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十七
在周伍棋的死訊傳告了整座玄黃閣不久,趙芯還在小憩。一刻鐘後,她被雜亂無章的腳步踩醒,才聞此噩耗。
她的死幾乎毫無預兆,卻足以鬧得人心惶惶,衆弟子急于撇清嫌疑,開辟了舉薦制度,且受到了階次高點的“前輩們”的推崇與指點,互相懷疑指責的事就再不見少。
以往得罪過周伍棋的,妒恨過她,瞧不上她的,甚至是與之并不相熟的,僅僅打了個招呼就草率離開的人。通通在這次舉薦之中被扒得一幹二淨,渾身上下的毛病都丢在了衆人眼下。
游走的舉薦信多如牛毛,平日善言巧語的人都被迫披上了一層惡貫滿盈的皮,大作文章批判他人。趙芯也不例外,她平靜地垂睫,五根指頭握住筆杆,剛書寫到一半,房門就被敲響——估計是有人要來質問她,再舍出自己和周伍棋的那堆陳年舊事,借機參她一筆。
她即刻屏氣斂息,假作自己不在室內。這種事近來屢屢發生,起初來的還單是位有幾面之緣的師妹,之後都是大批大批的生面孔,應接不暇,趙芯俱不認識,也無心記住他們的容顏,就躲在屋頭裝死。
虧她還餘有腦子耍點小聰明,這群人礙于規矩道德的阻攔,不會敢真的闖進來,最多狐假虎威地橋個幾下,就會潦草地散去了。
這次不一樣——趙芯聽着門口‘哐哐當當’的搖晃聲,心裏一陣厭煩,門口那厮窮追不舍,非要将她敲出去為止。
趙芯聽得分外不耐煩,額角青筋暴起,碾起拳頭沖了過去。不過她倒沒有傻到将大門打開,反倒戳破了糊得不好的窗子,悄悄去打量,好知道對方到底何許人也,自己能不能應付。
如果能應付,趙芯氣得牙龈發麻,一定要叫門口那個沒眼力見的吃不了兜着走。
昨夜下過一場冷雨,窗外濕冷朦胧,趙芯依稀能看出它是名女子,坐在一架高高立足的器械上,不出所料,應該是座輪椅。
而在景儀齋數人中,會坐輪椅的人屈指可數。她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有一個人。
那就是鄭清和。
打從上一任青綿峰峰主因故過世後,峰主之位就一直空懸。趙芯作為前任峰主的親生女兒,本該接管這個位置。無奈她年紀尚小,能力不足,根本服不了衆威。掌門思慮再三,不顧萬人勸導,一意孤行,要将她扶上高位。但這個高位她坐的不倫不類,掌門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就在前面多提了一個‘少’字,又将青綿峰過繼給了一貫清閑的鄭清和打理。
自此,玄黃閣就多了一句俗語:女兒身在青綿,心裏還要揣着半個長寧。
趙芯恨透了這句話,可她再不是那個高眼看人,能夠肆無忌憚,嚣張跋扈的長老之女。所有人面向她,從細致的眉眼瞧出的盡是疲憊,過去那副潇灑纨绔的模樣無影無蹤。曾依附在身旁的男男女女對着她谄媚的神情盡數破散。除了輕蔑嘲弄,一個都不留。
其中還有位最為果敢的‘義勇之士’,還在當日揚起手扇了她一巴掌,轉頭就對着光芒萬丈的周伍棋說道:“阿周,當時根本不出于我的本意,都是她讓我這樣對你的,真不是故意的。”
趙芯捂住熱辣滾燙的臉,愣住了。她從來就沒有唆使過別人什麽。一切都是他們主動上前,為讨好她做出的舉動。她張了張嘴,想要解釋。卻看見周伍棋眼神冷淡地輕瞥了一眼。趙芯猜測她是要笑,笑她這嬌生慣養的東西有一天淪落到如此下場。
她猜錯了,周伍棋是露出了笑容,可明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更多的無非是失望透頂。這讓她惘然,發覺自己從來也沒有真正理解過這個人。疑惑不解之際,周伍棋身後的魏揚雪突然上前一步,拉開了她與那位女弟子的距離。
“同門之間,就不要互相刁難了吧。況且師父剛走不久,她應當挺傷心的了,你這樣無疑是在踐踏她的自尊啊。”她心懷憐憫道。
“她的自尊,那伍棋就沒有自尊了麽?”有人義憤填膺地覆上前去,大肆罵起來,“魏揚雪,你少在那裏假惺惺的當什麽好人,你五次三番在這裏橫插一腳,都要由伍棋為你擦屁股,我就不明白了,世間怎會有你這樣兩面三刀的人。先前就幫着這厮當堂诽謗伍棋,伍棋沒怪你,事後還替你證詞,說被什麽心術不正的人蠱惑了!呵,确實嘛,這話一點沒錯。你就是趙芯養的一條狗!你當初能做出賄賂師妹們,幫你登上掌門之位的舉動,現在又有什麽不能做,我雲遙一定要将你醜陋臉面公之于衆,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就是個忘恩負義,以怨報德的小人而已!”
後面的人七嘴八舌的亂說一氣。趙芯全然聽不進去了。她感覺整具身體都空落落的,頭暈目眩,唯有嗡嗡的聲音盤旋在耳邊。
她如同行屍走肉般,腳步虛浮地亂晃。誰也看不清,耳旁争論的聲音依舊沒有終止,而她唯獨直直走向前,仿佛只要不停的往前走動,耳旁呼呼的風聲就不會将她吞沒。趙芯追在狂風的邊緣,心跳如麻,她奔跑着,被一堵高牆止住,險險地停留下來,一擡頭,就看見了面前的周伍棋。
兩人隔着一步之遙,之前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現在依然是。她彷徨地低嘆,不知望向何物。渾身的驕傲自滿在這個人,面前通通化為烏有。
趙芯心裏堵得慌,放肆大笑起來。伸出手,一拳打在她的胸口,眼淚随之砸在地面。
徘徊在耳邊的聲音全部消失了,連着周伍棋也愣住了,趙芯的胸膛空落落的。
她眼神渾濁,聽見自己說:“就當互不相欠吧。”
兩不相欠是她自己決定的。不管是周伍棋還是別人,誰都無法與她兩不相欠。那天過去後,這位‘少峰主’就發了高燒,身體每況愈下,全憑幾罐藥吊着。她家挂名師父即是沒了一雙腿,可臉上的精神氣較她來說,不知好上個多少。
兩人為圖便利,就居住在隔壁。每日天光微亮,鄭清和就着了朝裝,在竹林裏指導趙芯的功課,督促她喝下苦澀渾濁的藥水。趙芯從前喝的都是摻有特制蜜餞的中藥。現在倒好,鄭清和可不是心思細膩的人,又燙又苦的玩意一端上來,趙芯單是抿了一小口,就噴了出去。半條小命都快沒了,立馬發了小姐脾氣 :“你讓我喝這種糟心玩意?!”
鄭清和第一次見她這幅神情,方覺得十分有趣,一時受控不住地捧腹大笑。趙芯呆滞了下,琢磨片刻,發覺自己被耍。憤懑之情頃刻溢出。借着胸膛悶氣生了一堆糟粕話——全礙于身份形象吞回了肚子裏,她還是不忿,賭氣地扭過頭,聲音苦巴巴的:“抱歉師父,我失态了。”
本以為鄭清和會收斂情緒,不料笑得愈加張狂了。拍着輪椅把手指着她,淚花都笑滿了整張臉,“我就最最喜歡看你這幅咬牙切齒的模樣,着實令人深感喜悅。心裏明鏡似的,明擺知道自己是受了氣,怎的就不敢發洩出來呢?”
她斂了笑容,雙眸冰涼:“趙芯啊趙芯,你就是作,富貴時要裝飛揚跋扈的小姐,自以為高人一等。落下塵埃,就自暴自棄,覺得自己什麽也不是。在你心裏,自己究竟是個什麽人,需要征求別人臉色心聲才能活下去的活死人麽?”
“胡說八道,我天生就這樣,沒有什麽作不作,裝不裝的。”趙芯不覺得是這樣,她道,“我純粹看不起他們醜陋兮兮的嘴臉,包括你,不用再用這種話來勸導我,我不會聽。”
對方微笑,眼神稍稍有些寂寥的意味,“随便你吧,反正你這徒弟,我是無論如何也遭不住了。”
鄭清和的話應驗了。
趙芯這個人,會因為周伍棋的死解脫。鄭清和在門口不斷的敲擊聲,無非是在刻意提醒她,自己需要換一副臉面活在這個世界上了。
趙芯覺得自己可憐嗎?
當然,周伍棋殺了她的父兄,奪走了屬于她的身份地位,将她打落塵埃,被衆人輕看,她一個堂堂少峰主,還得被指責故意‘霸占’着一個位置,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周伍棋可憐嗎?
可憐壞了,她少時就被自己手底下默許的人相繼折磨,渾身上下沒有一點肉是幹淨漂亮的。吃的也不知道是什麽。等到走上高位的時候,被親朋好友出賣,要虛與委蛇地提防經過周身的人,否則一步踩錯,就會粉身碎骨。
可周伍棋死了,她就能借着對方的屍骨活下去了。
“對不起,抱歉,原諒我吧。”趙芯打開門,淚水蓄滿了她的眼眶,‘滴滴答答’地墜落在地,“師父,我知錯了,您來找我,是有什麽要事嗎?”
鄭清和似乎早就知道她會是這個反應,語氣柔和下來,“好孩子,你沒做錯任何事情,師父只是需要你幫個小忙,那位與伍棋是同門的才才,你還記得吧——把她的屍體偷出來,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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