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笑笑,小小
走廊盡頭,最後一間多人大病房,進門靠左的第二張病床上,有個已經病容枯槁到看不出年歲的女人,她連呼吸機都用不起了,插着鼻管和氧氣罩,長期張着嘴合不攏,整個唇部幹裂牙齒斑黃,眼角已經黏膩地不太能睜開,意識到張秀回來,才嗬嗬作聲,枯瘦如老樹皮一般的右手稍稍擡起,顫顫巍巍地指向自己的嘴唇。
太幹了,要水,要水。
長期吸氧,病人就瘋狂地幹燥渴水,護工阿姨放下粥,提起開水壺,混着兌出一點溫水,拿濕棉簽糊在她下唇上,大約讓她潤上三五秒,趕緊又把氧氣面罩扣了回去。
沒辦法,離了氧氣面罩這麽一小會,她的血氧量已經咣咣咣掉到了70多。
醫生說了,這位病人大約也就這幾天了。這位病人沒有家屬了,入院前就說過了,不要搶救,開胸切氣管ICU一概都不要,也付不起。
如果不是她把一切遺産都留給了遠方親戚張秀,張秀又在這家醫院做護工做了好幾年,她也許都沒法子住進來,住在病床上勉強再撐這生命的最後一程。
那一小筆遺産其實不多,起碼沒有多到能讓她積極治療晚期肺癌的地步。但也不是太少,起碼能讓還在做護工的張秀看上并且在同一病房裏捎帶手照顧照顧她,最後替她收斂個屍體,再回鄉下尋個墓。
張秀一邊替病床上的張永梅塗幹裂的嘴唇,一邊盯着她紮着滞留針的左手看。她知道張永梅除了左手無名指那個其實也不值錢更沒有鑽的婚戒以外,別的都留給她了。哪怕她現在卷着一切走了,這連病床都起不來的張永梅也不能如何。
但是吧,做護工久了,她有點唯心。畢竟她在這癌症晚期的病房裏做了太久,時不時就來一遭替病人阖眼,送終,趁着死的還熱乎屍體還柔軟,替人穿壽服。她見多了病人死前最後一晚的回光返照,也見多了死後的不能瞑目。
她還是怕鬼神的。想講點良心。大家都姓張,一個村子裏長大,也沾點親帶點故的。
張永梅留下的遺産,保守治療也沒幾天了,付了醫療費喪葬費,再跑跑報銷雲雲,還能留下的那點錢,也犯不着做這虧心事。再說了,誰知道張永梅那前夫,能不能活到出來呢。那可是個狠茬,雖然是離了婚,但是知道張永梅臨終前被人坑了這麽一道,誰知道他能做出啥事?
總不如結個善緣好。
說起那對夫妻啊,确實讓人有些唏噓。此刻看看病床上的人,再看看立在床頭櫃檢測儀邊上的木質相框,誰又能看出這陳年老照片裏的青年夫妻中,女方那甜美的酒窩笑容,終究會老,會病,會成這床上一把認不出的病容枯骨。
而那男人,叼着根煙,吊兒郎當,即使那個年代的肥大褲管和如今看來的過時裝扮,也遮蓋不住他不羁的氣質。可這男人偏偏又長了一雙笑眼,隔着黑白照片,眼尾微微一彎,笑意就從相框裏撲面而來。
是個小混混一樣的男人。然而是個看臉就知道,很招人的小混混。
張秀小時候和張永梅是在一個村裏長大的,那邊前後好幾個大隊,都姓張。可張永梅長成了個水靈靈的大姑娘,不少小夥子都喜歡她愛逗她,卻沒人敢回家和爹娘說一聲,要娶她。
因為村裏家家戶戶都說,她家是有遺傳病的,幾個兄弟都養不活,早夭。娶媳婦兒,生養生養,不能生養,還娶什麽?
張永梅生得好看,反正二十不到失了父母,就成了村裏絕戶的孤女,也不屑于聽這些旁的人的诋毀,她跑去外面混,認識了同在街頭晃蕩的趙弘維。這年輕人也是個不學無術的小混混,二十出頭就已經是打架鬥毆判過刑又出來過的。但張永梅不在乎,人對她好,生得又俊,日子也沒什麽不能過的。兩人還處出了真感情,懷了就結,結了就生。
生了……就死。
兒子沒養大,兩歲就夭折了。對村裏人那些閑言碎語不信邪的張永梅當了母親,親自懷胎十月辛辛苦苦産下來一個胎兒,眼睜睜看着小嬰兒在她懷裏沒了呼吸丢了命,臉色煞白,哭到暈厥。
一無所知的小混混趙弘維懊悔得發瘋,覺得是自己不努力,沒錢給兒子看病,發誓要出人頭地,然後往“非正道”撈快錢的路子上一路狂奔而去,再沒回頭。
人的膽子,有時候就是作惡得手,越養越大的。等老婆把身體養好了,靠着摩托打劫發了一筆小財的趙弘維迎來了自己的二進宮。
夫妻感情還是好的,張永梅等到了丈夫出獄,夫妻重聚更勝新婚,很快又有了身孕。戰戰兢兢地懷胎,産子,趙弘維本以為妻子是心理陰影才如此緊張,緊張到甚至有些癫狂的地步,于是百般小心撫慰。可是第二個兒子,還是沒活過三歲。
為了養二兒子铤而走險越走越遠,脾氣也愈發暴躁的趙弘維不知聽了誰說了些什麽話,一個人跑去了張永梅的家鄉。回來之後,再也壓抑不住,和媳婦動了手。責怪,厮打,哭喊,咆哮。
失去兩個親生兒子這個坎,邁不過去,就是夫妻心裏一輩子的刺,如鲠在喉,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酗酒、家暴都出不了氣,最後還是離了婚。趙弘維賺的那幾個髒錢一分也沒留給張永梅,讓她淨身出了戶。
要命的是,張永梅出走接近兩個月,才發現自己離婚前其實又懷孕了。她走投無路,身無分文,只想求前夫回頭再撈她一把,沒想到,放下自尊找過去,原來趙弘維已經東窗事發,多次出入酒吧夜店兜售“丸子”“粉末”,三進宮,有期徒刑15年。
探過最後一次監,張永梅就此消失在了趙弘維的視野裏。絕望的她生下了一個女兒,坐大巴,轉火車,踏入了省會的火車站,放下了一個襁褓。
省會,大城市,大都市,好心人多,有錢人也該多吧,活路總該多些吧。要也還是活不了,那就是她孩子的命。
後來的十幾年,張永梅也說不清自己是怎麽活下來的,居然還等到了趙弘維出獄,甚至找了她三年多,才找到了洗碗擦地保潔什麽都幹的她。告訴她,牢裏聽人說,這世上有些病,生男娃是養不大的,得生女娃。
活着沒有奔頭從來話不多說埋頭宛如行屍走肉的女人,突然就生出了無窮無盡的希望。她的女兒,只要沒有病,一定能長大!她現在還有個十八歲的大姑娘等着喊她一聲媽呢!
可是怎麽找呢?不知道。
自己的過去都是丢人的事,哪敢上什麽尋親的電視節目聯系記者。但是這對離婚的夫婦仿佛找到了生活的主心骨,在省會的火車站附近紮了根,打工繞着這裏轉,閑下來了就拿着照片找人問。
不知道女兒會長啥樣,但是總該像父母吧。他們洗了好多張自己年輕時候的合影,去問有沒有人見過18歲這麽大的姑娘長得像自己。要是好心人真好心,興許襁褓裏的生日沒有改,小名也沒有改呢?
那是他們的小女兒,沒敢起大名,怕養不活。起了個小名,叫,小小。
找了三年多,宛如大海撈針。女兒沒消息,張永梅的身體卻先崩潰了。這十幾年來,她過得不是人日子,身體糟蹋的連牢裏的前夫都不如,打工賺了點錢就去副食店兜一圈,回來租住的地下室裏,陰冷潮濕,酒喝得比水多,煙抽得比男人兇。
還都是劣質的。盡撿着最便宜的買。
越咳越厲害,實在憋不住去醫院一查,肺癌晚期,已經擴散。
人呢,有時候劣性難改。每次一走到難關面前,趙弘維心裏,就只有“走捷徑賺快錢”的辦法。雖沒複婚吧,但是前妻還擱醫院裏躺着呢,盜竊,這位年輕時還自诩風流倜傥的爺們,四進宮了。
這次是五年。但是張永梅已經等不了五年了。她躺在這間走廊盡頭的病床上,為求張秀照顧,什麽遺産都給出去了,只留了手上一個已經變色的結婚時的黃金戒指,和床頭那張舊時光的照片,算是最後一點念想。
但也就那一點點遺産,張秀就猶豫了。電梯裏那姑娘,那彎彎的眉眼,深深的酒窩,太像了,實在是和這張幾十年前的合影太像了,還專門撿着優點像。
可那要真是張永梅她親閨女,錢咋辦?會不會反悔?
張秀就刻意往周笑笑去的那個病房裏多路過了幾次,再和那病房裏的護工打聽打聽。年齡對上了,夾雜着方言的不标準普通話那麽一傳,“小小”這個名字也對上了。
沒跑了,肯定就是她。
原來她不是那家的養女,聽說只是學生,在外地讀大學,為了照顧老師專門飛回來的。難怪張永梅夫婦守着火車站三年都撲了個空。
能飛回來,想必經濟條件不錯。能為了照顧老師飛回來,想必心地也善良。不會來争這點遺産吧?
張秀猶豫了整整一天,眼看着張永梅都神志不清了,醫生一直說讓做好心理準備,想必這時候就是想改遺囑,連交待卡號密碼都沒有行動力了。再說張永梅打工十幾年,再加上夫妻兩這三年來齊心協力,也不過就攢下了十來萬。張永梅來檢查的時候肺癌晚期都已經擴散了,既不放療化療,也不弄啥靶向藥中藥,花費不大。再刨掉後事的費用,也就剩下個幾萬塊吧。
她當個護工盡心盡力最後送終一場,這閨女想必也不至于為了這幾萬塊大動幹戈。張永梅人都要死了,自己就圖個心安吧。
想妥了的張秀,在午飯時分等在電梯門口。周笑笑每天陪了夜,早上回去炖湯,中午送過來,都是準時準點的。
這天周笑笑拎着熬了四個小時的枸杞紅棗鴿子湯,一出電梯門,就遇到一個請求幫忙的護工阿姨。對方操着帶點方言的口音,說自己一個人照顧兩個床的病人,開水壺拎不下了,能不能麻煩她幫忙提一個,就幫忙送到右拐最後一間病房就成。
周笑笑一直覺得這些護工不容易,自己都五六十歲的人了,熬夜陪床翻身洗擦什麽髒活累活都得幹,就為了賺那一點錢,便脆生生地答應了,右手提起地上那個暖水壺,一邊笑應着,一邊陪這個年紀也有些大的阿姨往右邊去。
就是這阿姨有些奇怪,寒暄兩句之後,問了她多大,還問她具體生日。
那段路不長,周笑笑進門,那阿姨指着進門靠左的第二個病床的床頭櫃,說讓周笑笑放那。等周笑笑站在床頭一側放好水壺,護工阿姨健步如飛地繞到那病床的另一側,神色激動,伸手大力去搖那已經昏沉的病人。
“永梅!永梅!你擡頭看看哪!”
聲音急切,引得病房裏的人都看了過來。正好立在床頭一側的周笑笑也有些奇怪,護工阿姨怎麽突地就這麽粗暴地去晃病人,難道指标驟降有什麽問題嗎?
周笑笑低頭看了下迷糊睜眼的病人,又疑惑地回頭看了看床頭櫃上的檢測儀,突地整個人都被拽向了病床上。
那個躺着好似已入膏肓的垂死之人,突然回光返照一般,連疼痛都不能束縛她幹巴枯瘦的手掌,不在乎什麽滞留針不在乎什麽貼身上的線什麽夾手指的檢測儀,她一把拽住周笑笑的胳膊,整個人宛如從病床上彈起一般,吊瓶儀器床欄叮咣作響。這病人眼裏滿是回光返照的驚喜光芒,聲嘶力竭地從那喑啞的喉嚨裏發出嗬嗬作響的叫喊:“小小!小小!小小——”
病床上纏繞的線、夾子、挂水的軟管一團亂,監視儀器上的指标瘋狂跳動,不知是脫落了還是病人激動所致。
布滿青灰色病容的臉頰上,堪稱一層布滿皺紋的老皮貼着頭骨而已,早已看不出什麽相似的容顏。可是目瞪口呆的周笑笑,心卻一下被這宛若死前吶喊一般的呼喚紮了個透穿。
你為什麽叫周笑笑啊?
因為我愛笑啊。周笑笑總這麽回答。
但其實,周笑笑心裏明白,還有一個原因。她被丢棄的襁褓裏,塞着一張紙片,沒有寫着丢棄的原因,只寫了她的出生年月日時辰,和她的小名。
小名,小小。
她又是誰的小小。
☆、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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