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六

晚風蕭瑟,湖泊表面流淌着微風斂起的褶皺。絲綢一般,昏死在水裏的少女忽然睜開雙眸,耳際伴着淙淙的水聲,嘩啦啦的滾落五髒六腑。

她震驚于自己居然還活着,緊接着,濃厚潮水就沖進她的口鼻,惹起熱辣辣的刺意。她擡起雙臂,前後撲騰起來,被一道重力卷動起來,直直轉到地面。

陳璎咳嗽了好幾聲,才得以嘔出了淅淅瀝瀝的臭水。

她眼眸濕漉,雜着血絲的眼緊緊瞪着那道黑色的影子。

“你不必這麽看我。”

“你差點殺了我。”

兩人異口同聲,糾纏不下。陳璎便甩過頭,聲音冷漠:“我絕對不會幫助一個會殺人的怪物。”

凍梨見她如此,嘴角稍稍抿起,“小姐。我無意激怒你,也并沒有殺你的想法,最多只是想讓你體會如今人民生不如死的滋味,在陳家手頭上無辜死去的人大多都是經歷了這樣的酷刑而死。如若這樣就受不了了,那陰曹地府的那些亡魂要以此折磨,小姐一個嬌嬌女恐怕很容易就會發起瘋病。”

她在說什麽?

“什麽叫在陳家死掉的人?”陳璎的聲音忽然發起抖來,“我不明白。”

“就在幾日前,我去追拿未果的魔物。就是陳家的手筆吧。”凍梨每一字都說的清晰明了,“我已然與第一門派的弟子接過頭。他蟄伏官府那些日探取到了不少事。首先一件,就是在陳家誕生的子嗣,根本就不止你一個。也因為他的緣故,陳家老爺不敢納妾,不敢上青樓酒館,這才得了一個‘潔身自好’的名頭。實際上,只有陳家的人知道,只要那個怪物在一天,你們就缺一天安生日子可以過,我說的沒錯吧?”

“——你!”陳璎渾身發起抖,霍然沖撞過去,她怒目圓睜,死死拽緊對方的脖頸,後者被硬生生從中托身而起,忍不住露出輕蔑的神情,似乎在嘲笑她無可救藥的天真和愚昧,“你這不就是承認了嗎?還是說,金枝玉葉的大小姐還要從一個外人口中知道家裏人的訊息?”

這人嘴上說着不激怒她,可是嘴巴上卻狠毒的很。陳璎氣不打一處,便微微昂首,陰冷地笑起來,露出扇貝般的白色牙齒,“真是荒唐,我陳家一世清正廉潔,頗受百姓和朝廷信賴,在赤心鎮為人們讨回不少公道的也是我們,你這樣說,倒是不将我們家中的所有人放在眼裏,是不是有些妄自菲薄了?”

“你不肯承認嗎?”對方輕輕笑起來,聲音有些局促,“那陳道桑呢,為什麽好端端的出現在官府之中,這不就是小姐想揭露家族遮羞布的手筆嗎?”

陳道桑陳道桑陳道桑……

又是陳道桑,又是這個名字!

陳璎雙眸憤恨,手上愈發用力,她歇斯底裏地怒吼起來:“你胡說,陳道桑早就跑了,他一個小個子明擺着溜得極快,怎麽可能會輕易死掉,你說得對,一切都是我做的,與陳家毫無瓜葛。我明明是犯着好心腸的爛病去報的官,可憑什麽所有的人都把矛頭指向陳家,就連父親也把我的手打成這個模樣!”

她放下纏滿繃帶的手,雙眼無神地低下了頭:“你知道我根本殺不了你,我的手早就廢了。他從來不關心我,但不會對我能奏得好琴的雙手做什麽。唯獨這一次,你說啊,告訴我為什麽啊?!”

“小姐,”凍梨看着她熱切滾燙的雙眸,默默轉過了頭,“我并不知道。”

“哈——”陳璎似乎早就知道是這一個答案,她仰頭猖狂地笑起來。一聲又一聲宛如鋒利的割刀,“我早就知道了。他們從來只當我是樣物什,滿心滿意都是哥哥——多荒唐,現在居然連我也覺得只有哥哥是唯一該在這裏的人了,你說我是不是也跟着瘋了?”

“你知道?”

“不,我什麽也不知道。”陳璎垂下雙臂,魔怔地四處咆哮“——哥哥是全天下對我最好的人,他會對我笑,從不會輕看或高看我一眼,也只有他才把我當作一個活生生的人。在這個地方,只有我是格格不入的‘怪物’!”

她又神神叨叨說了什麽,無非是什麽‘只有他配活着’‘只有我不該活着’之類的話,凍梨聽得頭皮發麻,心緒飛揚之際,反而撞上對方赤紅如血的眼睛。

“你殺了我吧。”陳璎說,“我不過就一點力氣了。就在明天,把我的頭顱從赤心鎮最高的城樓上扔下去,告訴他們,那個引以為恥的怪物終于死了。也權當告訴所有人,陳氏完了!”

“反正從來都不需要我。”

早該完了。

凍梨遵照她的意思做了。

當晚城樓底下人生鼎沸,所有人都為‘陳家小姐’一事而心驚膽戰,更有甚者推搡搶戮,不管是誰都在競相奔逃着。沒有人在乎腳下不斷暴增的屍堆。

他們這群人早已融入這暗無天日,負有罪行的都城。嘹起嗓子震聲驚吼也不過為權貴力證自己的不甘和尚存于世的孤寂。用蝼蟻之軀宣洩自己的絕望。

此時此刻,注定是一場無疾而終的鬧劇。

凍梨對他們的痛苦一概不知,她轉身下樓,作為一個不問世事的少年,迎接了剛出獄不久的才才。

"歡迎回來,凍梨姐姐。"凍梨接過她熱切的擁抱,"按照你的吩咐,那裏的犯人,我都放出來了。"

"做的很好,才才。"

"小事一樁。"她松懈開力道,乖巧的站好,"那厮說,他還有點事情要處理,等這裏的風波平息過後,就會回來找我們。如果他不回來了,就到陳家去捉他即可。"

那厮自然指的是敬子聽。這場暴動顯然不是個意外,而是他們刻意安排好的,畢竟誰也不能保證官府那頭的效率,更別說他們的內部早已勾結了陳氏。

自此,三人只好另辟蹊徑。由才才将"罪大惡極"的惡人從牢獄中全權釋放,凍梨驅動受了魔物感染的走屍,再放出消息,雙重的施壓縱使人們逃的更加理所當然。

他們大片漫出去,不知白晝黑夜地奔逃。分明是不知溫飽的佝偻病體卻撲得飛快,你推我攘。

有個母親抱住自己的孩子,她嘴裏正咕哝着什麽,最終表情猙獰地哇哇大哭起來,她啜泣過後,就埋下頭,埋下頭發出‘咔呲咔呲’的咀嚼聲。

等她重新仰起頭,兩只渾濁的眼睛左右轉動了兩下,和着那張血肉模糊的臉,牙齒也摩擦着‘咯咯’的聲音,她抱着襁褓,勉強爬起來,頂着一張髒污的臉行走在這個烏黑的城池。

"這裏已經是座廢城了。"凍梨目不轉睛地盯着這幅極其詭異的畫面,"都瘋了。"

她轉過頭,走到吐到胃痙攣的才才身旁,輕聲道:"才才,沒事吧 "

"我沒事。"才才臉色蒼白,一見就知是故意逞強,凍梨也不刻意揭發她,轉移話題道:"我查到的第二件事,唯今來看,是真的了。"

凍梨所說的第二件事,依舊是關于陳家的秘辛。亦是出于陳家小姐的身上。她之所以願意給出頭顱。除去将陳家的罪狀公布于外。還有一件,便是陳家小姐與她哥哥的身世。

兩人确實血親,這絲毫不假。但血親的不同在于,兩人是一對龍鳳胎。

但經其産婆所說,這一對龍鳳胎必然有個早幺。其實一目了然,妹妹生出來白白胖胖,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個健康紅潤的模樣。而哥哥則長得極為瘦弱,面色枯瘦暗黃,俨然半死不活。

陳氏夫婦見狀,慌忙找尋了各家名醫,甚至還借了人脈把朝中的太醫給請來,依舊無濟于事。正值焦灼之際,一個眉目中正的郎中适時給出了個民間的偏方。說是要令郎多次服用,而且要将其幽閉在屋。并保證足不出門。陳氏夫婦救子心切,當即就按着他的意思做了。

久而久之,這陳家的公子就再也沒有出現在衆人跟前,就連陳家的仆人也鮮少提起過自家有什麽少爺。在民間多半流傳的也是他家公子早就雲游西去了,不過陳家不肯承認,至此,所有人便默認他不在了。

但這并不代表他死了。

"他的妹妹陳璎就是佐證。"凍梨道,"而據陳璎所言,我大抵知道了她在家中的位分。陳家一直以來就只想要一個孩子,故而我想陳璎無論如何,都是必死無疑。"

"而陳家一定是心有顧忌,所以才會将陳璎留到現在。既是為了她能更好的拉攏朝政勢力,又是為了保住自己兒子的一條殘命。"凍梨指着烏泱泱的人群,眼神冰冷,"他活着的每一天,用的全是她和別人的命。"

"所以,當初井口裏打撈出來的屍體,也是……"

"是。"凍梨點頭,"先是陳道桑和他的弟弟,再是陳璎,這樣看來維系他存在的第一點必然擁有陳家的血脈,血脈關系越濃厚越好,而不能頻繁利用自己的親屬去維系陳小公子的性命。才才,下一個,你猜猜會選擇誰?"

才才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

"那還用說嗎?怎麽想都會是陳氏夫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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