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忍字頭上一把刀
沈凝霜在頭上簪了朵白色的絨花,往火盆裏投了一沓紙錢,喃喃道:“莺兒,是你自個兒要尋死的,可別怪我心狠手辣。”
昨夜,她與徐述約好了在大慈恩寺的老竹林見面,可臨到淨室,她忽覺儀容不整,便先叫莺兒先進去伺候着徐述,而她拐去了一旁的房間攬鏡自照。
誰知這不過是走了沒一會兒的功夫,再去約定下的淨室時,莺兒已被三個漢子輪着羞辱了一番,她走到門口的時候,正聽見當中有個漢子粗噶着嗓子喊道:“壞事了,不是這個女人!”說着便舉着燈出來尋。
當即就給她吓得五魂去了三魄,跑進了老竹林裏。
後來還是寺裏的和尚告訴她,那群漢子是長安城裏最窮兇極惡的一類,一旦被這些人毀了清白宣揚出去,一輩子的名聲就完了。
沈凝霜回到淨室時,那群漢子見東窗事發已經跑了,莺兒見她過來,戚戚笑了笑,竟二話不說就撞牆自盡了!
為了保全自己的清譽,沈凝霜只得忍痛将莺兒的屍身扔下了山崖。
幸好這些年她攢了不少體己,當年蘇家又給了她不少的封口費,這些銀子一拿出來,寺裏的和尚們通通都三緘其口,連沈元仲都問不出什麽門道。
沈凝霜的手不住的顫抖着,不停地回想起昨晚莺兒被淩辱後躺在床上看她的眼神,火舌舔過她嬌嫩的食指,她兀自未覺,哆哆嗦嗦的往裏塞着紙錢,一時心中悲憤交加。
她不明白,究竟是誰要害她,是徐述?可他看她的眼神明明是感興趣的,他為何要害她?!
沈凝霜怎麽也想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巧合,還是有人故意要害她。
“吱嘎”一聲,門忽而被推開,沈凝霜吓得從小杌子上跳起來,“別過來,別過來!”
沈曦走進來,從地上抓了一把紙錢放入火盆中,靜靜地看着單薄的黃紙被燒為灰燼。
“曦兒,你,您今日怎麽回來了?”沈凝霜心虛道。
沈曦仍舊低着頭,用燒火棍撥弄着火盆裏的燒紙。
“我為何不能來,二姐,還是你不想見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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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有什麽不敢見你的。”沈凝霜勉強笑了笑。
“對呀,二姐姐有什麽不敢見我的?我們自小一起長大,二姐姐待我也是極好的,莺兒死的慘,想必二姐姐心裏也不好受,這些銀子,你就替我交給她的爹娘吧。”
沈曦笑了笑,将一個荷包遞給沈凝霜。
她笑得極其平靜,聲音波瀾不驚,沈凝霜卻總覺得心裏頭發憷。
直到沈曦人走出去,她才反應過來。
以往的沈曦,善良的近乎愚蠢,莺兒死了,她不哭才怪,怎麽反應會如此平淡?
可……可她若是知道了,剛剛不該是那樣的平靜啊,她應當大罵她,或者扇她巴掌,就不該是剛剛那種反應。
幾乎是突然的,她心裏竟然有個荒謬的想法——
剛剛的那個人,難道不是沈曦?
“……自景文二十六年起,喜鵲的家中每個月都會多出五十兩銀子,且來歷不明,至于是從何處而來,奴婢暫時也無法揣測。”
沈曦坐在自己的閨房中,小鹂一邊說着,一邊觑着她平靜的面色,心中亦如适才的沈凝霜一般發毛。
王妃……好像有哪裏不一樣了。
她平靜的可怕。
“王妃,可還要去查?”她小心問道。
沈曦搖頭,“不必了,這銀子從哪裏流出來的,我心裏有數。”
她頓了片刻,說道:“晉王府。”
當初徐述教她看賬本,她就發現府裏每個月都會賞出去一筆錢,但收的人是書彥,她當時并不在意,畢竟書彥是徐述的心腹。
可她萬萬不曾想到,這筆銀子,竟是給了喜鵲。
她的貼身婢女。
這時,外頭響起一陣敲門聲。
小丫頭禀告道:“姑奶奶,姨娘打發奴婢過來知會您一聲,說是會隐道長入府了。”
沈曦嘴角牽起一個苦澀的笑。
當初她求父親幫她尋會隐道長,是想讓會隐道長替她給徐述瞧病。
她想要和徐述白首到老,長長久久。
可現在會隐回來了,她和徐述,卻再也回不到從前。
多麽諷刺。
他最終還是如夢中一般,與她的堂姐勾.搭到了一起,既然夢中真真假假,那他最後,真的會将她毒死嗎?
沈曦不知道,但她不敢賭。
喜鵲匆匆趕過來時,沈曦正要去前院見會隐。
喜鵲忙道:“王妃,奴婢同您一起去。”
剛剛她一回來,幾個婆子就拉着她要去吃茶,她是硬被拖去的,沒曾想喝了幾口,竟不是茶而是酒!
喜鵲現在腦袋還有些暈,但她不敢離開沈曦半步,一旦再出什麽事,可就不是腦袋暈暈那麽簡單了。
可是她剛走了兩步,沈曦就将她扶到了小榻上,柔聲道:“看你,怎麽吃了這麽多酒,你先躺下歇會兒,我去見見會隐道長,馬上就回來了。”
喜鵲想說話,眼前卻是一黑,旋即人便暈了過去。
沈曦進花廳時,會隐正坐在梳背椅上閉目養神。
一身洗的有些發白的青布直裰,腰間別了把麈尾拂塵,聽到動靜,會隐便睜眼施了一禮:“晉王妃。”
他周身有一種寧靜的氣質,仿佛坐在那裏不說話,也會令人心安。
沈曦沒有見過會隐,但她之前聽沈元仲說過,當年沈元仲救過會隐一命,會隐一直欠着她父親一個人情。
沈曦心頭靜了靜,她上前對會隐虛虛一扶,待坐定後,遞過去一張藥方。
“道長,煩請您看看,這張方子效果如何,可有力挽狂瀾之效?”
會隐捏着胡子看了一會兒,搖頭道:“是一方極好的補血益氣的方子,但并不能救人性命。”
沈曦的心就一沉。
果然。
當年徐述因救她而害了一場大病,不少大夫來看過徐述後都感嘆藥石無醫,那時沈曦并不知會隐與沈元仲的交情,眼看着徐述因她丢掉了婚事,腦袋一熱,竟對徐述說,若是他能治好,她便以身相許,将自己賠給他。
那時徐述自然是不允,可也在那之後沒多久,外祖母找了一位醫術極高超的大夫,經他之手後,徐述果然日漸痊愈。
當時沈曦覺着這大夫的方子應是極好的,又怕日後徐述又複發,便悄悄去膳房抄錄下了這方子,沒叫任何人知曉,這方子一留就是一年,沒想到今日還能派上用場。
若是徐述是真的病得快要撒手人寰,為何日日要飲這補血益氣的方子,這豈不是說明,當年徐述所說的藥石無醫,不過亦是哄騙她的假象,只是為了得到她的同情與承諾?
“我明白了,”她喃喃道:“這個世上,哪裏有什麽生死人肉白骨的方子,有的,不過是吃人血肉的謊言。”
會隐皺了皺眉,正待說話,卻見沈曦拿着那張方子,飄飄然走了出去,如同失了魂魄的鬼魅一般。
小鹂走進來給會隐賠罪,會隐自是不介意,問道:“你家王妃和王爺可是生了龃龉?”
小鹂一愣,沒想到會隐一下子就猜到了,一時竟不知如何接下去。
會隐慧眼如炬,早看出這道方子是給徐述用的,再聯想到沈元仲給他的信中是如何抱怨徐述拐走了他的女兒,心中已是了然。
他捋着胡子道:“如此,老道還真得去回回這位晉王爺。”
傍晚,徐述與沈明琰一道來了沈家接沈曦。
沈曦在廊庑下等他,遠遠見兩人聯袂而來。
小鹂有些害怕,湊到沈曦耳旁小聲道:“王妃,我們不如直接世子說,您與王爺和離了吧,省得世子受他的蒙騙。”
沈曦緊抿了抿唇,搖頭道:“不能輕舉妄動。”
徐述心狠手辣狼子野心,一旦被他知道自己已經知道事情的真相,說不準他會如前世一般一杯鸩酒将她毒死。
況且,看沈明琰與他談笑風生的樣子,沈曦心中有預感,或許連大哥都被徐述給蒙騙了,可見此人城府之深。
徐述未換朝服,一身深紫的長袍,氣質矜貴,笑意溫柔,端的是俊美無俦。
再見他,沈曦卻只覺得恍如隔世。
她一向不擅長騙人,更甭提演戲,選太子妃的賞花宴之前,她每每欺騙徐述時,都會覺得心慌難耐,可現在,她竟然覺得得心應手。
她不敢告訴父親和大哥,生怕父親與大哥不聽勸阻,一意孤行的要她和離,她可以解釋徐述與她成婚是別有用心,卻無法解釋夢中之事的真假,畢竟夢中的太子妃不是周三娘。
她想要一個能全身而退的法子,既不會叫徐述記恨她,禍及沈家,又能夠瞞過徐述,順利和離。
況,當初是她一意孤行要與徐述在一起,如今她既羞愧又害怕,實在是對父親和大哥難以啓齒。
沈曦低下了頭。
“小丫頭,見了你大哥都不知道叫一聲的!”沈明琰吹了吹手指頭,敲了沈曦一個爆栗。
“哎呀!”
冷不丁的這一下,沈曦疼的龇牙咧嘴,直接一腳就踩在了沈明琰的腳背上。
“你,你這個臭丫頭……”
沈明琰是看沈曦面色不好,才存心逗逗她,她可好,這一腳可是用了全身的力氣。
只是他剛要上前兩步,手就被人攔下,徐述說道:“好了,你做大哥的,和妹妹較個什麽勁兒。”
沈明琰冷笑:“也就你不嫌棄她,”又看向沈曦,“你還愣着做什麽,快進去坐着吧,待會兒爹和會隐道長續完舊就給你的好夫君瞧病來了!”
不得不說,沈明琰真的有一種能讓沈曦暴跳如雷的功力,本來一口氣就在喉嚨邊不上不下,但是一看到徐述,沈曦硬生生忍了下去。
連沈明琰她都忍不了,以後如何忍徐述?
忍字頭上一把刀。
沈曦瞪了沈明琰一眼,難得沒有怼回去,進了暖閣裏。
少頃,會隐道長過來給徐述號脈。
會隐的胡子抖了又抖,眉頭皺了皺,末了,将墊枕抽走,正待說話,徐述忽而開口道:“道長,本王能否單獨問您幾句話?”
會隐微微驚訝,看向沈曦與沈明琰。
沈曦說道:“都是一家人,有什麽話當面說吧。”
徐述輕咳了一聲,耳根泛着不正常的紅暈,“是……那方面的事,有些疑惑,曦兒,你還先和明琰出去吧。”
沈曦不想,萬一徐述威脅會隐,将他身體故意往差的方面說怎麽辦,可惜沈明琰沒有給她機會,就将她拉了出去。
兩人出去後,徐述方才正色道:“道長,本王有一不情之請,望您能答應。”
“但說無妨。”
“本王的身體,本王心裏有數,還望屆時道長能幫忙隐瞞一二。”
徐述的病,是從娘胎出來就帶着的,天生體弱多病,打從治病起就吃一種特質的藥丸子,是藥三分毒,他吃的那藥,傷身……他不想失去沈曦,更不想要她受一點委屈,所以,從上個月開始他便自作主張停了藥,這會兒看會隐道長的神色,就知道不好。
“這怎麽能行!”會隐道長一口否決,“王爺,您不要嫌貧道多嘴,您既說了,自己的身體自己有數,那為長遠計,就該按時吃藥,蒙騙這事兒貧道做不出來,況且。”
說到這裏,他漫不經心的往外看了一眼,“況且此刻,您還是病着比較好。”
“什麽?”徐述皺了眉。
會隐卻并沒有理會他,徑自出去叫了筆墨來,沈曦與沈明琰進來時,會隐正筆尖刷刷的寫着藥方。
“……王爺放心,貧道這次替您開了個溫和些的方子,不會傷及根本,只是這藥需要每日煎服,不得落下,先吃個兩三年看看效果。”
徐述面色有些難看,沈明琰聽着像是不大好的樣子,忙問會隐道:“道長,應無大恙吧?”
會隐将墊腕收入醫箱中,一行收拾一行道:“再不吃藥,下次可真有大恙喽。”
說着揚長而去。
沈曦忙追了出去,待無人之處才問:“道長,您說的可是實話,您不是說那藥方……”
“貧道不打诳語,”會隐一揚拂塵,嘆道:“凡事不能皆看表面,譬如晉王,您看他身體已然無大礙,可若不是這些年來他一直勤加鍛煉,強身健體,再停了藥,身體早就跨了。
“王妃,貧道言盡于此,請讓貧道歸去。”
沈曦回去的時候,沈明琰正在責怪徐述:“……聽會隐的話,曦兒會理解你的。”
沈曦不知道她要理解徐述什麽,她看着徐述,心中一片茫然。
徐述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面上帶着幾分愧疚,上前牽了她的手,輕聲道:“我們回去吧。”
路上,徐述試探性的問道:“曦兒,聽說你堂姐的婢女出了事,你可知道?”
沈曦便低聲道:“知道,那個丫頭畢竟跟了我二姐姐許久,沒成想就這麽死了,還是……那樣慘,我去見二姐姐的時候,她哭得可難受了。”
其實沈曦也不太明白,既然沈凝霜要與徐述私會,那莺兒為何會死?
她總覺得莺兒掉下山崖的事另有隐情。
“那她可曾跟你說過什麽?”徐述觑着沈曦的神色,繼續問道。
“她……沒說什麽,只是叫我日後小心便是。”
沈曦低着頭,徐述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微微皺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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