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将門嫡女

狂風呼嘯過境, 尋覓着屍體的禿鷹在天上盤旋。

長刀的冷光在日光下晃人眼目, 身着黑甲的士兵們似是這邊關的兵馬俑一般,靜默無言, 在風沙中緩步行走,但這份靜默卻帶着森冷的殺意, 令人心底浮上一陣寒意。

城門上的統領強壓下內心的驚慌,他微微後退了一步, 咽了一口口水。

他本是魏雲的心腹,名叫廖德元, 因為吹噓拍馬的功夫高,深得魏雲歡心, 故而魏雲為了擠壓陳毅,刻意設計陳毅, 借此削了他的官職,讓廖德元接手了秦家軍的管理權。

新官上任三把火,這位廖統領又是個能整事情的人,借着嘴皮子上的功夫在軍中狐假虎威, 混得風生水起。

但是這是他第一次遇見如此情況, 望着城下一片寒光盔甲,他不禁有些頭腦發暈, 再也沒了往日那份身為統領的風度, 心裏早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緊接着, 他身旁的一個士兵猛地驚呼了一聲, 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怎、怎麽可能!”

廖德元見此, 心底的焦急更甚,忍不住上前去狠狠地踢了他一腳,借此發洩怒吼道,“沒出息的東西,不就是齊國的軍隊麽?本統領麾下的秦家軍不是比他們更厲害?都還沒有開始打呢,你他媽就慫成這樣,像什麽樣子!”

那個士兵卻像見鬼了一樣直搖頭,“不是啊!是統領……統領她回來了!”

廖德元心底忽的浮上一絲不好的預感,微微皺起眉頭,“你說誰回來了?”

那個士兵的用顫抖的聲音回答道,“是秦統領……她回來了!”

帶着恐懼的哭腔的聲音回蕩在城內。

是秦統領——

是秦統領回來了——

緊接着,城下突然響起了一道铿锵刺耳的抽刀之聲,令人心底直直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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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抽刀的人在邊關的狂風烈陽下緩緩擡起了頭。

鋒利的眉眼從銀色的盔甲下一點點顯現,日光照在她眼底,襯得她的目光似她手中的刀一般帶着撲面而來的殺意,殷紅的唇似是血染一般抿成一條冷峻的直線。

廖德元順着抽刀的聲音望去,在那一瞬間,他的驚訝聲直直地卡在了喉嚨裏,不敢置信地瞪大了雙眼,連着雙腿都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雖然看不清她的容貌,卻能感受到那鋪天蓋地的殺氣。

直到城下那人的聲音沉穩而又有力地響起,穿透這邊關的黃沙與風暴。

她說:“攻城——”

與此同時,匆匆忙忙趕到城牆的魏雲聽到這聲音,身子頓時一個趔趄,若不是他身側的心腹及時扶住了他,他便會直直栽到地上。

這道聲音他絕對不會忘記!

當初就是這個聲音的主人當着全軍營的面将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那刻骨的羞辱與懼意已經深深地映入他的腦海,甚至已經成為了他的夢魇,無論怎樣都無法抹去。

秦知意!是秦知意!

她還活着!

她回來了!

魏雲喉頭湧上一股腥甜的鐵鏽味,他只覺眼前一黑,雙手雙腳都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為什麽她還活着?

她怎麽可能還活着!

秦知意仰望着面前那封閉高大的熟悉的城池,面無波瀾地将手中的刀橫在身側,再次铿锵有力地揚聲道:“——攻城!”

話音一落,她身後數十萬大軍不約而同地擡起了頭,兵器出鞘的聲音整齊劃一,一時之間,浩浩蕩蕩的殺氣如洪水一般席卷而來,聲勢幾欲沖破雲霄。

“殺——”

“殺——!”

有人踏着森森白骨打破地獄的大門提劍而歸,勢必殺盡凡間所有披着人皮的惡鬼。

我回來了。

我秦知意,回來了。

·

此刻正背着背簍走在城內的陳曦聽聞城牆上的擂鼓聲擡起了頭。

在這短短的幾月內,他鬓間多了幾絲白發,甚至連眼角也多了幾絲細紋。

又要開戰了麽?

陳曦漠然想到。

他轉過身,從街上的一排排的店鋪旁經過,沒有一絲停留。

開戰就開戰。

這一切的一切在秦家家破人亡之後,都和他無關了。

他現在唯一要做的。

他眯起了眼睛,握緊了背上的背簍。

他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讓那些人得到應有的報應,哪怕賠上自己的一切,也要拉他們一起下地獄。

在震耳欲聾的鳴镝之音與鼓聲之中,他麻木不仁地行走着。

直到一人急急忙忙地從他身後沖了上來,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袖。

陳曦皺起眉頭,緩緩轉過頭。

這是一張熟悉的臉。

陳毅記得他,這個年輕人是秦知意從秦家帶來的。

他看着自己,言語之間難以掩飾狂喜:“副将,統領她回來了!”

陳曦面無表情的臉上終于浮出了一絲帶這些生氣的情緒。

“……你說什麽?”

年輕人紅着眼睛流淚道:“是小姐!小姐她沒死,她回來了!”

背簍猛地滑落在了地上,裏邊的瓜果蔬菜滾落了一地。

是小姐!

小姐她沒死,她回來了!

·

無數的箭羽從城牆上射落,鋪天蓋地似是蝗蟲一般從天際席卷而來。

城牆上的□□手們汗流浃背地抽箭拉弓,仿佛在與什麽極為可怕的洪水猛獸作鬥争。

城牆下的軍隊形成了三排,以極其平穩的速度在厚重的盾牌之後一點一點地向前方推進,戰車在土地上碾壓出了兩道深深的壓痕。

魏雲緩過神來後愣愣地拂去了額頭的冷汗,他僵硬地垂下頭,還是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城牆下遠方那個跨坐在馬上神情冷淡的女子。

秦知意真的沒死……

她逃過了追殺!

跨坐在馬上的女人就紋絲不動地立在原地,手上的刀揮下時帶着呼呼的風聲,刀風似乎在她身旁形成了一個真空的隔離帶,密密麻麻的箭矢猶如被折斷翅翼的鳥一般無力地垂落于地。

在如寒風一般凜冽的箭雨中,她似乎是覺察到了自己的視線,緩緩擡起了頭。

魏雲不知道她臉上的神情是如何,但是卻在這一刻感受到了一股森冷的寒氣爬上了自己的背脊。

魏雲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他狠狠地掐緊了自己的小臂,讓自己不要被對方的虛張聲勢所吓倒。

秦知意只是人,她又不是地獄裏爬上來的惡鬼,沒什麽可怕的!

對,只要是人,就會有弱點。

沒有什麽可怕的!

想了想,魏雲立刻沖了上去,對着城門前的那排弓箭手們道:“你們先停下,本監軍有話要說。”

弓箭手們似是松了一口氣,連忙向後退了一步,他們可能不知道,自己在看城下的那個女子的目光中除了恐懼,更多的是敬畏。

他們曾一起吃飯飲酒,一起騎馬練劍,一起在風暴中策馬前行,一起同甘共苦過。

在潛意識裏,他們敬畏她尊敬她,故而不想也不敢與她為敵。

這樣的人,若是将領有穩定軍心的風度,當敵人時卻像修羅一般可怕。

魏雲強壓下內心的退縮的念頭,面上故作一副極為淡定的模樣,他先是冷笑了一聲,然後道,“真是沒想到,像你這種見利忘義、背叛君主的小人,齊國也敢重用。齊國那個小皇帝就不怕你這個瘋狗再反咬他一口?”

似是怕被秦知意打斷,他繼續飛快地尖聲揚聲道,“秦知意,我大周的百姓尊敬仰慕你,大周的君主倚仗重用你,你就是這麽對待他們的?”

“你為了一己私欲背叛了故國,這敗壞的可不是你自己一人的名聲,你們整個秦家都要因為誕生出了你這麽一個亂臣賊子而蒙羞!”

魏雲越說越激動,他義正言辭地指責道,“大周的将士們,不要被這個奸邪之人以往的表象所蒙蔽,說不定她先前就早早與那齊國的皇帝串通好了,這樣的人,不配為将為臣,這樣的人,不配萬民愛戴,這樣的人,其罪當誅!”

他在此刻仿佛變成了變成了怒叱奸邪的忠義之臣,擲地有聲地大吼道,“将士們!揚起你們手中的劍,舉起你們手中的弓·弩……”

說完,他還直接将城牆的旗幟給高高地舉了起來,用盡全力地揮舞起來,“給我把這個叛徒的頭給我割下來,給我把這群龜孫子從我們大周的疆土中趕出去!給我……”

他的話說到一半,就被一道銳利的破空之聲給直直打斷了。

“唰——”

在那一瞬間,一支紅翎箭矢逆着風沙似是閃電一般在空中映出了一道鮮明的痕跡。

帶着沸騰的殺意劃破了邊關的天空,将那面魏雲正舉着的紋着“周”的旗幟從中間直直穿破。

末了還不停息,而是直接釘在了城牆上的石縫間。

箭矢的尾端帶着旗幟的破布在冷空中顫動,似乎是在向城牆上的所有人張揚地宣戰。

魏雲臉上的憤怒的情緒漸漸僵硬了,他一點一點擡起頭,去看自己舉在手上的那面被射穿的旗幟,冷汗從背脊骨上流下,連着肚子裏頭組織好的一串話都不知如何開口。

此時此刻,他往日的口舌如簧,字字珠玑全都變成了雞肋的笑話。

坐在馬背上的秦知意攬弓如滿月,一雙狹長的眼睛在頭盔下微微眯起,她身下的駿馬小幅度地擺動了一下尾巴。

她勾唇道:“說夠了麽?”

她繼續道:“既然說夠了,那麽就要換我說了。”

“我向來不喜歡廢話,認為戰場上只有真刀真槍才能見功夫,但是有句話在今天我不得不說。”

秦知意緩緩放下弓.弩,“何為忠義?”

“是忠義于荒淫無度的君主,是忠義于升官加爵的美夢,還是忠義于魚肉百姓的快感?”

“我秦家上戰場的初衷是用自己的血肉護百姓平安,是讓大家的日子過安穩,是讓所有人不必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之苦。可是我秦家的諾言做到了,大周的皇帝卻沒有做到。”

秦知意擡起頭,目光掃過城牆上每一個人的臉,她知道,此時此刻,不止是他們,還有城內的百姓,他們都在聽,他們都在看。

“他為了讨好寵妃勞民傷財建了一座露頂宮殿,他縱容手底下的人官官相護結黨營私,他不顧民生大規模征兵,使得許多家庭妻離子散,他為了守住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甘願讓出五座城池,使裏邊的百姓為奴為隸……”

秦知意擡起眼,緩緩道,“這不是我秦家期望的錦繡山河,這是人間地獄。”

雖然隔着很遠的距離,雖然邊關戈壁風聲凄厲呼嘯,但是因為秦知意本是練武之人,她的這番話比魏雲的控訴要嘹亮響徹、堂堂正正得多,當真高下立見。

城牆上的士兵鼻子微微一酸,低下頭沉思起來。

他們其中許多人都是告別了家裏的老夫老母,被迫抛棄了家裏的老婆孩子,來到這邊關戈壁。

可是他們抛頭顱灑熱血的努力卻沒有得到任何回報,甚至他們珍愛的家人此時都因為吃不上一頓飯在茍延殘喘……

秦知意接着笑了笑,扯着沙啞的嗓音繼續道:“你說我秦家對不起他?這真是我聽過的最可笑的笑話。”

“我祖父死于邊關大漠,父親母親馬革裹屍,我秦家沒有一點對不起他的地方,但是他卻因為懼怕我秦家勢力崛起欲除之而後快……”

“先是在得勝之後派人來暗殺我,後來以遭遇劫匪為由害我弟弟,我們秦家是忠誠,但不代表我們愚忠。士兵們和百姓們都是有眼睛的,他們能夠明辨是非。你既待我不仁,我又何必對你有義?”

秦知意将腰上的長刀緩緩抽出,擡眼道,“真正的忠義,不是對一個人,不是對一群人,而是對天下百姓,普天萬民。”

她擡起頭,與城牆上的每一個人對視,“所以,我秦知意堂堂正正地站在這裏,哪怕史書說我奸邪也罷,後人罵我亂臣也好,但只要我對得起現在的自己,我就問心無愧。”

她靜靜開口道,“現在我想問的是,為大周抛頭顱灑熱血的處于城牆裏的你們……你們是否如我這般,問心無愧呢?”

你們是否如我這般,問心無愧呢?

城牆上的許多人都握緊了拳頭,一張張年輕堅毅的臉上浮上了掙紮痛苦的神色。

這王朝有多**麻木,他們很了解。

官官相護,賄賂奉承的人混得風生水起,實實在在努力的人永遠在底層張望。

民不聊生,屍橫遍野,土地貧瘠……

他們不是百姓的擁護者,他們只是帝王的劊子手,只是維護這個搖搖墜墜的王朝的企圖蒙蔽自己的“忠臣”。

一個舉着弓.弩的人猛地将手上的箭折成了兩段,他額頭上青筋跳起,歇斯底裏地怒吼道,“大周的皇帝昏庸至此,我寧願背負叛國之名死于此地,也不願在一個走狗閹人的手下茍延殘喘!”

他身旁那個人愣了一下,然後望向天邊刺眼的烈陽。

他的雙眼被陽光刺痛,接着一字一句地開口道,“……秦統領她們一家皆珍視百姓,把我們這些士兵當人看,這樣的将領,誰不願跟随?可是這樣的秦家卻因為皇帝的猜忌和奸臣的陷害而落魄至此……”

“說得對,老子不幹了!秦統領做得哪裏不對?這樣的皇帝,誰願意跟着他!?”

“這話我早就想說了,齊國的那個皇帝雖然年輕,但是無論是對百姓,還是對手底下的士兵都是極好的,齊國富饒是有原因的,就這一點,齊國比大周做得好多了!”

魏雲心驚膽戰地看着身邊的人的變化,他立刻從地上爬了起來,尖聲大吼道,“你們瘋了嗎!叛國可是殺頭之罪,這個女人的話你們也信!”

秦知意繼續道:“魏監軍此言差矣,我此番而來,是帶着旨意而來。”

“無論戰事結果如何,我們絕不辱殺百姓,絕不掠奪百姓財産,該買的東西就出錢,絕不燒殺搶掠,面對戰俘亦如此,大家都知道,我說到做到,若是有人違反此等軍紀,那麽不用你們說,我會親自殺了他。”

“不僅如此,我們還對城內的老人孩童以及婦女無償提供粥食。”

她笑眯眯地揚起了手:“把東西端過來。”

話音一落,從軍隊中便走出了幾個牛高馬大的漢子,齊齊擡着一口蓋着紅布的大鍋。

秦知意一把扯下那紅布,戈壁的狂風吹來,将那塊布料吹得獵獵作響。

一股濃郁的谷香傳來,那一口口的大鍋裏竟然裝的都是白粥!

秦知意笑笑:“你若要問我怎樣的皇帝好,那麽我會回答,當然是讓老百姓都衣食無憂的皇帝好,對否?”

她的笑聲順着風聲傳進了城裏:“大周的百姓們,我們此番前來,是來給你們送糧食送財産的,我們最讨厭的就是打打殺殺,能和平解決問題不好麽?”

她漆黑的眼珠靜靜地盯着緊閉的城門,“大周帝百姓,我是秦家長女秦知意,我說到做到……”

“我回來了,你們願意開城門迎接我麽?”

說罷,她身後的士兵們都紛紛露出了一抹笑容,原本肅殺冰冷的面色多了幾分溫度。

他們齊聲吼道:“大周的百姓們,我們保證嚴守軍紀,将你們放在第一位!”

烈陽之下,數十萬兵馬的聲音整齊劃一。

“大周的百姓們,我們保證嚴守軍紀,将你們放在第一位!”

在城門內,早就被動靜吸引而湧上來的一群穿着布衣的百姓們躲在矮牆後頭面面相觑。

良久,人群中的一個女童走上前來,隔着厚重的城門,将雙手放在嘴邊,朝着外邊大吼道:“秦統領,我相信您!我願意歡迎您的到來!”

她這麽一喊,許多人臉上的神色都堅定了幾分。

一個中年婦女喃喃道:“秦統領還活着……太好了……”

她眼裏含淚道:“秦家三代人為我們付出了那麽多,死的死傷的傷,那些人嘴上說得好聽,可是真正要掉腦袋的活不都是秦家來做的,真當我們是傻子了嗎!我就支持秦統領,這個皇帝,不要也罷!”

跛着腳的大伯铿锵有力地說,“對!這樣的皇帝,不要也罷!我相信秦統領,她絕對不會騙我們,她對我們所說的話每一次都做到了,這一次也一定會做到!”

富态的商人也握緊了拳頭,走上去眯眼道:“誰能讓我們吃得好我們就跟着誰,這個皇帝做不好,總有人做得好!我們做生意的最講究信用,這個太監可勁兒剝削我們,當官的富得流油,百姓們窮得吃不上一碗飯,連飯都吃不飽,還妄想要我們忠誠?可笑!”

“對!我們相信秦統領!誰能讓我們老百姓把日子過好,我們就跟着誰!”

人流紛紛從店鋪平房中湧出,口舌伶俐的則是在給那些還不清楚事态的人分析講解。

越來越多的人向着城門的方向沖過去,不顧城門邊上的官兵的阻攔,一張張臉上布滿了堅毅的神色。

“開城門!迎接秦統領!”

“開城門!迎接秦統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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