠慢。發出去一條消息,怎麽還不回啊?說了一半的話,怎麽就中斷了啊。哪怕現在忙,回頭就想不起來嗎?本來就連面都見不到,現在連聲音都聽不到了。以前會有的錄音約會,現在也沒有了。以前會盯着天氣叮囑你加衣服帶雨傘,現在也沒有了。偶爾你說你在忙什麽,我都聽不懂了。你提起身邊的人,我也一個都不認識了。
周笑笑不任性的,她沒有和嚴肅鬧脾氣,就是一個人躺在嚴肅的家裏時,心裏抑制不住的會有一點點小小的失落與惶恐。三年過去,見了兩次,嚴肅也沒有提過帶她見家長。
之前嚴肅想給她訂機票,讓周笑笑和他的父母一起去參加他的畢業典禮。
周笑笑看到這個提議時,欣喜都還沒來得及浮出水面,就先被緊張占領了全身。她?和嚴肅父母一起飛美國?
三年來都沒帶她回家過,會不會嚴肅的父母其實不滿意自己啊?嚴肅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想想周宇天的父親曾經對自己的點評,不會有家長高興這樣一個女朋友的吧?如果嚴肅的父母給她臉色看,行程該多尴尬啊?畢業典禮本該是嚴肅開心的時候,不要給他添亂了吧?
更重要的是,往返美國的機票,再加上去那邊的住宿出行,好貴啊。周笑笑出不起這個錢,只能嚴肅出。嚴肅還是學生呢,那不等于他爸媽出?
還是不要了吧,本來就惡劣的印象,搞不好就更差了啊。
周笑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字斟句酌,最後小心翼翼地回複嚴肅:“我又不是沒有參加過你的畢業典禮,本科參加過了呀。花你爸媽的錢專門去美國一趟太貴了,等以後我們都工作了,再一起去玩呗?”
忙了一天的嚴肅,也就只剩下不到四小時的睡眠時間,連眼皮都要睜不開了,幾乎昏迷似的睡過去之前,想起下午好像周笑笑有來過消息,又掙紮着摸出周笑笑專用舊手機看了一眼。本想和笑笑說沒事,這是他打工賺的錢。可又想想,也是。他住的房子開的車都是爸媽買的不說,他還要給笑笑買戒指,要把他精心設計的婚房實施出來,要給笑笑的研究生生涯攢生活費,要攢婚禮。這機票錢加上整趟行程的開銷,專為了一趟畢業典禮也沒必要,留下來當他的笑笑基金也不錯。
以後蜜月,再來美國也一樣。
可惜他沒想到,等他滿心歡喜地回國了,這筆錢,竟然無處可去,無人可花。
閑下來的周笑笑深感自己胡思亂想的時間越來越多,還不如忙起來算了,正打算去找個暑期實習,卻接到了周宇天打回來的越洋電話。他急得發瘋,第一次深深體會到了那些新聞上兒女出國的獨居老人的失落與焦慮。
程老師的肺部發現了良性腫瘤,明天就要手術了,家裏卻不告訴他。還是周宇天往家裏打電話沒人接,手機也沒人接,看看時間自己媽媽應該在學校,往程老師的辦公室裏打電話才知道的。
他立刻就想飛回國,但也來不及,還被他爸爸給吼了一頓壓住了。說他回來又管什麽用,除了讓他媽還要擔心他的學業以外。術後拆線都要小半個月,他不讀書了?博士學位不要了?
周宇天也承認他爸的話,然而又着急,想着又給周笑笑打了個電話:“笑笑,機票哥給你買好了,求你了,拜托你了,幫我回去照顧照顧我媽,行嗎?給我實時通個信兒。”
周笑笑畢業季的事情大多忙完了,周宇天也是知道的,才這麽托付她。周笑笑一聽程老師有事,整個人都從沙發上跳了起來,什麽胡思亂想都丢在了腦後,随便收拾了個随身行李箱就出發了。
等周笑笑風塵仆仆地拖着行李箱在家鄉的腫瘤醫院住院部出現時,程老師夫婦既感動,又忍不住怪周宇天:“天天這孩子,跟他說了沒事兒,還把全世界都嚷起來了。”
周笑笑在病床前坐下,握住程老師有些枯瘦的手,眼睛裏淚汪汪的:“老師,天天哥遠,趕不回來,你也和我說一聲啊。我可以過來照顧你。”
程老師摸摸小姑娘的手,笑容還和當年看着十二歲的周笑笑一樣溫和又疼愛:“有護工呢,折騰你們小輩幹嘛呀。別聽你哥的,回學校去,啊,學習重要。”
“那我不管。”周笑笑對着程老師撒嬌耍賴有一套,把臉頰靠在程老師的手心裏蹭了一下,嘟着嘴一副嬌憨小姑娘不講道理的模樣,“我大四下學期已經沒課了!我就要照顧你!我現在又不能回福利院,你不收留我,我就睡你旁邊地板上,要是凍病了,我就蹭你的病床睡。”
程老師說是這麽說呢,其實看到周宇天一句話,周笑笑就能連夜趕回來,欣喜和感動是從眼睛裏冒出來的,遮都遮不住。她這次腫瘤在肺裏,丈夫老念叨着說,這是多年當老師的職業病。可是教書育人,能有一個學生這樣記得她的好,比什麽都開心。
第二天的手術室外,和周宇天爸爸一起守着等待的周笑笑,都是坐不住,一人轉小圈,一人轉大圈。連同着千裏之外的周宇天,也是心神不寧,他說是讓周笑笑幫他實時播報,怕爸媽瞞着他,可是他也怕周笑笑那兒來什麽壞消息啊!盯着手機,又怕它響,又怕它不響。想找人傾訴,可是最親的人,都在手術室內外。
可與老師沒有血緣的周笑笑,其實內心中焦慮也不比周宇天少。在她心裏,程老師是和父母一樣重要的長輩,對她做的,遠比一個老師要多。她已經經歷過兩次失去至親了,對于在手術室外徘徊等待這件事,既令人熟悉到仿佛噩夢歸來,又令人感到無力且煎熬彷徨。
程老師的腫瘤雖然是良性,可是尺寸大,不能做微創,必須做開胸手術。手術總有個萬一,哪有百分百的保障,更何況,開胸了之後發現情況不對也是有的。
人在這種不上不下的焦灼狀态裏,或許就是會想要聯系最親密的人。周笑笑明知道嚴肅幫不上什麽忙,還是少不了拿消息和電話敲他。
笑笑以為這時候嚴肅那邊是晚上,不太影響的,嚴肅知道程老師對笑笑的重要性,也沒有說什麽,接起來也只是走出去,輕聲安慰她。當嚴肅在這一晚之中,手機第二次震動的時候,他自己就靜音了,只是沒有反扣住屏幕。可當屏幕第七次亮起時,Deadline在即,團隊裏別的隊友都有些不太高興了。
“抱歉……”放下手機之後,嚴肅致歉的話尚未說完,就被黃舒芸用中文打斷了。團隊裏的另外三個男生都是建築其他方向的,雖聽不懂中文,卻也知道黃舒芸是為了嚴肅分心的事情發難了。
“嚴肅。”黃舒芸的語氣有些重,“這是我們五個人的團隊心血,我們的事業,我們的前途。這不是你一個人的畢業設計,你想為了女朋友怎麽耽誤就怎麽耽誤,想打斷設計思路去哄女朋友就去的。你浪費的是我們五個人的時間。我希望你能做到過來的時候關機。兩個手機。”
嚴肅不找理由解釋,只致歉,但是也簡潔明了地回複道:“我很抱歉,但是今晚我做不到。”
他擡腕看表,距離程老師的手術結束還有兩個小時,他轉向團隊裏正面面相觑的剩下的隊友,改由英文說道:“我很抱歉,但我今天有些事沒法專心,辛苦大家今天先回去休息,明天給團隊賽多留兩個小時,可以嗎?比賽結束了我請客。”
熬了好幾個通宵的幾個男生揉下泛着青灰色的大黑眼圈,嚷嚷着“100 shots tequila”同意了。
可是黃舒芸扣住了正在收拾筆記本起身的隊友的屏幕,也轉至英文回應道:“嚴肅,我們誰也不缺你買單的這頓酒。我希望以後這種事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大家組隊,就應該有規矩。既然你說今天有事,那從明天開始,說好了留給團隊賽的時間,大家交手機上來。有什麽私事,你們自己提前安排,不要耽誤別人的時間。”
被摁住電腦屏幕的那個一頭卷毛的大男孩叫尼爾,他拍了拍黃舒芸的肩膀,安慰道:“放輕松一點。嚴會處理好的。”
尼爾是施工管理方向的,事實上他和嚴肅更熟悉一些關系更好些,他們願意和嚴肅組隊,也是因為嚴肅是同屆裏建築設計方向基礎最紮實專業最出色的一位了,畢竟人家從小耳濡目染家學淵源,沒必要因為一點小事和這樣的隊友處不開心。
至于有事,誰沒有個急事呢?他們是熬夜熬得兇,但也不是天天都不睡覺。大不了今天多睡兩小時,明天少睡兩小時呗。
尼爾有點奇怪,不知道黃舒芸為什麽對這次這件事這麽在意。按理說,嚴肅從不遲到從不耽誤,凡事在他手裏,只有提前完成從不掉鏈子,這樣的隊友第一次出現狀況,也不至于如此上綱上線。不過她說得也有道理,大家都忙,畢設、作品集、實習,四個專業方向的人協調時間不容易,每次都是黃舒芸居中溝通安排的,她發脾氣也沒錯。
最後所有人統一意見,從明天起,說好留給團隊賽的時間,不接受修改不接受分心,交手機給黃舒芸管理。
人走空之後的教室裏,嚴肅對着面前的電腦屏幕,把周笑笑專屬的手機緊緊握在手裏,卻沒有第一時間聯絡她安慰她。他只是默默地坐下,盯着天花板放空自己,明明困到爆炸,閉上眼卻不想睡覺。
身心都很疲憊,還有愧疚。他确實覺得對不起隊友,但也覺得對不起笑笑。在她焦慮難過的時候,他連陪伴都做不到。
可是人的時間就那麽多,精力也就那麽多,撕扯的再厲害,也不能分出一半來飛渡重洋回去陪她。只能讓她等一等,再等一等。
兩個小時後,程老師那裏是好消息,至少手術是成功的,嚴肅長出一口氣,猶豫半晌,還是只能告訴笑笑,接下來的一個月裏,也許都不能及時回複她的電話和消息。
好在笑笑很乖,也不任性也不鬧,正好她現在飛回去照顧術後的程老師,也有了忙碌的事情。
畢竟程老師住院了,醫藥費不是小數字,周宇天在美國開銷也大,周宇天爸爸能少耽誤工作一些自然更穩妥,周笑笑便承擔了陪夜和煲湯的重任,同病房的病友們看着周笑笑忙進忙出,調侃程老師:“你這閨女,真是小棉襖,比護工還熟練細心些。”
聽了這話,程老師心中卻很是心疼,只有她知道,周笑笑比護工還熟練,是因為周笑笑小小年紀,已經在醫院病房裏,送走了養父又送走了養母,連醫藥費都要欠錢的家庭,又有多少錢請護工呢,怎麽會不熟練呢。
還面帶憔悴的程老師看着小丫頭在她床前吹拂湯勺的樣子,笑得欣慰又滿足:“是我學生呢,但是比親閨女還好。”
病友們就更驚嘆一些。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這學生能做到這個地步的,真是少見了。
畢竟這一層都是肺部腫瘤,來探病的人都挺緊張兮兮的,不管醫生護士怎麽說這層樓沒有傳染病病人,但是總歸凡人們還是想求個心安,探病都是來去如風,口罩扣得緊緊的,只要有人一咳嗽,腳下如抹油,瞬間要跑出八丈遠,那都是常事。
更別提從電梯上來,往右邊去,都是惡性腫瘤,再往裏走,走到盡頭最後那幾間人多的病房,都是籠罩着行将就木的陰雲。全是年紀大的,肺癌晚期,保守治療,沒有治愈的希望,不花也花不起那個錢了,最後在這醫院的一角湊合着,上着呼吸機,挂着營養針,等着邁入棺材的最後一腳。
護工出出進進那幾間房,有的連口罩都從不摘下,說那房裏滿是病氣晦氣。
其中有個叫做張秀的護工阿姨,五十多歲的人了,看上去手裏力氣也還足,在這家醫院做了好幾年,此刻在這間病房裏,一人看顧着兩個人,打飯乘電梯上來的時候,遇到了煲好湯來照顧老師的周笑笑。
護工阿姨是最後一個趕着進電梯的,人擠得滿滿的,她只能面對着裏面站立,正好就在周笑笑對面。
周笑笑原本低着頭在看手機,哪怕嚴肅現在忙到與世隔絕,她閑着無聊在地鐵上,在等電梯的時候,就翻翻兩人之前的聊天記錄,也能看到笑得唇角飛揚,眉眼帶笑。
感覺到好像對面的護工阿姨好像一直盯着自己,周笑笑擡眸,以為自己舉着手機的姿勢擠壓了對方的站立空間,便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把手放下,又往裏側了側。
那彎彎的笑眼,深深的酒窩,護工阿姨盯她盯到發愣,直到電梯叮的一聲,在住院部肺部腫瘤這一層停下,才回過神來,跟着到達的幾個人出了電梯。
而後站在那裏,目送着周笑笑同一層下來,左拐,去了良性腫瘤那邊。
張秀愣在原地停了許久,直到身後的電梯再一次叮,下行而至,她才回過神來,把手裏從醫院食堂打好的粥,拎到了右拐最後一間病房裏。
☆、笑笑,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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